19、薄幸錦衣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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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博容急匆匆趕回去料理家裏的鋪子,冷伊的期末考試也開始了。
外頭雨聲連連,如住在溪邊,巴掌大的梧桐葉在枝頭輕舞,或是打著旋兒飄落。
“鈴鈴鈴”帶著尖嘯的鈴聲響起,最後一門英文語法考試也結束。
冷伊旋緊鋼筆套,從容地把試卷交到講台上,言不由衷地向老夫子諂笑,得到的是漫不經心的一個輕微點頭,心裏“哼”了一聲,題目中九成答得都很有把握,還怕你給個不及格不成?
走到位置上一身輕鬆,將鋼筆別在書包內側一個口袋上。
“冷伊,一起去吃點東西?”班裏另外一個女生蔣芙雪向她招呼,這三年來,她倆一起相互扶持,在大學裏跌跌撞撞走過。
“好啊,去哪兒?”將包背起,走到她跟前。
她眼中顯出閃亮的興奮,“好不容易考完了,奢侈一下,就去鼓樓公園邊兒上那個咖啡館,喝杯咖啡,吃塊蛋糕什麽的。”
冷伊倒抽一口涼氣,但也抑製不住胃裏那個貪婪的小惡魔,“走!”一邊暗暗叫苦,荷包要癟下許多。
本就是下午的考試,這會兒日頭也略微西斜,卻全然沒有古人悲晚的淒涼。
料想娘這會兒已經在家裏收拾行李。她最近惦念姑蘇城那個白牆黑瓦的庭院得緊,又想到舅舅一個人守著那古董鋪子,再是以文物會友,回到家裏多少有些孤單。於是早一個月就和冷伊說好了,暑假陪她回姑蘇城住兩個月,回去又能常見著博容,冷伊自是求之不得,單單苦了冷琮,每日還得照舊上班,隻能窩在金陵城這個小樓裏。
明晚就可以躺在她那看得見院子裏雨打芭蕉的雕花大床上,想著心裏就愉悅。
他倆不住和身邊走過的同學道“假期愉快”“九月見”,沒幾步就走到那咖啡館前。
潔淨如水晶的窗玻璃,門外就能聽見裏頭留聲機上婉轉的樂曲。
相互一望,一個靛藍寬袖短褂,一個翠綠寬袖短褂,一樣的過膝百褶裙,黑色皮鞋,兩人的學生氣與這咖啡館格格不入,兩人都“噗嗤”一笑,要不是有對方,一個人大概虛得都不敢進門。
定定神,剛要推門,門已經自動朝內打開,怎麽又忘了,這門後是有門童的。向那青澀的穿著不大稱身燕尾服的半大男孩點點頭,伸出兩個指頭,向迎上來的服務員比劃兩個人,便被引到臨窗一張小桌上,四下望望,隻能把包塞進背後身體與椅背的縫隙中。
這頓零嘴可花掉我半個月的零花錢。”蔣芙雪一手遮在嘴側同冷伊嬉笑。
冷伊也帶著同感連連點頭。
三年在一起,也知道她家裏一些事情。她父親在購料委員會辦公室裏做一個打字員,沒有什麽背景,也是二十歲不到的時候,從印刷廠排版員坐起,到了年近四十的時候,適逢金陵城商務局在招文員,考了進去,待到今年南北聯合會成立的時候,他給借到了購料委員會。打字員的油水少之又少,好在他在印刷廠的時候積了不少人脈,自己入股了些報紙相關的小生意,收入終於支撐起一大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家子,不說大富大貴,好歹讓女兒進了中央大學上學。
不過讓蔣芙雪上大學這件事情,也算是她家的一個不幸,這是她自己說的。女孩子的大學學費是最昂貴的奢侈品,原本輪不到她。隻是那小她三歲的弟弟,八歲的時候就染上結核病,在家裏床榻上病病殃殃、拖拖拉拉、時好時壞,針沒少挨、藥沒少吃,他們全家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更不如,四年時間裏,從一個圓潤飽滿的小男孩成了一付空架子,最終沒能逃過一死。全家悲慟之餘,看到家庭的希望也隻有蔣芙雪了,不論如何都要讓她上大學。
每每說到此,她的眼眶總有些濕潤,這課本不該她聽。不過除卻講這些事情,她大多是高高興興又略帶八卦的。
這不,剛坐下,她便神秘兮兮地對冷伊說:“你看你斜背後。”
冷伊很是信任她,定是一個驚天大八卦。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居然是他!對麵坐著個女子,是那石榴裙的女子,隻不過今天放棄了驚豔的石榴裙,換上重工刺繡的長連衣裙,荷葉邊的領口與袖口,栗子色的卷發,全部籠在一側肩膀,若是配上一副大墨鏡,定又可以上畫報封麵了。
冷伊心裏一沉,同樣的位子,不同的人,姐姐的前途堪憂。
“俄文係新來的客座教授。”她擠擠眼,“實際是個將官。”
“將!”冷伊驚叫一聲,虧得並不太響,急忙收住聲,“他三十都不到,怎麽拿到的將銜?”
