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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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翃見寶福負氣離開, 十分擔憂,在門邊看了良久無法回神。
直到又想起蕭西華那邊兒得去看看, 正一轉身,便瞧見綠雲腳步匆匆地從廊下走過,轉進蕭西華房中。
薛翃緩步走過去,依稀聽裏頭是冬月的聲音說:“師姐你來的正好, 這裏是小師姑給的傷藥, 你幫大師兄塗一塗吧。”
蕭西華道:“不用!”
綠雲含笑道:“這有什麽, 同門師兄妹,師兄又何必如此見外?”
薛翃聽到這裏, 便悄悄地轉身離開了。
正小全子跑了來,薛翃問:“慎刑司那邊如何了?”
小全子說道:“江指揮使已經在那裏受了刑, 待會兒還要去養心殿謝恩呢。”
薛翃略微遲疑,又問:“傷的重嗎?”
小全子道:“這奴婢可不敢猜, 慎刑司的人鬼精的很, 有時候五下十下的就能打死人,有時候二十三十也沒什麽大不了。”
薛翃搖了搖頭,思來想去說:“你隨我來。”
當下又回到房中, 從自己的藥囊裏挑了幾樣內用外敷的,找了一塊兒不用的素白帕子包起來,對小全子說道:“你去瞧著, 抽空把這個給江指揮使, 外用的是神效當歸膏, 生肌鎮痛散, 還有兩枚丸藥是內服的。”
小全子喜道:“還是仙長心慈,上回奴婢挨了班子,給仙長的藥一敷,立刻就能飛跑走跳,這是不是也是那種?”
薛翃道:“差不多的。”
小全子忙雙手接過,轉身跑了出去。
薛翃看他出門,才又想起還有一件事忘了問他,卻是寶福公主的……隻是小全子腿腳甚快,一會軟的功夫就不見人了。
且說小全子一路往慎刑司飛奔,眼見快到了,遠遠地卻見寶福公主帶了兩個宮女立在宮牆邊上。
小全子見狀,便慢慢停下步子。
隻等了一會兒,慎刑司裏有人扶著江恒,緩步走了出來。
寶福見狀,拔腿跑了過去:“江指揮使!”
江恒抬頭,額頭上冷汗涔涔,神情卻還鎮定。
“公主?”江恒緩緩傾身,“微臣方才受刑不便行禮。”
寶福早忙不迭地舉手扶著他:“你沒事嗎?傷的怎麽樣?”
江恒道:“多謝公主關懷,微臣無恙。”
他的肌膚本就雪白,如此更是毫無血色,猶如新出的瓷白色,凜凜帶寒意。
寶福叫道:“江指揮使受傷了,你們怎麽不準備抬輿給他?”
旁邊的齊本忠道:“公主,指揮使大人如今要回養心殿謝恩,暫時是乘不得的。”
寶福咬住下唇,仰頭望著江恒。
江恒點點頭:“微臣告退了。”
寶福扭頭看著他,突然說道:“我方才去求和玉,讓她去給你說情,她卻不肯。你先前也是白救她了。”
江恒才走了兩步,聞言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寶福一眼,卻也沒說什麽,仍是轉頭緩步去了。
寶福盯著他的背影,身不由己跟著走了幾步,身邊的宮女說道:“殿下,咱們該回永福宮了,這會子太後應該已經起身。”
寶福無奈,隻得轉身,一步三回頭地回永福宮去了。
那邊小全子眼巴巴地看著這一行人走近,望著齊本忠以及圍在江恒身邊的太監們,心頭一動,便忙把那藥包塞進了袖子裏。
在眾人快到跟前的時候,小全子躬身行禮,齊本忠掃了他一眼:“你不是跟隨和玉仙長的嗎,怎麽在這兒?”
