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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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後回到永福宮, 眼前總出現那道軒昂挺拔的背影。

    略有些心神不寧。

    不多會兒,忽然有永福宮當差的太監來報, 竟是說起今日內閣裏眾位閣臣麵聖的內情。

    因為將近年關, 朝廷也照例要年休, 今日這場禦前議政也算是年前的最後一場了,所以有些亟待解決的事都在今日提出。

    其他的事情倒也罷了,永福宮太監來報給太後的,卻是一件不得不說的。

    內侍說道:“今兒高閣老又在皇上麵前哭窮, 惹得皇上很不高興。”

    太後笑道:“這也是他活該, 將過年了, 誰沒有個眼力介,但凡能壓下的棘手煩心事都推到年後去, 免得讓皇上不喜歡, 他倒是好,選在這大好的日子來哭窮,我要是皇帝, 也輕饒不了他。”

    內侍回道:“太後說的很是, 皇上把高閣老斥責了一頓, 說戶部辦事不力, 隻會瞎嚷嚷。”

    太後笑:“我說什麽來。”

    內侍道:“可是有一件很奇怪,皇上罵了高閣老後,閣老突然說起來陶真人為雲液宮禳解的事, 還說偌大的宮殿空著不住人實在浪費, 有現成的殿閣如何不住, 何必再造新的。如此之類的話。”

    太後斂了笑,驚訝地問:“你說什麽?他說這種話了?”

    那內侍道:“奴婢是跟養心殿門口的人打聽的,雖然不是十分真,卻也又七八分了。”

    顏太後擰眉道:“怎麽突然提起雲液宮,還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這高彥秋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自從端妃之後,雲液宮始終是個禁忌,之前的張貴人,甚至康妃,以及最近的麗貴人,這些妃嬪之所以一一倒台,也跟雲液宮脫不了關係。

    雖然端妃已經不在了,但雲液宮卻是前所未有的引人注目。

    所以太後聽高彥秋竟主動提起雲液宮,自然驚愕非常。而且如果這內侍所傳不錯的話,聽高彥秋的意思,還是想讓人去住雲液宮……他是不是瘋了,難道不知雲液宮是皇帝的心病?這般叫囂,簡直像是在明晃晃地戳老虎的眼睛。

    顏太後忙問:“皇上怎麽反應?”

    內侍說道:“聽他們說,皇上沒有說什麽,最後隻讓大家都退了。”

    顏太後睜大雙眼,覺著此事實在匪夷所思。

    ***

    非但是顏太後不能相信,就連才做出這件事的高彥秋,在離開養心殿的時候,也覺著自己深一腳淺一腳,仿佛不是走在平整的宮道上,而像是踏在什麽雲端,亦或者泥沼中。

    皇帝沉迷修道,尤其在端妃去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內苑裏或改造或修建,弄了好些修身養性之所,以及各色法器,香料,藥草,丹房之類,一應俱全。

    既然是禦用之物,價值自然不菲,但這是皇帝生平所好,早先還有幾個朝臣犯言直諫,然後就都給清理了,罷官回鄉或者流放黔南算是很好的待遇了,更多的是身受折磨死在獄中,或者給以各種罪名直接處死。

    皇帝在踢開自己絆腳石一事上,幹淨利落毫不猶豫。

    到現在,已經沒有人敢再口出狂言了,橫豎皇帝雖然修道,政事上卻也還沒有扔下,仍是處理的井井有條,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是皇帝奢靡慣了,內苑所用的銀子哪裏供得起他揮霍,如此一來,戶部的壓力猶如山大。

    更加上各地天災人禍,需要撥庫銀賑災等等,兵部也要銀子改換裝備,製造大炮等等,原先的戶部尚書年紀雖大,卻是個老狐狸,早早地稱病不出,把所有事情都推給了高彥秋,近來更是有風聲傳出,年後老狐狸就要上表辭官,到時候戶部所有的事情更是順理成章堆在高彥秋的肩上了。

