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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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恒在內閣值房養了三日的傷。
起初倒也相安無事, 因為是虞太舒當值,他是個有名的滴水不漏的好脾氣,內外應酬的很是妥當,跟內侍、太醫們也能打好交道。
雖然江恒有些脾氣古怪, 虞太舒卻也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江恒的傷多是外傷,因為畢竟要做給皇帝看。勤勤仔細地養了這幾天,又加上藥用得當,外傷就愈合的差不多了, 也能下地走動。
這天, 江恒從外頭遛彎回來,正瞧見虞太舒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把一份折子遞給門口的內閣值日官,沉聲吩咐道:“馬上發到兵部,八百裏加急追上鄭瑋鄭大人。”
江恒聽見了, 好奇問道:“虞大人,什麽事兒十萬火急的?”
虞太舒看他一眼, 轉身整理桌上紙筆文件。
江恒不屈不撓地問:“怎麽, 不便跟我說?”
虞太舒這才說道:“韃靼突然犯我邊境, 總兵何將軍那裏才發來的緊急公文。我怕鄭大人不知此事,所以叫人緊急追上告知。”
早在麵聖後第二天,鄭瑋便帶了人馬奉旨出京了。
“哦,”江恒答應了聲, “那位鄭瑋鄭大人, 是虞大人您看中提拔的?”
“是他自個兒有才幹, 才能入皇上的青眼。”
“那也得有人牽線搭梯子,他才能順杆爬上來呀。”
虞太舒道:“怎麽,江指揮使覺著此人不堪重任?”
“哪裏的話,”江恒扶著腰,一搖頭:“連皇上都稱許他是個可用的人才,我哪裏還敢說什麽。”
虞太舒道:“如此就好。”說著落座,拿了一份公文又看。
江恒看著他正氣凜然,端莊穩坐的樣子,便探身過來,往他手上斜睨。
虞太舒把公文合起來:“江指揮使,您是在這兒養傷的,公文來往,是我們內閣的責任,就不勞您操心了。”
江恒笑道:“我就看一眼,你就好像能掉一塊肉似的。我還沒謝過虞大人先前送藥的恩惠呢。”
虞太舒淡淡道:“一碼歸一碼,那件事,是我受人所托,不值一提,既然已經過去了,更加不必說了,橫豎江指揮使身體無礙便是。”
江恒見他一句是一句,應對的很綿密妥帖,便笑了笑。
才轉身要走,又道:“虞大人,我突然聽說,上回和玉道長回高家,仿佛跟您見了一麵兒?”
虞太舒正垂眸看公文,聞言,長睫略動了動,然後說道:“江指揮使果然是消息靈通。不錯,當時我跟高家二爺在一塊兒,碰巧同和玉道長撞見,略說了兩句話。”
“這可真是碰巧了啊。”江恒說道。
虞太舒把公文放下,抬眼看向江恒:“指揮使大人,似乎話裏有話?難道覺著這不是碰巧?”
“我可什麽也沒說,”江恒手按著腰,小心地扭著腰身鬆快筋骨,嘴裏道,“您是高大人的門生,一天裏也要去個七八回,碰巧遇見又有什麽不妥。”
虞太舒這才哼了聲:“這還算是句公道有理的話。”
江恒又道:“不過說起高家,倒是讓我想起另一件事。”
“何事?”虞太舒雖然淡淡的,心裏卻警惕,知道他詭計多端,指不定又出什麽驚人之語。
江恒說道:“虞大人至今尚未成家,我怎麽聽說,高家有意將長女許給虞大人做新婦?不知此事幾分真假?”
虞太舒皺皺眉:“江指揮使什麽時候關心起別人的私事來了?”
“這不是隨口閑聊嘛。”江恒扶著腰笑。
虞太舒道:“江指揮使如今也還是單身一人,不知自己的婚姻大事可有了眉目?”
江恒嘖了聲:“虞大人,我是好心,你跟我抬杠,這可是...沒意思了啊。”
虞太舒道:“我也是好心關懷江指揮使。”
兩人說了這句,便見高彥秋如給人踹著屁股似的奔了進來,狠狠地把手中的兩份公文扔在桌上,氣憤地說道:“這差事沒法兒幹了!”
虞太舒忙站起來:“出了何事?”
江恒本要往內,見狀也站住腳。
高彥秋指著那兩份公文,道:“這都到年下了,憑空又多出兩項花銷銀子的地方。”
虞太舒不忙著問,自己拿起來看了會兒,詫異說道:“兵部這一項我是知道的,早就說要造紅夷大炮,這還隻是前期的小數目,大頭還沒列出來呢,這倒也罷了。可是工部的這修葺宮內殿閣,怎麽又多出這麽一大筆銀子消耗?好好的……又怎麽建新殿了?”
高彥秋道:“誰說不是呢,本是要平平安安過個年,這下叫我去哪裏弄銀子去,宮內這麽多殿閣,難道還住不下人嗎,建那麽多是要幹什麽!”
