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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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紛紛揚揚, 青玉油紙傘上已經落了薄薄地一層。
綿密的雪花極輕地遮蓋著紙傘, 燈影下細看, 看著如同毛絨絨的白絮, 均勻地伏著。
江恒說完之後, 屋內有一絲異樣的響動。江恒的內力極佳,凝神細聽, 隱約聽出像是拉扯的聲響。
“仙長。”他按捺著, 眼睫低垂, 傘下的光線暗淡, 加上夜色朦朧, 神情看著格外陰鬱。
不多時,有腳步聲響起。
兩扇門在眼前霍然打開。
江恒眼前出現一襲寬綽道袍的影子。
目光上移,身形高挑的青年道士站在麵前:“你是來找我的嗎?”
江恒對上蕭西華鎮定自若的眼神, 目光越過他看向他的身後。
薛翃隻穿著白綢單袍,眼睛卻正望著蕭西華,就在江恒看向她的時候,才終於移轉目光。
雪白交領掩映中的喉結微微一動, 江恒道:“蕭道長,麻煩你同我走一趟吧。”
蕭西華也不問如何,垂眸回答:“好。”
正要邁步, 薛翃走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說清楚是為什麽再走。”
江恒道:“我是奉太後娘娘的諭旨, 請蕭道長走一趟慎刑司。”
薛翃聽見“慎刑司”三字, 又涉及太後, 周身一陣寒意:“原因呢?”
江恒跟蕭西華的目光一對:“想必道長心知肚明的。”
薛翃咬了咬唇:“江指揮使, 是不是因為麗貴人身死之事?”
“請恕我,不能相告。”
“那這件事,我師兄可知道?”薛翃問。
“已經告知過陶真人,真人已經許可。”
薛翃心頭一緊,再問:“那皇上可知道?”
“太後的意思,是先不必讓皇上操心,”江恒臉色淡冷如舊,“門外還有人等著,隻是因為不想格外驚動,才由我來說,請仙長見諒。”
薛翃上前一步,往外看去,依稀看見在宮門口,數道司禮監的內侍身影若隱若現。
薛翃握著蕭西華的手臂不放:“江指揮使,慎刑司不是好呆的地方……”她本是想讓江恒對蕭西華多有照顧,不料還沒說完,蕭西華道:“小師姑,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
薛翃仰頭望他。
蕭西華又道:“小師姑,又下了雪,你這屋子裏太冷了,多加點炭火,安心地早些休息。也許明兒一早,我就仍能回來了。我去哪裏都不打緊,讓小師姑操心,卻是我的不是了。”
江恒的眸色本極冷清,聽到這裏,反而淩厲了幾分:“是嗎,若是不想讓仙長操心,又何必半夜三更跑來這裏呢。”
蕭西華低頭:“我已經在後悔了。”
江恒冷笑:“是嗎?請跟我走吧。”
他往旁側退開一步,蕭西華又看向薛翃:“小師姑……聽我的話。”
他很想握一握麵前之人的手,猶豫幾次,終於狠心伸手,蜻蜓點水似的一握,才轉身出門去了。
江恒卻並沒有立刻跟上,隻是斜睨著薛翃。
薛翃正目送蕭西華離開,滿眼憂慮。
隻聽江恒道:“仙長這位師侄,倒是多情種子。”
薛翃聽了他的聲音才轉頭:“江指揮使,他年輕不懂事,慎刑司不是什麽好呆的地方,希望你、多照應他些,千萬別……用刑。”
“這是在求我嗎?”江恒唇角一挑。
“如果這樣江指揮使能答應,就是我求你了。”
“吃一虧長一智,經過上回的事,”江恒哼了聲:“我學乖了,沒有這麽容易答應。”
薛翃道:“那你想怎麽樣?”
江恒瞥她幾眼:“我還沒想好,你若有...心就先答應了,等我想好了再跟你提。”
薛翃皺眉:“江指揮使,你是誠心為難。”
“不是,”江恒道,“我隻怕很快就要大難臨頭,得你一個虛應都不成?”
