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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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安殿。

    陶玄玉坐在蓮花座上, 閉眸養神, 左右下手是蕭西華跟葛衣兩人護法陪坐。

    其實蕭西華本該再多養上幾日才妥當, 隻是他在放鹿宮的時候,綠雲總是頻頻來探望,幾乎每個時辰都會見到她。

    蕭西華原本以為總會得小師姑一些眷顧, 誰知適得其反,又瞧著綠雲打量自己的眼神灼灼的,實在忍無可忍,便撐著回到了萬安殿。

    不多會兒,銅磬一聲響,蓮花座上的陶玄玉說道:“明日就要去雲液宮驅邪,又更有一番忙亂。西華,你身子還未養好, 先下去歇息罷。”

    蕭西華起身行禮,退了出來。

    才到門口, 就見另一名弟子打廊簷下經過。看見他便行禮道:“大師兄。”

    這數日西華都沒見到薛翃,心內惦記, 又知道這弟子是回放鹿宮的,便想問一問。

    不料不用他開口, 那弟子說道:“大師兄, 方才我回放鹿宮, 見裏頭多了好些的宮女太監們, 原來是皇帝陛下在宮內, 好像是有事找小師姑。”

    蕭西華聽了這句, 一顆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去:“有什麽事呢?”

    弟子說道:“我也不知,隻是門是關著的,我也不敢亂打聽。”

    蕭西華從內到外一陣陣地發冷。

    那弟子見他臉色如雪,忙扶著說道:“大師兄,您是不是還不舒服?”

    於是扶著蕭西華到旁邊的偏殿房間歇息,又叫他的侍奉弟子去取湯藥來喝。

    蕭西華喝了藥,靠在床上出神,隻聽房門響動,抬頭看時,卻是葛衣走了進來。

    葛衣道:“師兄,聽說你身子不適,可好些了?”

    蕭西華點頭:“無礙了。”

    “師兄怎麽不多在放鹿宮休息兩日,師父也不會怪罪你,”葛衣在床邊坐了,道:“且明日到那什麽雲液宮去,聽說那可是個邪門的地方,師兄身子如此,不如別去。”

    蕭西華淡淡說道:“說了無礙,不用多言。”

    葛衣看他一眼,低頭道:“師兄啊,師父說,做完了明天那場法事,就要起駕回山了。”

    蕭西華此刻心煩意亂,不太願意理人,但聽了這句,仿佛覺著葛衣欲言又止:“你想說什麽?”

    葛衣道:“師兄,我隱約聽說,小師姑不會跟我們一塊兒回去的。”

    蕭西華道:“那又怎麽樣?”

    “師兄你呢?”葛衣突然問。

    蕭西華道:“我……”他才要回答,又皺皺眉。

    葛衣道:“師兄會隨我們一塊兒回山嗎?”

    蕭西華轉開頭去,長睫低垂。

    葛衣在旁看著他,他們是同門師兄弟,從小一塊長大,自然多了解對方心意,雖知道蕭西華此刻心情不佳,葛衣仍是說道:“師兄畢竟是被看做是繼承師父衣缽的人,當年還是師祖親自帶回山的,師父大概也不會舍得你吧。”

    “你在說什麽。”蕭西華微蹙眉頭。

    葛衣道:“我知道師兄向來對小師姑跟對別人不同,先前就算在山上,小師姑但凡出山行醫,或者入山采藥,哪一次不是師兄作陪。先前宮內那些人捉了師兄去拷問,不也正是因為你那天因為聽說小師姑遇襲,所以偷跑出去想看究竟嗎?”

    “你倒是清楚。”蕭西華淡淡地說,“那又怎麽樣,我先前跟師父說過了要留在京內,師父並未允許。”

    葛衣道:“師兄真的想留在京內陪伴小師姑?可是……”

    “可是如何?”

    “可是底下的弟子都說,皇上對小師姑很不同呢。且小師姑的俗家祖父又是內閣裏的大官兒,先前她還回過高家,將來隻怕會還俗也說不定。”

    蕭西華把頭轉向內側,仿佛...賭氣。

    葛衣說道:“到那時候,師兄你又何去何從?”