小全子道:“回齊公公,先前公主殿下去了放鹿宮,仙長怕雪後地滑,讓奴婢遠遠地跟著護送。”
齊本忠挑眉:“和玉仙長真是心細如發。對待公主...更是十分盡心。”
“那是當然,仙長對誰都是那麽心細如發。”江恒突然插嘴。
江指揮使目不斜視,眼前卻出現先前在養心殿,薛翃精心照顧蕭西華的一幕,心頭涼涼的。
齊本忠笑笑,假裝沒聽出他淡漠口吻裏的一絲嘲諷。
一行人返回了甘泉宮,江恒雖然體質極佳,但挨了打,又走了這樣長的路,已經有些體力不支了,勉強給扶著進門,跪地行禮的時候,忍不住身形晃動,幾乎栽倒在地。
正嘉皇帝卻並不在正殿,直到江恒又等了一刻鍾,皇帝的身影才姍姍地從殿後轉了出來。
大袖飄飄,皇帝猶如閑庭信步,走到龍椅跟前兒,卻並沒有落座,垂著袖子,皇帝轉頭看向地上的江恒。
光可鑒人的理石地麵上已經多了幾滴從他頭上落下的冷汗,而他的身體也有些承受不住地微微發抖。
皇帝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會兒,說道:“怎麽樣啊,江指揮使,身上覺著如何?”
江恒道:“微臣謝主隆恩。”
皇帝仰頭一笑:“心裏別在罵朕吧。”
江恒道:“臣萬死不敢。”
皇帝大袖微動,邁步走到他的身邊:“讓朕看看你的傷。”
江恒身子一僵:“傷處醃臢,怕汙了皇上的眼。”
正嘉說道:“是不是那幫奴才不肯對你下重手啊?”
江恒隻得緩緩起身。
旁邊郝宜跟齊本忠對視一眼,上來相助,將外頭的飛魚服袍裙掀起,裏頭的黑色緞褲已經給血染透,變了顏色。
齊本忠小心翼翼將褲子揭開,江恒疼得“嘶”了聲,更加跪不住了。
正嘉轉頭看了一眼,依稀瞧見裏頭血肉模糊。
“打的重了,”皇帝皺眉,有些不悅似的起身走開,“雖然是想讓你長個教訓,可也不用下這樣的手,把人打壞了以後還怎麽聽差。”
方才還說行刑的奴才放水,如今卻又說打的重,雷霆雨露,都是君意罷了。
在場的幾個人都也不敢出聲。
正嘉對郝宜道:“去拿個軟藤春凳過來,讓指揮使舒服些說話。”
這便是開恩了,郝宜忙領旨,出外吩咐小太監把那藤織的長條春凳抬了來,將江恒扶著,在上頭伏著身子,郝宜有拿了墊子給他放在胸口。
正嘉又看江恒冷汗涔涔,便又道:“去取些參湯來給江指揮使用。”
江恒忙道:“臣如何還敢領受,如此已經是放誕無禮了。”
皇帝不理,吩咐過後才又轉頭斜睨他:“不用跟朕花言巧語的,教訓你是一回事,但也沒有到要廢了你的地步,朕難道是傻了嗎,要自斷膀臂?”
“臣叩謝天恩。”方才一番動作,更是牽動傷口,江恒勉強說了一句就打住。
皇帝來回踱了兩步,才在龍椅上落座,斂著袖子問道:“知道朕為什麽打你嗎?”