薛翃詫異:“您說什麽?”
江恒笑道:“算了,不答應就不答應吧。難道竟要我求你?”他說著轉身,將走之時,目光掠過地上淩亂的腳印,轉頭看向薛翃屋內。
近在咫尺的白衣身影之後的房間,悄然寂靜。
江恒眸色深深,半晌才淡淡說道:“仙長的屋內給男人進出,氣味都有些醃臢了,你不覺著嗎?”
不等薛翃回答,江恒垂眸,向著她微微點頭致意,才撐著傘轉身下台階去了。
薛翃忍不住走出一步,又停下。
風雪從屋簷下侵襲而來,把她單薄的衣衫撩的往後飄揚開去。
宮門口,蕭西華早就等候在那裏,江恒撐傘到了他身邊,不知說了句什麽,兩人不約而同回首看了一眼薛翃。
蕭西華一笑,轉身率先出門去了。
江恒的目光從薛翃身上移開,往她背後的屋中看了一眼,卻也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
在他們離開之後,放鹿宮的宮門才又緩緩合上。
小全子見江恒離開,便早跑了過來:“仙長,這是怎麽回事?”
薛翃搖頭,小全子見她衣著單薄,忙又道:“不管怎麽樣,您別這樣站在外頭,風大雪大的,小心著涼。”
薛翃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全子道:“要不要奴婢給您打一盆熱水?”
薛翃搖頭,揮了揮手,轉身重又進房。
小全子見她入內,忙幫她把門帶上,又聽裏頭悄無聲息,這才忐忑地回自己房內去了。
***
薛翃掀開爐蓋,往內添了幾塊銀炭,看著火焰明滅,像是呼吸一般,此刻身上才突然覺出一些冷來。
“方才為什麽不叫我殺了他。”內室裏,俞蓮臣有些啞沉的聲音響起。
薛翃道:“西華方才來的時候,地上留了腳印,我想江恒一定發現了,若是找不到人,隻怕他會入內查看。”
俞蓮臣道:“蕭西華為什麽在這時候突然來到?”
薛翃搖頭。
俞蓮臣看著她俯身在炭爐邊的樣子,纖弱的影子好似在微微顫抖,蓮臣無聲一歎,去衣架上取了一件厚些的衣裳,走到她身後,給她披在身上。
“你不叫我動手,就不動手便是了,”俞蓮臣說道,“你這會兒又心神不寧的,是怎麽樣?”
薛翃不言語。
俞蓮臣皺皺眉:“你是在擔心蕭西華。”
薛翃低頭:“連城,我知道你怕西華泄露了什麽,但你放心,他不會。”
“你倒是很信任他,”俞蓮臣扭頭,不知為什麽有些生氣。
薛翃轉頭看他,這才緩緩站起:“我在山上住了快三年,都是他陪著我左右,西華為人淳直,一心為了我好,絕不會說不利於我們的半個字。”
俞蓮臣仍不做聲。
方才他們正在說話之時,俞蓮臣突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從外傳來,來的很急,也是向著這邊方向。
俞蓮臣心中一驚,本能地以為是自己不知如何曝露了行藏。
可細聽卻隻是一個人的腳步,薛翃便命他先隱藏在屏風之後,靜觀其變。
不多時那人已經來到門口,猶豫了一會兒,輕輕一敲門扇:“小師姑。”是極低的聲音。
薛翃這才知道是蕭西華,卻不知他此刻突然來到是為什麽。
正欲說自己要睡下了,蕭西華道:“小師姑,我有要緊的事,一定要告訴小師姑。”他的聲音壓得近乎耳...語,因為方才跑的很急,喘息聲不定。
薛翃略一猶豫,終於打開門。
門口,蕭西華的發端,肩頭,甚至臉頰上都掛著雪花。
“你怎麽了?”薛翃迎了他進來:“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蕭西華急促地喘了幾聲:“小師姑,我來是想告訴你,那天那個什麽宮的宮牆倒塌,其實我……”
他還沒有說完,突然噤聲。
薛翃正詫異,見他不言語,便問:“怎麽了?”