    上次在內閣值房看見皇帝想建迎仙閣...,高彥秋覺著渾身的皮都緊了三分,後來在高府小書房裏,虞太舒給他出了一個主意。

    但當時高彥秋覺著自己這位門生大概是發了瘋,才想出這樣大逆不道的法子,堅決不從。

    但是經過數日的思忖,也想過其他的法子卻都不得用。

    當時在養心殿內,皇帝大發雷霆痛斥了戶部跟他高彥秋的無能。

    高彥秋退無可退,大概也是胸口憋著一口氣,終於忍無可忍地說道:“臣鬥膽,聽說今日陶天師在給昔日端妃娘娘所住的雲液宮禳解驅邪,這雲液宮多年不住人,自然會生出事端,但這樣一座大好的宮殿任由空著,實在也是暴殄天物,皇上,與其再去耗費人力物力建造新的殿閣,倒不如把這雲液宮先利用起來……”

    在高彥秋說完之後,在場的氣氛很是詭異而微妙。

    顏幽瞥一眼身旁的夏太師,兩人目光微微一碰,然後齊齊轉頭。

    但兩人卻並沒有盯著高彥秋打量,審視的目光反而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高彥秋身後的虞太舒身上。

    虞太舒仍是低著頭,麵色平靜,好像沒有受到此事的幹擾。

    相比較來說,隻有許閣老臉上立刻透出了焦灼的表情。

    然後所有人的眼神都悄悄地匯在一起似的,看向龍椅上的那個人。

    在高彥秋預料之中的“龍顏大怒”並沒有立刻發生。

    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本是揪著心的,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在等待天空隨時會炸響的雷霆。

    但是,皇帝的反應在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正嘉目光深邃而凜冽:“你說什麽?”

    陰晴莫測的四個字,皇帝的語氣裏聽不出任何的怒或者喜。

    高彥秋突然後悔自己冒失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於是硬著頭皮說道:“微臣的意思是,與其讓雲液宮一直空置,不如利用起來,若有人入住,那麽就也有了人氣兒,有了人氣的話自然就不會出現什麽怪力亂神的事了。不然空置著大好的殿閣不用反去建造新的迎仙閣,微臣、微臣覺著……”

    “你覺著多此一舉嗎?”皇帝的臉色終於透出幾分北風乍起的冷颯,把高彥秋不敢說的說了出來。

    高彥秋噤若寒蟬,先前那幾句話似乎用盡了他渾身的力氣。

    正嘉盯著地上跪著的朝臣,緩聲道:“你好大的膽子,誰許你這樣放肆,敢質疑朕的決定?你這麽會算計,以後就讓你代替朕來處理朝政如何?”

    高彥秋的心像是落在冰水裏,磕頭道:“皇上恕罪!臣、臣一時……妄言。”

    許閣老忙道:“皇上恕罪,前幾日冀州雪災,高大人掌著戶部,也是捉襟見肘,想必是急糊塗了。”

    虞太舒長睫一動,上前跪倒:“皇上息怒,高大人雖是一時衝動之語,但微臣看來,也未必沒有道理。請皇上念在大人忠心耿耿並無他念,息怒開恩。”

    正嘉說道:“朕當然知道他是忠心朝廷的,隻不過有些太放肆了!朕中意的東西,輪得到他來指手畫腳,不放在眼裏嗎?”

    這一句……突然有些話裏有話。

    好像已經不是區區一個迎仙閣的事了。

    在場的五位閣臣沒有誰是傻子,除了高彥秋因為受驚過度反應慢些。

    正嘉說完,哼了聲又道:“顏幽,你怎麽看。”

    顏首輔上前一步:“臣……請皇上恕罪,微臣其實也覺著高大人的話,有那麽一點道理。”

    地上的高彥秋本以為顏幽會在這時候狠狠地踩在自己頭上,突然聽了這句,以為聽錯了,猛然抬頭看向顏幽。

    連許閣老也不由自主盯著他看。

    正嘉突地輕輕笑了笑:“你說什麽?什麽道理。”

    顏幽道:“屋子長久不住人,的確會有些...魑魅影像,暴殄天物確實不大妥當。”

    “他不過是怕花銀子,不想給朕造迎仙閣,這你也同意?”皇帝垂著眼皮,漫不經心。

    顏幽道:“微臣愚見,迎仙閣還是要造的,隻不過或許可以不急於一時。”

    正嘉挑眉。

    皇帝的目光在臣子頭上掠過,落在夏太師身上:“夏苗,依你之見呢。”

    夏太師垂頭道:“臣也覺著首輔大人言之有理。如今國庫吃緊,雖然不能因此虧待了皇上,但想來皇上也是體恤萬民的,這迎仙閣不能不建,但可以等到國庫充足的時候再動工,到時候可以建的比現在更精妙數倍。”

    “巧舌如簧,但是照朕看來,”皇帝笑容明朗:“你們一個個的不過當朕是三歲小兒,現在是讓朕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嗎?”