江恒遲疑了會兒,才回答道:“是臣不該自作聰明,隱瞞太子之事。”
皇帝的嘴角一挑:“能如此回答,可見你還是聰明的,朕的確不是因為昨晚上你拿下蕭西華而罰你。你也很知道朕的意,朕不怪你為太子掩藏,隻最恨你竟敢把這種天大的事兒瞞著罷了。”
江恒垂頭不語。
這會兒郝宜捧了參湯過來,伺候江恒喝了半碗,皇帝一揮手,在場的眾人盡數悄然退了。
正嘉才又說道:“太子是越發不像話了,逼/奸宮女,殺害妃嬪,雖不是朕親自教導,卻也不乏翰林明師,竟教出這樣混賬不成器的樣子。將來何以為儲君。”
江恒喝了參湯,慢慢緩神:“皇上,太子畢竟還年幼。”
“年幼?朕像是他這般年紀的時候,已經能夠跟著...先皇批閱奏折了。”
“皇上自然是英明天縱,龍生九子,畢竟各有不同。”
正嘉給他這句半是奉承半是解釋的話引得笑了起來:“你倒是會說話。”
他嘉許地看了江恒一眼:“你替太子隱瞞,這件事做的不錯,畢竟如果傳了出去,他就徹底廢了。”
江恒俯首,做領會狀。
“可現在還不是時候,”正嘉道:“朕才要派鄭瑋去北邊,好好地替朕看看,何貫到底在那裏幹的怎麽樣,在這之前,宮內要穩住。”
江恒道:“是。”
“你見過那個鄭瑋沒有?”皇帝突然問。
江恒搖頭道:“微臣不曾見過。”
皇帝仰頭想了會兒:“朕覺著還是個可用的人,看似渾厚實則精明,應對也妥當,履曆也沒有差錯,如果真的人如履曆上所寫,這一趟北邊之行他必有收獲。”
江恒道:“一切都在皇上掌握之中。”
皇帝拍了拍龍椅的扶手:“話也不能這麽說,朕雖是天子,卻也不能夠事事都如意,上天賦予朕掌握天下的權柄,自然也會給朕諸多的考驗,也有很多的無能為力,求而不得。”
江恒不語。
皇帝起身,走到旁邊的紫檀木茶幾邊兒上,自己倒了一杯茶。
白梅花的雪水泡出來的細嫩雀舌,雖是舊茶,聞著仍是清香撲鼻,沁人心脾。
正嘉眼前突然出現那個人站在自己身邊的樣子,她舉手把他吃了一口的茶盞接過,紅唇輕抿,有著櫻桃紅的顏色,看著就甚是嬌軟可人。
當時正嘉望著她的動作,突然想,給她吃了一口後,那餘下的茶一定香濃可口,他甚至想要立即嚐一嚐。
隻可惜當著虞太舒等人的麵,到底還是做不出來。
殿內出現了一瞬間奇異的寂靜。
博山爐內,香煙嫋嫋,皇帝深深呼吸鎮定有些飄蕩的心神。
他捏著手中的白玉杯,轉身道:“就要年底了,真人也在宮內,要過個太平的好年,其他的雜事,不是性命攸關的,一概先放一放。”
江恒道:“微臣遵命。”
皇帝見他趴在春凳上動也不動,不由走了過來,歪頭看著他道:“以後可還再敢不敢了?”
江恒道:“臣委實不敢了。”
正嘉笑道:“不敢了最好,再有什麽陽奉陰違的,看朕怎麽收拾你。”抬手在江恒的額頭上彈了一指甲,道:“郝宜,先送指揮使大人到內閣的值房歇息罷。”
郝宜在殿外聽見,溜溜兒地跑了進來。
正要命人抬了江恒下去。正嘉突然又轉身看著江恒道:“和玉先前陪著那個、那個蕭……”
“回主子,”郝宜道:“蕭西華蕭道長。”
正嘉道:“對,就是這個人。和玉陪著他來的時候,真是關心備至,這會兒隻怕也在放鹿宮裏給他調養呢,她的醫術是最高明的,有沒有給你也送一些療傷的藥之類?”
