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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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恒坐在桌邊,薛翃卻是站在他對麵的牆角, 那是一麵粉白的牆, 牆邊放著個紫檀木的花架,上麵放著一個玉色八棱花盆, 裏頭是亭亭的一株建蘭, 細長的葉片葳葳蕤蕤。

    薛翃忽然想起鎮撫司江恒臥房內那一盆養的甚好的水仙花,不知這會兒可還繁盛如昔。

    緩步走到小圓桌旁邊, 薛翃道:“江指揮使是皇上身邊最寵信的人, 皇上沒告訴過你, 我跟昔日的薛端妃娘娘,有過一段交際?”

    江恒揚眉:“仙長是說,昔日端妃娘娘曾救過您的那件舊事?”

    薛翃知道他精明過人, 此事又並非機密, 隻要他有心打聽自然會知道。如今果然見他心知肚明, 便道:“既然江指揮使也知道了,此事在皇宮之中想必也不是什麽機密了。”

    江恒點頭:“下麵的人自然不會知道, 不過……像是皇上, 太後,甚至皇後娘娘等, 隻要有心, 總會打聽出來的。”

    “多謝大人直言相告, ”薛翃道:“我另有一事不太明白, 那夜太後沒有經過內廷宮監的手, 反而讓江指揮使出麵捉拿西華, 難道對太後來說,指揮使大人比司禮監的人更可靠嗎?”

    江恒一笑:“司禮監聽命於皇上,是皇上最心腹的,凡事大小都會回稟皇上,一旦驚動他們,皇上勢必會立刻知曉,就拿不成蕭西華了。所以太後要用我。”

    薛翃道:“江指揮使不怕得罪了皇上?”

    “我做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兒,”江恒淡淡地說,“而且這種事,總要有人去做。你以為,皇上會不明白太後的心意嗎?皇上是絕對不會明著阻止太後的,太後也知道。所以這個時候,得有那麽一個替罪羊,能夠往上瞞著皇上,給太後體麵,事後還能顧全皇上的顏麵,也讓陶真人滿意。”

    薛翃皺眉,心中微震。

    “這麽說,你早知道事後會受罰?”薛翃問。

    江恒道:“受罰是一定的,其實不是為蕭西華之事,也還有別的事,那一頓打,已經是皇上格外開恩,輕而又輕了。”

    皇帝責罰江恒,是為了他隱瞞太子殺人之事,但選在這個時機打板子,卻是最好不過的,就算是兩罪並罰吧。

    薛翃一點就通。

    薛翃竟覺著艱於言語:“哦?難道指揮使還犯過別的戳皇上眼睛的事?”

    江恒笑道:“多的去了,我隻求那些事別給皇上知道,不然真的就不知是廷杖,打下來的大概是雪亮的刀子。”

    薛翃追問:“比如呢?”

    “比如看過某人沐浴。”江恒突然笑了起來。

    薛翃道:“江大人,我正跟你說正經的話。”

    “不瞞你說,這真的是最正經的,也是最致命的了,”江恒幽幽然看著薛翃,“你信不信,假如皇上知道了,得讓慎刑司那幫奴才拿金針戳瞎我的眼。”

    他的口吻是波瀾不驚的,但卻不容置疑。

    薛翃覺著氣悶。

    江恒起身道:“說完了嗎?外頭還有應酬,我是抽空來的,這會兒也該走了。”

    “江大人,”薛翃製止,“還有一件事。”

    “您說。”江恒傾身,靠她近了些。

    “當年端妃娘娘那件事,您插手了嗎?”

    江恒對上她黑白明澈的眸子,半晌道:“當時江浙的河堤垮塌,有人趁機鬧事,我奉命出京緝拿要犯,回來的路上才知道消息。”

    他緩緩地闔了長睫,這般淡漠的表情,看起來有一種奇異的悲憫。

    薛翃無端竟鬆了口氣:“那,你可相信是端妃想刺殺皇上?”

    “相信不相信,有什麽要緊的,”江恒道,“端妃娘娘是個好人,我見過幾回,人長得國色天香,一般絕色的女子不會聰明到哪裏去...,但她不一樣,又聰明,又知情知趣兒,有點手段,不然的話,怎麽會從皇上還是王爺的時候就聖寵不衰呢,隻是她忘了一件事。”

    薛翃聽到他稱讚自己,且說“有點手段”,臉上微微一熱。

    聽到最後卻不禁屏息:“什麽事?”

    江恒輕輕一笑:“成也蕭何敗蕭何,宮內最容不下的就是好人,而宮內最靠不住的……就是聖寵。”

    薛翃也忍不住仰頭一笑,原來他也這般清楚。

    江恒本是要離開的,瞧見她的笑容,卻又止步:“你笑什麽,不信?”