    閣臣們紛紛跪地:“臣等不敢。”

    大家沒有過分緊張,因為皇帝雖然口出訓斥的話,但是這言笑晏晏的態度,卻彰顯著皇帝並沒有格外排斥這個提議,甚至有些……接受了。

    前一刻還雷霆隱隱,這會兒突然晴空萬裏,地上的高彥秋覺著自己的後頸在鋒利的刀刃上磨了磨,刀鋒幾乎都要落下了,卻又給人一把撈了起來,死裏逃生。

    出午門的時候,顏幽先行上轎離去,剩下許閣老跟夏苗兩人站在一塊兒,目送首輔大人轎馬遠去。

    許閣老道:“太師,您怎麽猜到皇上並不是真的動怒?”

    夏苗笑道:“皇上如果真的動怒,就不用特問首輔的意見了。”

    許閣老百思不解:“那首輔大人又怎會窺知聖意?”

    夏苗道:“首輔大人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又怎能穩居首輔之位這麽多年。”

    說到這裏,夏苗回頭,卻見虞太舒扶著高彥秋,慢慢地也走了過來,高彥秋顯然是受了驚,本是微胖的身段透出了幾分虛弱。

    許閣老笑道:“恭喜高大人,去了一樁心事。”迎仙閣的營造暫時中止,算是解了高彥秋燃眉之急。

    高彥秋摸了摸額頭,一腦門汗,想到方才在裏頭的心驚肉跳生死一瞬,高彥秋悻悻道:“我可不覺著有什麽喜。”

    這會兒夏苗看著虞太舒:“虞侍郎,這主意是不是你為高大人出的?”

    虞太舒忙低頭,甚是謙和地回答:“太師說笑了,下官怎敢。”

    夏苗笑道:“大家都知道,上次和玉仙長回高府,似乎府內的人多有怠慢,這件事皇上自然也知道了,方才皇上說高大人的那句話,言外之意,就是指的此事吧?”

    ——“朕中意的東西,輪得到他來指手畫腳,不放在眼裏嗎?”

    高彥秋的臉色更加悻悻。

    夏苗說道:“虞大人這招釜底抽薪用的好,雖然的確是險了些,要知道雲液宮始終是皇上的心病,如果皇上過不去心頭那道坎,今日之事,就等於把高大人架在火堆上烤了。”

    高彥秋皮子又一緊。

    虞太舒垂首道:“您說的是,此事的確有些冒險。”

    夏苗道:“我有一點想不通。”

    “太師但講無妨。”

    夏苗深深盯著他道:“你是怎麽看出來,皇上對於和玉的心意,會壓過對於雲液宮的心結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陶天師為雲液宮禳解,以及先前對於雲液宮的那些批語,幾個人都心頭明鏡似的,自然知曉。

    近來又有傳言,陶天師此次回山,會留幾個弟子在宮內伴駕,和玉仙長亦是其中一位。

    而迎仙閣自然是為她所造的。

    如果不造迎仙閣的話,和玉會繼續住在放鹿宮,還是……

    所以今日高彥秋主動提出了雲液宮該有人入住。

    高彥秋雖然照做了,卻仍舊不是十分...明白這其中迂回的道理,但虞太舒是再清楚不過的。所以他才攛掇高彥秋在聖駕前說這種驚世駭俗的話。

    看似自取滅亡,實則險中求存。

    果然,正好磕中了皇帝的心意。

    麵對夏苗的詢問,虞太舒隻是苦笑道:“太師著實言過了,下官哪裏會猜到這些。隻不過下官知道皇上乃是聖明天子,皇上心裏自然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隻要內閣各位齊心協力,皇上也會體察大家的意思,會通民意,暫時擱置迎仙閣的。”