江恒道:“回皇上,微臣哪裏受得起。”
正嘉笑道:“你怎麽受不起,你畢竟曾救過她一命。好了,下去吧,叫幾個太醫好生給你看看,別真的傷了筋骨之類的。”
***
郝宜親自陪著江恒出了甘泉宮,一路往內閣的值房而去。
郝宜知道江恒傷得重,畢竟那些行刑的奴才雖然想放水,但又怕打的輕了,皇帝會不高興。所以隻半輕半重的,弄得皮開肉綻,看著甚是嚇人。
郝宜怕江恒心裏不受用,邊走邊笑道:“皇上還是器重江指揮使的,竟不叫您出宮,隻在內閣值房裏休息,可見體恤。”
江恒趴在春凳上,一聲不吭。
郝宜陪著他疾步而行,不多會兒來至內閣,恰是虞...太舒在當值。
虞太舒起身迎著,郝宜道:“虞大人在這裏就好了,皇上吩咐,說讓江指揮使暫時在內閣值房裏養傷。”
虞太舒看著凳子上的江恒,已經有內侍過來攙扶著他起身,往裏頭的隔間裏去。
虞太舒道:“是,公公放心,我會吩咐人留意照顧江指揮使的。”
郝宜笑道:“這兒人手夠不夠,我留幾個跑腿吧,待會兒還有太醫過來。”
虞太舒道:“這也成,讓公公費心了。”
郝宜最喜跟他相處,笑容滿溢:“這算是什麽,都是奴婢應該的,倒是虞大人客氣了。”
兩人寒暄了幾句,郝宜又入內查看了會兒,向著江恒道:“江大人,奴婢先回去複命了,您好好養傷。”
江恒趴在裏間的羅漢床上,轉頭道:“勞煩公公。”
郝宜這才顛顛地去了。
虞太舒親自送完了,自己回到裏間,見兩個小太監等著伺候,虞太舒道:“你們先出去吧,看看太醫什麽時候到。”
小太監告退,虞太舒走到羅漢床旁邊打量江恒,江恒閉著雙眼道:“怎麽了虞大人,沒見過人給廷杖啊。”
虞太舒道:“見是見過,隻是看見江指揮使受刑,還是第一次。”
江恒道:“虞大人羨慕的話,稍後我向皇上進言,也賞賜您一回。”
虞太舒笑笑,卻咳嗽了聲,自寬大的官袍袖底拿出一物:“不說笑了,這東西是給江指揮使的。”
江恒微微睜開眼睛,卻見他手中握著的,是一張舊色宣紙包著的不知何物。江恒問:“什麽東西?”
虞太舒道:“是有人托我轉交給江指揮使的,裏頭的丸藥內用,其他的外敷。”
江恒眉頭一皺:“誰給你的?”
虞太舒往後掃了眼,見無人在,才說:“看著像是放鹿宮的一人。”
江恒驀地想起之前在慎刑司外,小全子鬼鬼祟祟的樣子。他不禁冷笑,把頭轉開:“這東西來路不明的,我不要。”
虞太舒平平靜靜地回答:“倘若指揮使不要,那麽我便將他們扔了就是。”
江恒一聲不響,等到虞太舒轉身走開,江恒突然道:“你等會兒。”
虞太舒回身,江恒說道:“真是放鹿宮的給你的?”
“這還有假。”
江恒道:“那麽這宣紙是怎麽回事?”
虞太舒目光一動:“這又如何?我不懂您的意思。”
江恒道:“虞大人,別在我跟前兒裝糊塗,這種宣紙,隻有內閣值房裏有,宮中其他地方,大概也隻有皇上的養心殿跟禦書房了,你說是放鹿宮給我的,他們哪裏找這種名貴的東西包藥?”
虞太舒略覺意外,沒想到他在受傷之餘,仍是這樣思維縝密,眼中流露出幾分激賞。
虞太舒道:“不愧是江指揮使,目光如炬。不瞞你說,原本包藥的的確不是紙,而是一塊帕子,不過虞某謹慎起見,便才換了這個。”
“你怕落了個私相授受的罪名,”江恒道,“還是另有打算?”
“自然是前者。”
江恒凝視著虞太舒:“那帕子呢?”
“已經燒了。”
“胡說,”江恒冷哼了聲:“我們從甘泉宮一路過來,也沒用多長時間,那奴才打聽到我是來這裏才把東西給虞大人你的,他要搶先一步過來,必然趕得很匆忙,這麽短的時間裏,虞大人能把帕子燒了?你哄我呢。”
給戳破謊言,虞太舒卻仍泰然自若:“不錯,我是沒有燒,但我隻是謹慎起見,何況一塊舊帕子而已,重要的不是裏頭的救命良藥嗎,江指揮使何必做這種買櫝還珠的舉止?”
江恒道:“東西是給我的,你管我買櫝還...珠,還是葉公好龍,是我的就是我的。”
“那好吧。”虞太舒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拉開底下抽屜,拿出一塊素白帕子,走到羅漢床前扔到江恒跟前:“既然江指揮使錯把好心當歹意,虞某原物奉還。”
正在這會兒,外頭道:“太醫到了。”
虞太舒出門迎接,走到門邊回頭看時,見那塊帕子已經消失不見了,江恒別著臉朝內,好像從未動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