虞太舒忙道:“大人慎言。”
“慎什麽慎,都活不下去了,”不料高彥秋脾氣最急,此刻七竅生煙,道:“逼急了我,也告老還家去,這官兒誰愛幹誰幹去。”
虞太舒咳嗽了聲:“大人。”眼神往後一瞄。
這內閣值房是極機密的地方,平常並無閑雜人等,高彥秋一時忘了。
此刻順著虞太舒的眼神回頭看了眼,卻見那麵容秀麗的鎮撫司指揮使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高彥秋眉頭一皺,索性道:“說了又怎麽樣,難道我說的是假話嗎。哼,如果有人想搬弄是非,老夫也不怕。”
江恒道:“高大人,您這話我可不愛聽,江某什麽時候成了那種搬弄是非的小人了?”
高彥秋道:“江指揮使,我可並沒有說您。千萬別趕著來認。”
這話說的衝,江恒卻一點也不惱,仍是笑微微地說道:“其實您就算說我,我也不敢怎麽樣。誰不知道呢,如今和玉道長是皇上跟前兒一等的紅人。”
“那又怎麽樣?”高彥秋微惱,心中隻當他又是要提這種上不了台麵的裙帶關係。
這些日子,因為和玉的緣故,同僚中也有不少阿諛奉承之輩,著意來屈就他、說好話,攀關係,令他不厭其煩,心中憎惡。
“當然沒怎麽樣,”江恒話鋒一轉:“上次和玉道長回高家,老人家尚且沒給她好臉色看,她是皇上所敬愛的方外之人,您還敢頤指氣使不當回事兒,何況是我們這種給皇上責打的不受寵的貨色呢,對高大人而言更是如同草芥了。”
“你……”高彥秋一愣,望著江恒,雖挑不出他話裏的大錯,但總是不大舒服。
江恒又問虞太舒:“虞大人,您說我說的對不對?”
虞太舒仍是那種穩穩的氣質,溫和地笑道:“江指揮使過謙了,您是朝廷命官,高侍郎雖有話語過激之時,對您卻仍還是同朝為官的情誼,怎會視若草芥呢?何況江指揮使也算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沒有人敢小看您分毫。”
江恒道:“虞大人,你可真會避重就輕啊。”
虞太舒道:“至於和玉道長,其實高大人隻是以禮相待而已,因為顧及她是修道人,不敢過分以骨肉親情相待,沒想到外頭以訛傳訛的,便說高大人怠慢,實屬傳言罷了。”
江恒道:“是嗎?”他看向高彥秋,卻見對方並不言語,江恒道:“也許是那個宮內的小太監失心瘋了,才在皇上跟前胡言亂語吧。”
高彥秋臉色一變:“這是什麽意思?”
江恒道:“沒什麽,就是個奴才多嘴,說和玉道長受了冷落而已。”
高彥秋濃眉深鎖。
虞太舒卻不言語了。
“對了,”江恒突然“嘶”了聲,伸出手指把高彥秋跟前...的兩份公文翻了翻:“高大人不明白這銀子怎麽又多了一筆?我恰巧知道一點,皇上覺著怠慢了貴賓,所以想在宮內的東北角再起這座迎仙閣。”
像是一聲驚雷,高彥秋震驚的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江恒笑道:“我也隻是風聞,未必是真。高大人,虞大人,你們二位聽聽也就算了。”
高彥秋瞪著兩隻眼睛:“胡鬧,真是胡鬧之極!這成何體統!”
這是在內閣值房,宮內的地方,高彥秋這話,卻像是在非議皇上的決定。
虞太舒忍無可忍:“高大人!”
江恒在旁邊冷颼颼地說道:“虞大人,別擔心,高大人雖瞧不上和玉道長,但若是他口沒遮攔之罪給人彈劾了,皇上總也會看在和玉道長的麵上格外開恩的。所以您大可不必擔心。”
***
薛翃來至寧康宮的時候,伺候寶鸞的宮女慧兒悄悄對薛翃說道:“仙長,不知為什麽,這兩日公主總是憂心忡忡的,昨晚上,奴婢還看見她偷偷地在哭呢。”
薛翃也察覺了,自從那日禦花園賞雪之後,寶鸞的情緒便有些低落,當下入內,卻見女孩子正在書桌旁邊,拿著一支筆不知在做什麽。
薛翃走到跟前,卻見寶鸞正在畫一張圖,圖上亭台樓閣可見雛形,筆法雖然稚嫩,但已經有些意趣了。
寶鸞因專心在畫,竟沒有注意旁邊多了個人,突然,她拿著筆,望著畫中間空白的地方,發起呆來。
薛翃看了會兒,起初以為寶鸞是信筆亂畫,可看了會兒,卻隱約覺著這張圖有些眼熟,再細想,驀地一震。
寶鸞畫上的殿閣,竟像極了當初她住的泰液宮,但是周圍的景物卻又並不是雲液宮內的樣子。
此刻慧兒送了茶點進來,寶鸞才驚覺薛翃已經來了,忙站起身:“和玉,你什麽時候來的?”