    “別說了!”蕭西華突然提高聲音。

    葛衣忙噤口。

    蕭西華雖看著冷淡,但性情從來最好,對師兄弟也很是友愛。很少看他發脾氣的樣子。

    如今見他半是帶怒的樣子,竟有一種不怒自威,冷寒凜冽的氣勢。

    蕭西華卻又醒悟,他收斂心神:“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隻是把小師姑一個人留在這宮內,我很不放心,你明白嗎?對我來說,這宮內跟山上沒什麽不同,都也是有蛇蟲虎豹,危機四伏,我不想以後會怎麽樣,隻想但凡能陪著小師姑一段,就陪她一段,直到她……不需要我了為止。”

    這是他第一次說自己的心意。

    葛衣微微動容:“師兄……你、你是喜歡了小師姑是不是?”

    蕭西華扭頭不言語。

    半晌,葛衣起身欲走,卻又止步回頭。

    他望著近在咫尺的蕭西華,青年道士的側臉更是好看的驚人,隻穿著素白中衣靠在床上的樣子,卻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貴戚公子。

    葛衣把心一橫道:“師兄,你若是想留在宮內,其實是有辦法的。”

    蕭西華回過頭來:“你說什麽?”

    葛衣重走回來,在他耳畔低語數句。蕭西華眼中透出驚疑之色:“此話當真?”

    “是當年……我親耳聽師祖跟師父交代的。”

    蕭西華喉頭動了動:“可是如果是真的,那師父為什麽……”

    葛衣說道:“師父畢竟是疼師兄的,大概怕師兄留下來會有什麽凶險。”

    蕭西華定神:“你……又為何告訴我這些?”

    葛衣看著他明亮如星的眸子:“我、我不想看師兄不開心的樣子。”

    他說了這句,又匆匆地轉過身:“我先回去了。師兄安心養傷。”

    蕭西華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目光卻是諱莫如深的,半晌,方慢慢地闔了長睫。

    這一夜,蕭西華睡的並不安穩。

    他夢見自己獨自一人,在暗影憧憧的叢林之中奔逃,身後仿佛傳來虎豹嘶吼之聲,時而近在耳畔,時而橫在身前。

    他仿佛記得鋒利的野獸爪子劃破手臂之時那種難以忍受的銳痛。

    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外間正有弟子進來查看情形,見他滿頭大汗地醒來,便道:“師兄,師父那邊已經起了。師父交代了若是師兄身子不適,今日不必前往。”

    蕭西華喘了兩口氣:“扶我起來,準備熱水沐浴。”

    等蕭西華收拾妥當出門,那邊兒也有弟子伺候著陶玄玉裝扮妥當,吃了早飯。

    蕭西華入內行禮,陶玄玉抬眸看他一眼:“臉色不大好,今日可能撐著?”

    “回師父,弟子可以。”

    陶玄玉道:“這愛逞強的性子,大概是跟你小師姑學的吧。本座可沒有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蕭西華不言語。陶玄玉瞥他一眼,道:“奉劍。麈尾。”

    旁邊早侍立多時的葛衣上前取了他的拂塵捧在懷中,蕭西華則去請了張天師親傳的龍紋金劍。

    其他弟子,有托黃紙的,有托符籙的,有拿香火的,不一而足,迤邐成行。

    這會兒萬安殿門外的內侍們也都已經排列整齊,恭候天師法駕。

    前頭接引太監領路開道,往雲液宮方向而去。

    法駕所到之處,內侍宮女們紛紛跪地。

    雲液宮塌陷的宮牆已經修繕妥當,裏頭還嵌了天師親手所寫的符籙。

    這三年來,頭一次,雲液宮宮門大開,但除了道人一行,其他太監宮女們卻都森然地立在宮門之外,不敢涉足。...