將芙雪意味深長地抿抿嘴,“從小人物往上升,別說三十,五十都升不到將,他可不一樣,他父親是遼東軍隊裏頭的大將,叫什麽左”她擰著眉,“左左”了幾聲,硬是記不起那名字,隻道,“什麽巡防營營長,名震關外。”
咬了咬唇,冷伊想著自己雙胞胎姐姐這個交際花,牽扯的人品階都如此不凡,可是,在眾人眼裏,她就是個……心裏一陣慘然。
那他父親現在是什麽軍銜?”冷伊好奇地問,他都是將了,他爹還能高到什麽地方去?
誰知她兩手一攤,“前幾年同北伐軍交戰的時候給炸死了。”
張大了嘴,凡人皆有一死的悲愴湧上心頭。
“軍閥同現在的南北聯合會不同,還摻雜些舊時的氣息,子承父業,加上也打了幾年仗,他父親本就有心扶持他,這下名正言順。”
冷伊點點頭,又“絲絲”兩口氣,“他在金陵城做什麽?”
她麵上有些勉強,但仍是信手拈來般輕鬆地說道,“遼東戰事平息後兩邊總有些交流,他就來了嘛。”
雖這個解釋很不到位,卻也講明了來龍去脈。
見得她眼中跳出些許星芒,想到她曾說過,全家對她最大的希冀就是,借著中央大學女學生的身份找個好夫婿,不禁打趣道,“他還沒結婚吧?”
她也知曉冷伊話裏的意思,“哎喲”嗔怪一聲,“未婚妻就在他麵前坐著呢。”
冷伊心徹底沉了下去,用姐姐這尷尬的身份鹹魚翻身是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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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bsp;“不過呀——”她特意壓低聲音,“未婚妻這叫法隻是打趣的,據說也沒什麽婚約。”
如同垂死之人又抓到根救命稻草,冷伊來了勁頭,扁扁嘴,“是不是‘未婚妻’放出風去的,這麽好一個夫婿,定先昭告天下,防著別人搶去才是。”心裏暗暗罵自己,為了和博容的事情,真是什麽都說得出來,這樣一個傲慢的浪蕩子,也能違心地誇到天上去。
服務員端著托盤來,蔣芙雪剛想開口,急忙停下。
她倆默默觀望,他將咖啡杯擺在兩人跟前,一塊嵌著核桃的布朗尼蛋糕擺在冷伊前麵,另一塊櫻桃派給了蔣芙雪,這咖啡館的服務員還需要費點腦子,桌上哪位客人點的什麽都得記牢。
“恩。”她拖長了音,故作神秘地搖頭。
原本指望他還留戀於雙胞胎姐姐石榴裙下的想法也落了空。
“他放出風聲去的?”冷伊張大嘴,這可比傲慢浪蕩子更不堪,“他告訴別人有婚約的?”
蔣芙雪很老成地聳聳肩,“這就眾說紛紜了。不過,那莎莉小姐,是有英格蘭血統的,她現在就住在頤和路的使館區,她父親曾經是馬六甲……”她又遲疑起來,“馬六甲那一塊哪個地方的副總督。”
哪個地方不重要,副總督的職位足夠響亮,“咣”一下將冷伊耳邊震得嗡嗡響。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不用細聽,也知道為什麽了,這是個傲慢的浪蕩子不錯,隻是他對權勢的追逐熱情也高得很。南北聯合會剛剛成立,各國勢力角逐,爭搶著與裏頭的要員結成互惠互利的聯盟,而聯合會裏所有的人都在找尋攀附強大力量出路,這時候英格蘭使節的千金,當然是個不錯的追求對象,更別提是這樣一個美人。
冷伊又朝斜後方偷偷瞟一眼,果然,初見就覺得她氣質非凡,這樣一說,看出她的眼睛顏色也同她們不大相同,棕灰色。東方美人細窄的肩膀在她身上又被西方的血統加工得極其平直,無故便生出端莊。
“真可惜,你父親又少了一個好女婿人選。”冷伊回頭又打趣將芙雪。
“冷伊,我告訴你新聞,你拿我取笑,頂沒意思!”她的聲音提了幾分,不巧似是被那一桌聽見,餘光瞥見他望了望這一桌,冷伊心裏“砰砰”直跳,別讓她下不來台才好。
“他有弟弟嗎?”冷伊壓低聲音“嗤嗤”笑了。
“你!”她裝作生氣,卻不真的氣惱,“倒還真有一個,被一個高等娼妓纏住了。”她極不屑地“哼”一聲,她果然也是做過這等美夢的。
驀地,想起那日在上海的祥雲服裝公司,她搭著的那個男子,同這個將官眉眼裏那麽相似,莫不是……那這高等娼妓,說的就是她了……不會的,若真是纏住他弟弟的風塵女子,他自己又何必要殺要剮的,更沒有必要同她在這裏喝咖啡談天了。
蔣芙雪還在興高采烈地描述她姨媽家的表哥,曾描述過的那個在靜海名噪一時的交際花,忽然見她將垂下的長發迅速拂到耳後,嘴角一提,一個溫婉恬靜的笑便擠出來了。她瞪大的雙眼,望向冷伊身後,使得冷伊覺得後脊梁陰風颼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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