蕭西華喉頭一動,卻看向屋內別處,眼神疑惑而警惕。
薛翃心頭一凜,不禁也望內看了一眼,卻見屋內一切如常,他不可能看出異樣。
正此刻,蕭西華突然抓住她的手:“小師姑、你……你這裏好像……”
“好像什麽?”
蕭西華拉著她往門口退了一步:“好像有人。”
薛翃不敢置信,他怎會知道?於是道:“你胡說什麽?”
“小師姑,先跟我走。”蕭西華竭力壓低聲音,探臂把薛翃擋在身後。
薛翃簡直不敢相信,卻正在這時,眼前人影一晃,是俞蓮臣閃身而出,驟然出招。
蕭西華猝不及防,身形一晃,仍是挺身往前擋住了薛翃。
刹那間,一個過招,俞蓮臣已經擒住蕭西華的喉頭。
薛翃來不及多想,立刻叫道:“連城住手!”
俞蓮臣轉頭看向薛翃。
蕭西華給他捏住喉頭,無法呼吸,天暈地旋。
突然聽了薛翃喚俞蓮臣“連城”,雙眸驀地睜大。
薛翃從蕭西華身後奔出,握住俞蓮臣的手腕:“連城,別傷了西華。”
俞蓮臣猶豫了會兒:“你確定嗎?”
薛翃點頭,俞蓮臣終於撒手,負手往旁邊一站。
蕭西華扶著喉嚨:“小師姑、他、他是……”
薛翃扶住他:“你別問,也別管,他不是壞人。”說了這句,又問:“你又怎麽會知道他在屋裏?”
蕭西華的喉頭火辣辣的,方才若不是薛翃喝止及時,自己的喉嚨隻怕要給他捏碎了。
俞蓮臣在旁邊警戒,心中卻也不明白,他方才把身形隱藏的很好,而且連呼吸都放輕了很多,就算是武功高手,也未必會發現他的藏身之處。而眼前這個青年道士的武功隻是泛泛,怎麽會如此精細?
“我、我聞到有別人的氣味。”蕭西華啞聲說。
薛翃不太明白。
蕭西華看著薛翃,就連陶玄玉也不如他跟薛翃相處的久,她身上素來是清淡恬然的藥香,又像是天然所帶,雖然她自己不知道。
他也來過這房間內,每次都能感覺屬於她的那股天然淡香,比什麽熏香都醉人心脾,令人心性平和。
但是方才他才一進門,就感覺到有一股淩厲的氣息在,就像是北風一樣肅殺寒煞,破壞了那種天然之香,所以蕭西華立刻就知道這屋子裏另有其人。
薛翃不太明白,隻得問他:“你為什麽這麽著急來找我,雲液宮又是怎麽回事?”
蕭西華看一眼旁邊的俞蓮臣,略一遲疑,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我不是要隱瞞小師姑,”蕭西華微微囁嚅,終於道:“隻是我突然想到,也許小師姑不知道最好。”
薛翃正疑惑,俞蓮臣突然說:“有人來了!而且人還不少。”
“我、我不該來的,”蕭西華抬頭:“他們是來找我的。”
“找你?為了雲液宮的事?”薛翃捉住他的手,回想到他方才著急奔來的情形,心裏明白了幾分,便道:“西華,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放心,不會有事。”
蕭西華聽了這句,眼中漾出暖意。
...“小師姑,我本來、本來想告訴你真相的。可是……”他看向俞蓮臣,“我得跟他們走,不然的話,在這裏鬧起來,會不好看。”
俞蓮臣見他欲言又止,本以為他是忌憚自己在,所以才不說的,突然聽了這句,很是意外。
這會兒宮門響動,江恒已經進門,俞蓮臣聽見他的腳步聲,雖然很輕,卻有條不紊地靠近。
蕭西華低低道:“小師姑,我雖不知他是誰,但我也不會跟外頭泄露的,你放心。”
薛翃回頭向著俞蓮臣示意,俞蓮臣略一遲疑,終於重新退回了內室。
蕭西華道:“小師姑,我……”他看一眼身後的房門,終於道:“我雖然不知道小師姑求的是什麽,但我很想、能夠助你一臂之力。”
敲門聲在背後響起,恍若驚雷。
蕭西華深深呼吸,轉身。
薛翃下意識地拉住他。
***
萬籟無聲,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啵聲音格外清晰。
俞蓮臣道:“既然帶去了慎刑司,不知會否動刑,如果用刑的話,他可能撐得住?”