    蕭西華奉劍,葛衣捧著麈尾,兩位弟子開道,引了天師法駕入內。

    裏頭的道場、香燭之類皆已經布置妥當。

    這是蕭西華第一次來到這傳說中的雲液宮,三年裏不曾住人,宮門跟廊柱上的赤色漆斑駁淋漓,窗紙都已經碎裂,在風中發出簌簌的響動。

    遠處沒有清理的雜草隨風刷刷而響,果然有些鬼氣森森的意思。

    一些膽小的弟子已經忍不住不寒而栗。

    葛衣在旁偷看蕭西華,卻見他依舊的神情雅淡,跟在萬安殿內並無兩樣。

    陶玄玉升起法駕,燒了黃紙,開始驅祟。

    一時之間,嫋嫋的香煙氣息在殿內散開,一陣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卷動地上燒著的黃紙,扶搖而起,似有靈性一般。

    陶玄玉頭戴蓮花如意的上清冠,身著皇帝所賜的紫色貢緞道袍,道袍上用金絲銀線刺繡出鬱羅簫台,日月星辰等圖案,爍爍威嚴。

    腳踏彩錦淺幫繡雲紋的道靴,走罡步上前,從口中噴出一股五方淨法之水。

    那水宛若甘霖輕霧,颯颯飄落。

    陶玄玉道:“奉劍。”

    蕭西華雙手一振,將手中所捧寶劍扔了過去,陶玄玉腳下一旋,拔劍出鞘,同時將劍鞘震回。

    蕭西華揚手接了過來,動作幹淨利落,重又退回旁邊。

    陶玄玉手持張天師親傳的斬妖除魔青鋒寶劍,劍鋒斜挑兩道符籙紙,口中念念道:“玉清有命,告下三元,十方曹治,稟命所宣,各統部屬,立至壇前,轉揚大化,開濟人天,急急如律令!”

    說罷,兩道符籙紙陡然化作火焰,青煙嫋嫋,消失於宮內。

    不知是否是法事起了效用,還是別的緣故,在殿內伺候的眾弟子,以及門口的宮女太監們,均都覺著身上那股懾人的寒氣竟無端地減退了幾分。

    大家彼此相看,都瞧出對方臉上的懵懂驚愕的表情。

    大概半個時辰左右,陶玄玉做完了雲液宮的法事,起駕出宮。

    一行人往萬安殿而去,迎麵卻有另一隊宮女太監,遙遙而來。

    陶玄玉因做法疲憊,人在肩輿之上閉眸養神,並未留意。

    倒是對麵的人,把他看得很清楚。

    原來這一行人,卻是從永福宮內出來的皇太後鳳駕。

    顏太後坐在高高的鳳輦上,遠遠地瞧著,道:“這是陶天師做完了法事嗎?”

    身邊嬤嬤道:“是啊娘娘,看樣子是要回萬安殿了。”

    顏太後打量著陶玄玉的裝扮氣質,暗中歎服。

    太後原本也有些覺著皇帝對於陶玄玉實在過分禮遇了,但見陶玄玉身著法袍,端莊威嚴又仙風道骨之態,竟也有種目眩神迷、想要頂禮膜拜之感。

    也隻有親眼所見後,才明白皇帝為何對於這位天師如此尊崇。

    太後歎道:“罷了,假如從此能夠解開這雲液宮的邪祟之氣,倒也是無上功德。”

    說了這句,突然心有所動,目光一轉,卻見在陶玄玉的肩輿左側,跟著一名青年道士,著深青色的道袍,身量高挑,器宇非凡,手中抱著一柄盤龍紋的長劍。

    太後目光晃動,看著那青年道士的眉目,一瞬恍惚。

    這瞬間,陶玄玉的法駕已經要轉完了,太後問道:“天師身邊那個道士是誰?”

    嬤嬤不知她指的是何人,還是旁邊的伴駕太監道:“回娘娘,天師左側抱劍的那個是他的大弟子,叫做蕭西華的,右側是二弟子,捧著拂塵的喚作葛衣。”

    “蕭西華……名字有些熟悉。”

    嬤嬤想起來:“娘娘,這不是先前給牽連在麗貴人之死裏頭的那名道士嗎?”

    太後恍然大悟:“哦,原來就是他啊。”...

    ***

    太後今日是往含章宮的。

    這兩日三皇子偶感風寒,太後叫莊妃不必特帶他去請安,今日想念孫兒,便親自起駕前來。

    太後鳳駕來至含章宮,莊妃自內出外迎接,入了內殿,太後先看過自己的小孫兒,見他雖然白胖可愛,但因為患病,不免有些無精打采。

    太後甚是疼惜:“太醫怎麽說?”

