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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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殿。
容定將昏迷不醒的江晚晴扶回床榻上, 輕聲吩咐寶兒和喜冬出去,人太多擠在這裏,別驚擾了姑娘。
等那兩個丫頭走遠了,門重又關上,他掖了掖被角,看見江晚晴的一隻手垂落床側,便牽起她的袖子, 放了回去。
透過薄薄一層紗袖, 仿佛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 他的手心因此熱了起來。
容定放開手, 隻去看水藍色袖子上的蓮花暗紋。
蓮花, 荷花,水芙蓉。
江晚晴的衣物上多是這些花紋, 就連送給別人的錦帕荷包, 也都會繡上幾朵精致的綠荷紅蓮。
不知從何時起, 所有人都認定了她喜歡這花, 仔細追溯起來, 起因可能是那一年的夏日宮宴。
自他母親文孝皇後過世,宋貴妃、周德妃兩位協理後宮,宋貴妃尤其喜愛荷花, 每年的賞荷宴極為熱鬧, 不僅有諸多皇親國戚赴宴, 還會邀請誥命夫人、世家貴女等。
而那一年, 則是格外盛大隆重, 父皇親自出席,與眾人同樂。
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他到了成婚的年紀,太子選妃在即,這可以算是一輪初選,沒準有了合意的人選,父皇會直接賜婚。
因此,所有受邀參與的適齡貴女,全都竭力表現自己,力求博得父皇和他的好感。
他喜歡音律,眾所周知。
那天真是熱鬧,十個千金小姐,九個自帶樂器,一個借用宮廷樂師的琴和琵琶,席間絲竹之音不絕於耳。
江晚晴就是在那時一曲成名,彼時韶華正好,一曲仙音動京華,萬眾矚目,多少姑娘氣的咬碎銀牙,又有幾多少年郎魂牽夢縈。
所有人都當他是在那時看中了江家姑娘,就連父皇都這麽認為。
不然。
江晚晴拔得頭籌後,當眾人的注意力移到別的上麵,三三兩兩相談甚歡,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他也因突發急事離席。
這之前,他早發現日常飲食遭人下毒,隻按下不發,這會兒親信來報,說罪魁禍首查出來了,已經拿下,帶到附近廢置的一處院落,等他發落。
那人五花大綁跪倒在地上,見了他痛哭流涕,求他放過。
他看著對方垂死掙紮,就像在欣賞一出精彩的戲劇,用帕子掩住唇輕輕咳嗽,聲音溫和如舊:“就這般等不急,嫌孤死的太慢?”
從袖中拿出一劑毒/藥,叫人喂那人吃下。
那蠢貨給他下了三分的劑量,他就十倍還給他,看著他求饒,說他隻是拿人好處替人辦事,看著他因為痛苦而現出猙獰之色,先是鼻子流血,再是眼睛,最後七竅流血,在地上抽搐著死去。
從始至終,眉目不動,神色不變。
“黃泉路上,自有主謀陪你,到時有仇報仇,有冤申冤,也不算枉死。”
等到處理完,卻見外麵下起了綿綿細雨,他不顧阻攔,遣散隨從,獨自撐傘,順著園子的水池和小橋,緩緩而行。
沒走出多少路,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人聲,分別是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都是熟人……熟悉的好笑。
先是那姑娘開口,帶著不安和著急:“原來你今天就是來吵架的,我才不理你,我要回去了,母親見我不在,一定到處找我。”
然後是少年壓著氣的聲音:“你知不知道今日的賞荷宴究竟是為何——”
少女打斷他的話:“我知道,替你太子哥哥選妃的。”
少年更是氣悶:“那你還去?”
少女急道:“我能怎麽辦?父親交代我,必要好好表現,我不能違抗父親的話,再說你急什麽?誰不知道我和你……不跟你說了,我真走了。”
少年低低笑了聲:“你和我...怎樣?”
少女真急了,語氣帶著一抹水靈靈的羞惱:“你不可理喻,沒臉沒皮,虧得母親誇你穩重,你再這樣,我以後都不理你。”
少年便哄她:“好了,不逗你。穩重麽……那是我不願意搭理不相幹的人,多說一句都厭煩,對你,總有一輩子都說不完的話。”他輕歎一聲,更為溫柔:“我先走,傘你拿著,路上小心淋到雨——喜冬,照顧好你家姑娘。”
一個陌生的聲音道:“是,七殿下放心。”
等終於沒了動靜,他才走了出去,剛走幾步,卻見原來江晚晴還沒走遠。
她身邊那叫喜冬的小丫頭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臉上有些不自然的紅,聲音是啞的,鼻子有點堵:“姑娘——阿嚏!”