薛翃笑道:“才進來,看公主如此專注,不忍打擾。您是在畫什麽?”
寶鸞回頭看了一眼那張圖,道:“這個、這……是那天你帶我去禦花園,雪後的景色呀。”
薛翃心內意外,仔細看去,果然是那天禦花園內所見,但是旁邊的宮殿,卻顯然是泰液宮。
薛翃假裝不知,笑著點頭道:“公主畫的很好。不過,要是能把當日公主在雪裏撒歡的樣子也畫上,那就更好了。”
寶鸞有些害羞:“我才學著亂畫,還不會畫人物呢。”
薛翃笑道:“你才多大,這樣已經算是極佳了。”
寶鸞臉上紅紅的,像是因為受了誇獎。薛翃又指著中間那空白地方問:“這裏似乎少點什麽?”
寶鸞眨了眨眼:“嗯,有個東西的。”
薛翃見她並不直說是什麽,就也沒有再問,隻握著她的手噓寒問暖,手指在她的脈上試了試,果然,內息噪亂。
“公主可有心事?”薛翃問道。
寶鸞眨了眨眼,突然問:“和玉,江指揮使的傷好了嗎,你可去看過了?”
“我並沒去看,他在內閣值房裏,我不便過去。”
“是嗎。”
薛翃看女孩子有些失望,便說:“但是聽小全子說,他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兒了。”
寶鸞並沒有流露多少歡喜之色。薛翃回想那日寶福的話,問道:“公主,那天寶福殿下讓我去給江指揮使求情,我怎麽不知道他們兩個還認得?”
寶鸞猶豫了會兒,才說:“其實我也不知道,隻是隱約聽說,以前姐姐在太後宮內,也並不受寵,好像是江指揮使教她做了什麽,情形才變好了……”
薛翃心中一動:“所以寶福殿下記得江指揮使的好,才替他走動?”
寶鸞瞥她,小聲回答:“大概是吧。”
薛翃假...裝不在意的,隨口說道:“江指揮使看著冷心冷麵的,居然對寶福殿下格外照拂,倒是令人意外。”
寶鸞道:“嗯,姐姐很開心呢。”
薛翃忖度當日寶福的一言一行,心中總覺著有點不安。
寶鸞望著她,突然問道:“和玉,我聽說,陶天師會在年前離京,那你、你呢?你也會走嗎?”
薛翃回過神來:“我……”突然她笑問:“公主想要我留下來,還是要我走?”
寶鸞叫道:“我當然想要你留下來!你、你會永遠留下來嗎?”
薛翃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道:“公主,假如我要走的話,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呢?”
寶鸞小臉煞白:“你要走?”
薛翃道:“我是說假如。公主會不會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外頭的風景?”
寶鸞眨巴著眼,滿麵惶恐,然後她搖頭:“不,我不能出去。”
“為什麽?”
“我……”寶鸞低下頭,半晌才說:“父皇在宮內,姐姐也在,我能到哪裏去?”
薛翃起初已想到了一個法子,可以把寶鸞帶出宮,隻是不知道小孩子的意思,如今聽她這樣回答,便知道是不成了。
寶鸞說完,又抬頭看向薛翃:“和玉,你真的要走嗎?”她睜大雙眼,兩隻眼睛裏透出了深深地恐懼。
過了會兒,薛翃才說道:“我不走,我會留下來,陪著公主,好不好?”
“真的?”淚從寶鸞的眼中流出。
薛翃點頭:“真的。”
寶鸞流著眼淚,突然起身撲到薛翃懷中,哭道:“和玉,我真怕你離開我啊。”
薛翃抱著女孩子,一怔之下,問道:“這兩天公主心神不寧,總不會是因為這件事吧?”
寶鸞哽咽著,斷斷續續說道:“有、有人說你會跟著陶天師離開。”
薛翃抱緊寶鸞:“別哭了。”她道:“我會一直守著公主的。”
寶鸞聽了這句,慢慢止住眼淚,她凝視著薛翃的臉,突然又道:“不,我不想你留下了,和玉,你還是走吧。”
薛翃很意外:“為什麽?”
寶鸞渾身發抖,並不回答,薛翃握住她的手:“公主,為什麽這麽說?”
頃刻,寶鸞帶著哭腔,啞聲道:“我怕你離開我,卻也更怕你留在宮內,最後會像是我母妃一樣。”
這句話說完,像是所有的委屈一瀉而出,寶鸞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原來,這才是她這兩天內寢食不安的原因。
這夜,薛翃拖著有些沉重的腳步回到了放鹿宮。
她因心有雜念,竟沒有留意其他,冬月迎上來說了句什麽,薛翃也沒有理會,自顧自推門而入。
她靠在門扇上,低低地歎了口氣。
“你長籲短歎的做什麽。”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薛翃猛然抬頭,卻見有人端坐在堂下,手中舉著一個天青色的茶盅,燭光之中,眼神幽幽淡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