薛翃回想蕭西華臨去:“會的。”
俞蓮臣道:“你……是不想跟我走了?”
薛翃將目光從通紅的炭火上轉到他麵上:“連城,你應該明白。”
“我當然明白,我就是不想接受。”俞蓮臣的眼睛泛紅。
她不僅有公主,還有薛家,敵人在暗處,而且勢力強悍。
要成事,除了他在外,最要緊的是皇帝身邊要有一個極為可靠的自己人,二者相輔相成,不可或缺,所以她才冒險跟虞太舒交易,推他上這個位置。
從她回京的時候,一切早已經開始,又怎麽會輕易扔下。
俞蓮臣看著近在咫尺的她,心中悲欣交集:“阿姐。”
突然很想把所有都扔開,但明知道所有的那些都已經背負在兩個人的身上,扔不下,他們也不會扔下。
那麽,就留這一晚上吧。
俞蓮臣在她身邊坐了,沉聲道:“今晚上,就讓我陪阿姐吧……”
假如蕭西華在慎刑司將他說了出來,那麽,索性就讓一切葬在這裏。
他什麽也不能做,索性賭氣地押一把。
薛翃轉頭,她本想讓俞蓮臣離開,可是,這一去,便是邊關千裏,生死未卜。
兩個人才重逢多久,竟又要如此生離。
“連城,”薛翃笑了笑:“你好久沒有嚐阿姐烹的茶了吧?”
俞蓮臣一怔。
薛翃在他的頭上輕輕一撫,眼帶溫柔:“等著。”
這一夜,雪下得十分恬靜。
整座皇城給雪籠罩,透出了罕見的脈脈情長。
小全子惦記著薛翃,數次起夜,卻都看見和玉仙長的屋子裏,燈火徹夜不息。
他本想去看一看究竟,思來想去,腳步都邁出門口了,看著地上飄進來的雪,終究又打消了念頭。
次日,薛翃醒來的時候,人卻在榻上。
她掀開蓋得嚴嚴密密的被子,轉頭看去。
卻見在床前桌上,烹茶所用的陸羽二十四器儼然在目,但那個在桌邊陪著自己共飲的人,不知何時已經不在了。
一瞬間,淚毫無預兆地衝出了眼眶。
“連城……”薛翃低低喚了聲,伸手按住了胸口,那裏隱隱作痛。
這一刻,薛翃突然後悔昨晚上沒有答應俞蓮臣。
***
唰唰,是放鹿宮的弟子已經在晨起掃雪。
薛翃盥漱完畢出門,寒颯清新的氣息一擁而入。
遠目前方,屋頂上皆都是白茫茫一片,好生幹淨。
千...山萬水,前路艱難,隻盼那個人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小全子走過來,躬身道:“仙長早啊!”
薛翃早見他是從外頭回來的,便問:“可探聽了什麽新聞嗎?”
小全子正等這一句,當下忙點頭:“慎刑司昨晚上把蕭道長帶了去,聽說審問了一晚上,原來是為了麗貴人身死的事。”
薛翃不言。
小全子很知道她的心意,又道:“奴婢探聽說,像是沒有用刑。而且道長似乎也沒說什麽。另外還有一件事……”
薛翃問:“什麽事?”
“方才奴婢回來的時候,聽人說,皇上那邊叫田豐田公公,把江恒江指揮使傳了去了。”
薛翃猛地抬眸。
宮內的人都明白,涉及田豐,一定沒有好事。
而薛翃這會兒想起的,卻是昨晚上江恒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隻怕很快就要大難臨頭,得你一個虛應都不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