    夏苗聽他回答的滴水不漏,說了這麽多,卻等於什麽都沒說,便不再追問,隻瞥著高彥秋笑道:“高大人,你有個好徒弟啊,以後多聽聽他的建言吧。”說著一點頭,邁步上轎。

    許閣老走過來,也笑眯眯地說道:“這次和玉道長回府,高大人可別再像是上回了,不然的話,迎仙閣之外,不知還會不會有什麽迎玉閣,修道閣之類的冒出來,到時候可是沒法子再解救了。”

    高彥秋黑著臉:“不勞您操心了。”

    等眾人都走了,高彥秋才抖了抖衣袖,看向虞太舒:“太舒,以後有這種事,別再叫我做了,你親自去做如何?”

    虞太舒笑道:“今日老師雖受了這場驚嚇,但至少剩下百萬兩銀子,可以用於救濟災民等實事上,實在是功德一件,何樂而不為呢。”

    高彥秋重重歎息道:“什麽時候老夫這條命也要送在裏頭了。”

    虞太舒扶著他上轎,臨了咳嗽了聲:“方才許閣老所說的話……老師且一定要好生想想,尤其是府裏頭,該約束的必要約束些。”

    高彥秋“嗯”了聲:“知道,好不容易解了困局,難道老夫還這樣不知好歹?一定命人鼓瑟吹笙,好生恭迎。”

    ***

    這夜,放鹿宮。

    陶真人房中。

    薛翃坐在陶玄玉下手,問道:“師兄今日在雲液宮的法事可順利?”

    陶玄玉輕描淡寫道:“有我出馬,還有什麽可難為的?”

    薛翃笑道:“隻是勞累了師兄。”

    “那點不算什麽,”陶玄玉抬眸掃了她一眼,“你們若讓我省心,就算不上累。”

    “我們?”薛翃詫異。

    陶玄玉哼了聲:“西華跟你說了嗎?他要留下的事。”

    薛翃皺皺眉:“是,今日已經跟我說了。”

    “這孩子太執拗了,”陶玄玉頓了頓,搖頭:“本來想帶他回山的……看樣子還是師父有先見之明啊。”

    薛翃詫異:“師兄這是何意?”

    陶玄玉淡淡道:“師父臨去之前曾說過,西華天分雖高,隻不過恐怕不是道門中人。”

    薛翃疑惑:“西華雖留在宮內,卻還是道人身份,難不成會還俗嗎?”

    “會不會,也是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陶玄玉淡聲說罷,又道:“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師父曾叮囑我,將來西華若是想留在京內,便不許我攔著,那會兒師父怎會知道西華會來京城?還鄭重其事地叮囑我?”

    偏今日蕭西華一再懇求,讓他無從推駁。

    薛翃也愣愣的。

    陶玄玉喃喃道:“可惜師父並沒有告訴我西華的生辰八字,不然倒是可以算一算他命數如何。”

    室內沉默了片刻,陶玄玉才又道:“罷了,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既然他想留下,也是他的好意,再說多個人在你身邊,我也放心些。不提此事了。”

    陶玄玉說罷,轉頭看向旁邊:“你去拿那個匣子,裏頭有幾樣東西。”

    薛翃起身走了過去,見那匣子是紫檀木所製,並不大,看著甚是精致珍貴,卻不知是何物。

    陶玄玉說道:“這是我私人珍藏,從不給別人觀賞,你拿了去,仔細看明白,...看完後好生再還回來。”

    薛翃小心翼翼打開,卻見竟是幾本古舊書籍。

    聽陶玄玉說的如此鄭重其事,隻以為是什麽不傳世的秘籍,忙先打開一頁。

    卻是圖文並茂,栩栩如生的相抱男女……薛翃眼睛直了直,猛然又合了起來。

    她咳嗽了聲:“師兄,你知道的,我不好這些。”

    陶玄玉淡定地喝了口茶:“以前不學無關緊要,現在多學點兒沒有壞處。”

    薛翃把書重新放了回去,臉上有些不自在:“您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一個兩個的不叫我省心,還用我明說嗎?”陶玄玉瞥她一眼,把茶盞放下:“這也是一門大學問,好生研讀,仔細揣摩,如果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隻管過來請教。”(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