    莊妃道:“太後娘娘不必擔憂,太醫跟和玉仙長都來看過了,說是無礙的,至多兩三日就能好轉起來。”

    “兩三日,”太後歎了口氣,“大人就罷了,這樣一個小小孩兒,如何受得了呀,真恨不得替了他才好。”

    莊妃笑道:“這可使不得,要替也是臣妾去替,恨不得太後安康順遂呢。”

    顏太後笑了笑,道:“你如今也是當娘的人了,自然知道這長輩疼惜孩子的心。”說到這裏,便來至外間,問道:“怎麽,皇上還沒有見過三皇子嗎?”

    莊妃神色微微黯然,卻仍陪笑道:“皇上雖沒有特意召見,心裏是惦記著的,時常派郝公公送些糕點、玩物之類的東西。”

    顏太後道:“難為你懂事。皇上若年青幾歲,哀家還能夠勸勸他,可如今……”

    莊妃見她並不說下去隻是搖頭,便道:“娘娘何出此言,皇上不管到什麽年歲,都是太後的兒子,都是聽您的話的。”

    顏太後微笑裏透出幾分深意:“你不懂,皇上自然是孝順的,隻是這情麵是求一次少一次了。”

    莊妃不敢再順著她的話往下,便命人送甜湯上來,又道:“臣妾從和玉仙長那裏討了一個保養的方子,叫做九仙薯蕷煎,用薯蕷,杏仁,生牛乳調製配合,每日空心以溫酒調服,婦人用是最好的,可以消痛驅寒,令人膚白體健,骨髓堅牢,青春永駐。臣妾調了兩瓶,稍後讓人送一瓶去永福宮給娘娘。”

    太後笑道:“難為你惦記著我,隻是這把年紀了,要什麽青春永駐呢。”

    莊妃笑道:“其他的還隻尋常,隻要太後身體康健,便是臣妾等的福分了。”

    顏太後倒也喜歡她的伶牙俐齒,又說了會兒,因問起她協理六宮的事,莊妃笑道:“我心性駑鈍,不及寧妃心細,也不及皇後娘娘果決,雖然皇上有命不敢違背,卻也偶爾偷懶,多賴皇後娘娘跟寧妃處理罷了。”

    太後語重心長說道:“這兩日孩子身子不適,你不去理那些雜事倒也罷了,隻是也不能掉以輕心,皇上心思明鏡一般,他下這樣的命令,自然有他的深意在,你不可避嫌太過,要插手的時候,一定得插手。”

    莊妃道:“是。”

    太後一來是為了探望孫兒,二來也是想告誡她這話,如今交代完畢見時候不早,便起駕離開。

    顏太後上了鳳輦,走了一段,卻見前方宮牆邊上走來兩人,其中一個卻正是之前見過的蕭西華,另一個,卻是和玉,兩人且走且說著什麽。

    太後心頭一動:“請他們二位過來。”

    太監忙去相請,不多時,和玉跟蕭西華兩人來到鳳輦跟前,向著太後見禮。

    顏太後在輦上垂眸問道:“二位這是往哪裏去?”

    薛翃道:“回太後娘娘,才去了養心殿麵聖。”

    太後問道:“這個功夫,皇上不是在召見臣子嗎?還有空閑?”

    薛翃道:“聽說先前已經召見過了內閣的幾位大人們。”

    太後方點頭:“叫你去可是有事?”

    薛翃說道:“是高家的人來請旨,要我回府一趟。”

    太後有些疑惑:“哦?”

    “是府內老夫人惦記著,皇上已經答應了。”

    顏太後了然,一笑道:“原來如此,皇上這是在成全你的孝心呢。”...

    太後說了這句,看向旁邊那身量高挑的青年道士,卻見他垂眸斂眉,不動聲色,氣質沉靜。

    太後嘴唇動了動,仿佛要說什麽,但盯著西華看了半晌,終究沒有出聲。

    伴駕之人見狀,便道:“起駕。”

    鳳駕再度往前而行,走了半晌,太後在輦上回頭,卻見和玉跟蕭西華已經轉身。

    太後的目光在那道軒昂端直的背影上掠過,心中有種奇異的感覺:青年道士的背影,隱隱地竟有幾分眼熟,倒像是在哪裏見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