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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鑾輿停在放鹿宮門口, 小全子扶了薛翃下轎, 向內而行, 地上雪落厚了一層, 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郝宜所派的那些人自回養心殿覆命不提。
天寒地凍, 這會兒放鹿宮眾人都已經安歇了,隻有丹房裏守著爐火的弟子徹夜不寐。
郝宜撥來的宮女跟內侍聽她回來, 忙不迭地奔來伺候, 薛翃將他們都打發了, 自己回房。
先前離開的時候, 房間內的炭爐是燃著的, 此刻入內還有些熏熏暖意,薛翃將外衫除去,俯身加了兩塊炭火。
夜深了, 不願再驚動人,就自己舀了水,浸濕了帕子,擦拭手臉。
冰冷的帕子擦過肌膚, 雖然並沒有用力,仍是覺著陣陣刺痛難以忍受。
薛翃咬著牙,“嘶”地痛呼了聲。
給水打濕了的裏衣貼在身上, 更覺著難受, 薛翃正欲把裏衣解了, 突然聽到低低地一聲咳嗽。
薛翃大驚, 幾乎將手中的帕子扔了開去。
她本能地以為是江恒, 頓時掩起了衣裳,斂眉低聲喝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轉身之時,卻見屏風後有一道影子出現。
兩兩相見,那人聽她聲音不悅,驚愕之餘十分尷尬。
“我、我不是有意的……阿姐。”他低下頭去,聲音略微低沉,略帶一點點悶。
但卻並不是江恒。
薛翃大為意外,原來這燈影下出現眼前的人,五官有些朦朧,但細看劍眉鳳眸,容貌端正,凜凜虎威,身段磊落,赫然竟是俞蓮臣。
“連城?”薛翃愣了愣:“怎麽是你?!”
俞蓮臣原先以為薛翃那一句是衝著自己,突然聽她這樣說,才反應過來:“你剛才、你剛才是在說誰?”
他皺皺眉:“還有別人曾經進來過?”
“沒!”薛翃低低咳了聲,怕多說了又引他誤會,便道:“沒什麽,你不必理會。隻是你怎麽會在這兒?還有,你的聲音為什麽、跟先前不一樣了?”
問出了這句,薛翃卻又先製止了俞蓮臣,她回到房門口,貼在門邊往外細聽了聽,並沒有其他動靜,這才又返回來。
而薛翃問出那句後,俞蓮臣抬手在頸間輕輕地一按,並沒有立刻回答。
薛翃轉回來,這會兒已經發現俞蓮臣身著的是太監的服色,她微微一笑,握住俞蓮臣的手腕,將他引到內室屋裏。
薛翃叫他在桌邊坐了,才輕聲問:“你是怎麽進來的,知不知道這樣多危險?”
俞蓮臣望著她握著自己的那隻柔荑,給她握住的時候,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暖意,令人貪戀。
那聲呼喚在心底轉了轉,終於說道:“阿姐。我、我必須得見你一麵。”
早先以為俞蓮臣身死之後,他的舊部在京內暗中活動,宮內自然也有他們暗插的人。
這次俞蓮臣便趁著一名太監出宮的當兒,假扮他的模樣返回,他懂易容術,又拿著腰牌,自然無礙。
薛翃凝視他,忽然說:“你的嗓子、怎麽回事?”
俞蓮臣這才說道:“要假冒鄭瑋,除了樣子要像他,聲音自然也要差不多,所以、喝了一點點藥。”
“你……”薛翃震驚地看著他。
白天虞太舒領著鄭瑋進宮的時候,不僅是他們看見了薛翃,那會兒薛翃也看見了他們兩人。
但是她帶了寶鸞去養心殿之時,“鄭瑋”正要告退,所以並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這會兒才知道他為了假冒鄭瑋,竟毀了嗓子。
“幸而今日麵聖,皇帝並沒有疑心什麽。”俞蓮臣安慰似的說。
薛翃心中五味雜陳,半晌,隻問道:“疼不疼?”
... 俞蓮臣笑笑:“沒有那麽疼,隻是稍微地變了一點兒而已。”
“你也太冒險了,”薛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道:“隻是,我原本隻叫虞太舒給你安排一個兵部的職位,卻想不到,他居然會把巡邊特使的位子給你。”
俞蓮臣說道:“阿姐,虞太舒為什麽會答應做這種事?這好像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上回兩人分開,薛翃按照俞蓮臣叮囑,跟宮內他的人接洽。
在她跟虞太舒碰麵後,便命人遞了一闋詞給俞蓮臣。
卻是宋人蔣捷的《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畢竟此事涉及許多人的身家性命,薛翃再怎麽信任俞蓮臣的人,也不敢輕易泄露機密。
幸而俞蓮臣拿了這首詞後,即刻領會。
他派人請虞太舒在酒樓上會麵。
當他用酒水在桌上寫下“和玉如雪”四個字的時候,虞太舒就知道,他是薛翃安排的人。
奇怪的是,俞蓮臣是易容而去的,虞太舒本不知他的深淺,但虞太舒卻一眼就認定他是帶過兵的。
而且他居然把巡邊的這個要緊差事安心交給了俞蓮臣。
簡直是天助我也,如虎添翼。
“高如雪……原先跟虞太舒相識,而且,”薛翃目光閃爍,終於說道:“內閣裏也有爭鬥,我答應了虞太舒以後會幫他。”
俞蓮臣立刻明白:“聽說顏首輔向來跟夏太師不對付,而高家老爺子好像是夏太師一隊的。”
“嗯,”薛翃應了聲,又道:“這個職位卻的確最適合你,虞太舒的確心思縝密,你了解北軍,而且跟何大將軍打過交道,你去那裏是最合適的。”
俞蓮臣道:“虞太舒跟我說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我也想回北軍,當初老將軍出事,跟何貫脫不了關係。而且皇帝這次派的人不經過首輔,虞太舒說,隻管讓我放手去幹。”
俞蓮臣一停,又把今日在宮內何雅語跟自己暗示的話告訴了薛翃,道:“何貫是皇後之父,卻聽命於顏首輔,我想虞太舒派我過去的用意,不言自明了,他們是兩派在角力。”
“這差事很難做,如果派了尋常之人去,隻怕不是給中道暗殺,就是給籠絡了去成了他們的人,總之會一事無成,所以虞太舒索性用你。畢竟你不屬於首輔的人。”
薛翃也很快明白過來,說完了又道:“但是我隻要你先保重自己。畢竟何貫掌控北軍,你乍然前去,行事一定處處製肘,他若是籠絡不了你,隻怕會動殺招。”
俞蓮臣道:“阿姐,我不怕那些,你放心,跟何貫打交道,我是最有經驗的。”
低低說了這句,俞蓮臣心中微微暗湧,他猶豫再三道:“阿姐,今天我在養心殿那裏看的很清楚,那個皇帝他、他對你……”
“連城。”薛翃想要阻止他說下去。
俞蓮臣凝視著薛翃,突然把心一橫,他握緊薛翃的手:“阿姐,你跟我走吧,就算是去北邊也好,隻是不要留在這宮內,我放心不下。”
薛翃道:“所以你才冒險進宮?”