江晚晴道:“怕是著涼了。你靠我近一點,我們先回去。”
喜冬忙道:“萬萬不可,要是過了病氣,那我——”
江晚晴歎氣:“又不是叫你抱著我,過什麽病氣?隻有一把傘,你離的近一點,當心淋雨。”
那兩人便相互依偎著走進雨霧中,都是斯斯文文的姑娘家,走的不快,隱約還能聽見幾句談話。
喜冬笑道:“姑娘,七皇子今兒好大的醋勁,回頭你再不安撫兩句,他晚上都要睡不好覺了。”
江晚晴道:“就你話多。”
喜冬又笑了笑,聲音輕了些:“昨天夜裏,我聽見夫人和老爺吵架呢,夫人說想把你許給七殿下,你們有自幼相識的情分,日後他定會善待你。這好端端的,老爺偏要叫你在太子殿下麵前獻寶,分明不懷好意——”
江晚晴製止:“別說了。這事你跟誰都不準提起,知道嗎?”
喜冬應道:“奴婢知道,奴婢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
江晚晴笑了笑,輕輕點她發燙的額頭:“鬼機靈。”
喜冬咳嗽一聲,低低道:“姑娘把傘給我吧。”
江晚晴淡淡答道:“快到了給你,省的你打噴嚏,不看路。”
……
那兩人漸漸走遠了。
斜風細雨,落在水麵上便是一圈圈的漣漪,池中蓮花開的正好,而那遠去的姑娘,有著人比花嬌的好顏色。
世人愛她美貌才情,愛她柔弱又高貴,正如水中芙蓉。
唯獨他,隻看見了她和婢女一道走在雨中時,那傾斜了的竹骨傘,她一側的肩膀被雨打濕,那背影帶著遺世而獨立的清傲。
不知為何,有那麽一刻,他覺得少女和這蒼茫世間,竟是格格不入的。
他低頭,視線無意中落在腳尖,那裏沾染了一點汙黑的血漬,他的目光漸漸深沉,逐漸失去溫度。
江晚晴和七弟,對他來說,亦是如此。
他們年輕而飛揚的神采,一言一語的嬉笑怒罵,都是那麽鮮活,那麽濃墨重彩,可他……他生而活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自他懂事起,就學著怎麽殺人不見血,怎麽算計人心,驅使他人為自己所用。
終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容定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見江晚晴在睡夢中,依舊緊皺眉頭,容色蒼白如雪,不禁輕輕歎息一聲,伸手拂去她臉上的碎發。
他是那麽喜歡她。
至於那天,後來……後來他回到席間,等人都散了,宋貴妃帶著幾位皇子,他陪著父皇,一道回去的時候,宋貴妃突然開口,請他點評幾句江姑娘的琴藝。
他說了幾句技巧相關的,最後的評語,卻是‘空穀幽蘭,瑤池玉蓮’八個字。
父皇和宋貴妃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回頭,看見他那素有沉默寡言活閻王之名的七弟,看著他的眼神,冷的像結了冰,就連幾位年幼的弟弟都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紛紛站的離他遠點。
...
唉,這下不止晚上睡不著覺,隻怕飯都吃不下,隻能每日聞著老壇酸醋幹著急了。
容定微微笑了笑,起身退下去。
多少前塵舊事,回首已是百年身。
*
江晚晴的夢裏沒有聲音,隻有淩昭的一張臉,嘴角彎起,帶著那種令她心驚膽戰的寵溺笑容。
其實也不是沒見過,小時候是常見的,隻是現在,那笑卻代表了另一層意思。
他的臉上分明寫了幾個大字。
——你就是喜歡我的。
她想說我沒有,你胡說,卻發不出聲音,那人自然也不聽,還是一臉微笑的看著她,看著看著,這夢就成了噩夢,驚出一身冷汗,最後隻剩模糊的一個念頭。
——雖然這次你不夠幸運,但下次你可能更倒黴。
剛醒來,四周無人。
江晚晴覺得奇怪,正想開口叫人進來,就聽見了外麵的聲音。
“一句心病,你們打算來回用上幾次?”
“回皇上的話,宛兒姑娘的確……的確就是憂思過甚,鬱結於心啊!”
“……”
聲音又低了下去。
過一會兒,門吱呀呀拖長了調子開了,那人走了進來,本是想放輕腳步的,看見她醒著,半靠在床榻上,微微一怔。
江晚晴看著他,恍惚覺得,他一進來,整個寢殿都變得狹小了,記憶中那少年還沒這等身高氣勢,可現在,無論在什麽地方,他一出現,便如高山仰止,令人無端望而生畏。
偏生他下朝後,一向習慣穿黑色的常服,更顯得嚴肅正經。
乍一看,頗有原中形容的帝王風範,高高在上,不可企及……可下一刻,他對著她,又會露出溫和而親近的笑,夜一般深沉的眸子裏,潛藏在所有情緒之下的,是殘存的幾分少年意氣。
江晚晴輕輕歎了口氣,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慢慢躺下,翻過身麵對牆壁,把被子蓋到頭頂。
大喜大悲之後,她現在不想思考,不想理他,不想動彈。
淩昭看見她的動作,不由發笑,大踏步走過去,拉下一截被子,露出她烏黑的長發,白玉無瑕的額頭,和一雙霧蒙蒙的眼。
他問:“見了我就蓋被子,掩耳盜鈴麽?”
江晚晴縮在被窩裏,依舊背對著他,這會兒也不覺得熱了,有氣無力道:“皇上今日也不忙嗎?”