“是,我不想你再重蹈覆轍,”俞蓮臣逼視著薛翃,“我也不想……不想他再碰你。不想你再當他的什麽妃嬪。”
薛翃一愣。
俞蓮臣說了那句,白皙的臉上隱隱浮現一絲淡紅。
他其實還有很多話要說,隻是實在是難以出口。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意,俞蓮臣轉開頭,定了定神後,喃喃說道:“阿姐,你知不知道,今日麵對他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出手殺死他會是...怎麽樣。”
薛翃微微屏息:“連城。”
“是不是殺了他,就能一了百了了?動手的話,又有多少勝算……”俞蓮臣忖度似的說,臉色凝重,好像又回到白天在殿內麵聖時候,那種焦慮難以抉擇的心情。
猛然將所有壓下,俞蓮臣重又轉頭看向薛翃,眸有微光:“可不管如何,阿姐,報仇的法子有許多,隻要我還活著就不會放棄,但是你……阿姐,隻有一個你。我不想你再為難自己,更加不想你有任何閃失。”
今夜在精舍內皇帝的所作所為,在瞬間於薛翃的心底閃過。
薛翃心湖微亂。
皇帝對自己是越發的勢在必得了,今晚這般境遇,早在薛翃意料之中。
所以白天看見何雅語在雲液宮外的時候,薛翃一句句,都是故意。
故意提起端妃看她的反應,也知道何雅語的為人,她如今在皇帝麵前遭受冷落,對自己也無可奈何,但在宮內,皇後還有一個靠山,那就是太後。
薛翃猜到何雅語一定會去找太後“主持公道”。
今晚上皇帝派人來傳自己,隻怕永福宮也立刻得到了消息。
薛翃料定,太後不會坐視。
但是這一次她借著太後的力度過一關,那下回呢?
今晚上她的回答很令太後滿意,隻要以後不出別的錯,太後隻怕也不會再管皇帝的事。
那麽下回,她又將如何應對。
正如俞蓮臣所說,也許遲早會有一天不可避免。
俞蓮臣的話在這會兒變得如此具有誘惑力,薛翃的心跳加快:“可是我……”
“我知道,”俞蓮臣好像看出她的心意:“我知道你惦記公主們,我可以讓部屬暗中保護,你若離不開他們,我可以想辦法帶她們出宮!隻要你一句話!”
薛翃心頭一動,白天跟寶鸞相處的時光又浮現在眼前,那樣無憂無慮,千金難換。
思緒頓時更亂了,她將手抽了出來,起身走開一步。
身後俞蓮臣跟著站了起來。
俞蓮臣看著那道纖弱的背影,眸中湧出難以遏製的愛憐之色。
原先他還有些接受不了和玉的身形樣貌,但是現在,他已經忘了那些,或者說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俞蓮臣認定了,在他麵前的,是天地間唯一的阿姐,是他失而複得的……最親的人。
向來心思冷靜,此刻卻按捺不住,俞蓮臣上前一步,慢慢抬手在她的肩頭按落。
垂眸望著麵前之人,蓮臣溫聲道:“阿姐,你就、答應我吧。跟我走好嗎?”
***
雪細細密密地下著,風卻慢慢停了。
放鹿宮的內侍正欲關門,突然一隻手探了出來,手指修長,雪白而幹淨,官服的袖口護手探出,上頭是精致的麒麟的繡像。
內侍們忙向兩邊退開,那人緩步而入,一手中撐著把青玉色的油紙傘,宮靴在雪地上踏過,留下一個個清淺的腳印。
他沉默地舉著傘緩步而行,卻正是向著薛翃的房間方向。
放鹿宮的側殿內,小全子本要休息了,隻是不放心,無意中探頭看了一眼。
望見白雪飄揚之中這道影子,小全子幾乎以為是錯覺,忙把門推開:“江指揮使,您怎麽在這會兒來了?”
雪中江恒腳步一停,傘下的目光從腳下往前。
在他所站的方向,到前方薛翃的房間門口,有一行十分清晰的腳印,腳印頗大,有些淩亂,但仍能一眼就看得出是男人留下的。
江恒不理會小全子,隻徑直走到薛翃的門口,陰鷙清冷的目光漠然凝視緊閉的門扇:“仙長,請開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