淩昭淡淡道:“可以少睡半個時辰,不能不見你。”
江晚晴隻是歎息:“你總認準我作甚呢?那些作古的舊事,忘了就忘了。”
淩昭看著她,淩亂的黑發下,側臉蒼白,如雪如玉,青絲掩蓋下隻露出一點耳尖,好生惹人憐愛。
他的目光柔軟,低低道:“我日日夜夜念著,念了七年,這輩子都忘不掉,早打算以後帶進棺材。”
江晚晴不看他,又歎一聲:“你才登基,何必說喪氣話。”
淩昭好笑:“你自己見了人就麵壁思過,垂頭喪氣,卻來說我……”他笑了一聲,抬起手,順著她的長發輕撫兩下:“你知道誤會我了就好,我又不會怪你,都是碎嘴的下人搬弄是非,我已經處置他們了。”
江晚晴沒說話。
淩昭道:“天氣是涼快了,也不能這麽悶著——”
江晚晴還是對著床裏麵,生無可戀道:“你為什麽就是不懂……你已經是皇帝了,為皇家延續香火,是你的職責所在,廣納後宮雨露均沾也是如此!你那麽辛苦得來的皇位,你不想守好麽?”
一陣沉默。
江晚晴以為他有所動容,終於回頭看了看,卻見他一雙眼睛是帶笑的。
淩昭挑起劍眉:“你倒是賢惠。”
江晚晴的語...氣還是那樣有氣無力死沉沉的:“我好歹當過皇後,也算過來人,作為你嫂嫂也好,妹妹也罷,勸你的這些話,都是真心的。”
心裏更是歎息不止,又是無奈又是悲苦,暗想你一個宮鬥文的皇帝,你的未來是星辰與大海,睡不完的美女和無所不在的墮胎藥,怎麽就想不開,死活捧著言情劇本咬死了不鬆手呢?
淩昭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
江晚晴一愣,下意識的拍開他的手:“你幹什麽?”
淩昭唇角掛著一點涼薄的笑,沉聲道:“又是嫂嫂又是妹妹,真是哪兒痛往哪兒捅刀子——別亂想了。”笑意褪去,他繼續道:“等前朝安定下來,我空出了時間,早晚把這事一道處理了。”
江晚晴瞧他那神采飛揚的容顏,印象中,自從他被他爹趕去北境,一直是苦大仇深的模樣,真的很少這般輕鬆暢意。
她安靜了會兒,道:“就算是為了前朝,你也是遲早要擴充後宮的。你多年未見我,心中已成執念,其實時間久了,你會發現,我不一定如你想象那般——”
淩昭語氣極淡:“你是怎樣的,我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我。”
他俯身下來,一手放在她腦後,抵住她冰涼的額頭:“至於前朝,倘若當真納幾名女子為妃,才能坐穩我的皇位——”他笑一聲,眼底鋒芒盡顯,再不加掩飾,滿是不容置疑的強硬:“——那不如趁早把這位子,還給你那五歲的草包兒子!”
江晚晴見他這樣,簡直無可奈何,隻能先推開他,又把被子拉了起來:“唉,你不開竅!”
淩昭更覺好笑:“誰不開竅?紅口白牙,可不能亂講。”
江晚晴不作聲,繼續麵壁思過。
淩昭歎了口氣,道:“太醫剛來過,說你身子太虛,動不動昏倒,是因為憂思過甚,心病成疾——”說到這裏,他皺眉,心裏升起怒氣:“這七年來,淩暄到底對你作過什麽?這麽難治的心病,他——”
他還算個人麽?
這句話,他沒說出口,隻恨當初不過是找了個小宮女,和淩暄同穴而葬,真是太便宜了他。
江晚晴隻道:“你走吧。”
淩昭點頭:“你好好休息,我下次來看你。”話是這麽說,又不舍得走開,站在床前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道:“熔和煜,你喜歡哪個字?”
江晚晴聽不太明白:“哪個熔,哪個煜?”
淩昭道:“都是火字旁的。”
江晚晴懶得去猜他的心思,隨口道:“煜。”
淩昭又問:“賢淑的淑字呢?”
江晚晴覺得古怪,起身看他:“皇上給什麽人賜名麽?”
淩昭先點頭,再搖頭:“是,也不是。你喜不喜歡?”
江晚晴遲疑道:“……還行。”
淩昭這才舒展眉宇,笑了笑:“我也喜歡。”
江晚晴心中惴惴,忐忑的問:“皇上為何問這個?”
淩昭見她半坐在床榻上,烏黑的長發順著兩側落下來,垂在胸前,當中一張雪白的小臉,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又似有薄霧隱現,含著幾分擔憂和疑惑望向他。
他心裏滿是柔情四溢,溫聲道:“其實沒什麽,隻是今早醒來,上朝的路上,突然想到,用這幾個字給兒女命名,會很好。”
江晚晴呆住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淩昭體貼的送上解釋:“……你我的兒女。”
江晚晴忍住想用枕頭砸他的衝動,把枕頭摟在懷裏,側過身去:“……你真的走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