    薛翃道:“我笑,是因為江指揮使跟我想的一模一樣。”

    江恒挑眉:“原來你我如此心有靈犀。”

    薛翃搖了搖頭:“多謝你直言相告這許多事。”

    江恒知道她是送客之意了,但是望著她有些落寞的神情,突然說道:“方才高公子說什麽,你有更重要的事,在宮內?是不是跟端妃舊事有關?”

    薛翃道:“這已經不是秘密了。”

    江恒笑道:“那你可要小心點。”

    “會也把我捉到慎刑司拷問嗎?”

    “這倒不至於,不過,”江恒認真地想了會兒,“據我所知,宮內要對付或者除掉一個人的法子可多著呢。”

    “多謝提醒。”薛翃起身,向著他認真打了個稽首。

    江恒走到她跟前:“你方才喚高公子什麽?”

    薛翃一怔,才要張口,卻又醒悟:“您問這個幹什麽?”

    江恒笑道:“咱們的關係已經這般親密了,怎麽還指揮使前,指揮使後,或者江大人,也叫一聲來聽聽。”

    “您想認我這個妹子?”薛翃問。

    “別,”江恒抬手,“不認妹子就不能叫哥哥了?怎麽這麽古板?”

    薛翃瞥他一眼,又想把他踢出窗口了。

    正在這時,外頭腳步聲響,有丫鬟來敲門,有些著急地說道:“道長,老太太睡了會兒突然嚷說心口疼,請您早些過去。”

    ***

    年關百官休朝,正嘉皇帝耳旁清靜了好些。

    當下安心沐浴熏香,在省身精舍的蓮花座內,盤腿靜修。

    不理外間那些俗務,兩耳清淨,本是皇帝求之不得的,但是今兒卻不知為何,總覺著心潮湧動,悵然若失。

    勉強過了半個時辰,皇帝道:“什麽時候了?”

    其實皇帝還想問問和玉回來了沒有,但卻又不想如此直白地表露對她的渴盼。

    外頭郝宜跪地:“回尊主,差一刻到午時。您也該用些齋飯了。”

    皇帝皺皺眉,邁腿下地,卻又不耐煩地說道:“不喜歡吃,不用了。”

    郝宜伺候著他走出精舍內間,才又小聲說道:“主子也要顧惜自己的龍體。另外,之前皇後娘娘派人來問了幾次主子用飯沒有,方才親自來了,說是做了些糕點給皇上。”

    正嘉沒好氣兒地說:“明明知道朕打坐的時候不許人打擾,來問什麽問。”

    郝宜笑道:“到底是娘娘的心意,如今娘娘還在養心殿內恭候呢,主子見一見?”

    正嘉滿心的不自在,本不想見,但仍是克製著:“好吧。”

    扶著郝宜的手出了精舍,緩步往前而來,進了養心殿,果然見何雅語人在殿內,卻是站著並未落座,聽內侍傳說皇帝駕到,早轉身上前行禮。

    皇帝看她這般規矩,卻道:“這裏不是別的地方,你隻管坐著等候就是了,難道朕要打坐一整天,你也站一整天嗎,豈不是白白累壞了,不用太過拘束。”

    何雅語道:“皇上虔心苦修,臣妾不能相助,就站一站陪著皇上也是好的,這是臣妾的福分,又哪裏會覺著累呢。”

    ...   正嘉聽了這樣應答,覺著倒也可心,臉上才流露幾分笑意:“聽說你做了什麽點心?”

    何雅語身後宮女上前,皇後將五彩填漆繪雲龍的食盒打開,親手端了兩盤糕點出來,下麵一盤還冒著熱氣。

    何雅語道:“這是茯苓梅花糕跟薯蕷芙蓉糕,都是臣妾親手做的,皇上嚐嚐合不合口味。”

    正嘉看那雪白的茯苓糕,做成了梅花的形狀,蕊心卻是粉粉的輕紅,他問:“這紅的是什麽?”

    何雅語道:“是枸杞子磨成的粉,跟茯苓糕一起用,益氣補身。”

    “嗯,有心了,”正嘉又看那樣薯蕷芙蓉糕,淡淡櫻紅,看著不錯:“芙蓉糕裏加薯蕷,朕還是第一次見。”

    何雅語笑道:“先前莊妃告訴臣妾,她向和玉仙長討要了一個極好的補身體的方子,裏頭有一樣便是薯蕷,臣妾詢問過太醫,說此物甚佳,所以特製了這樣點心給皇上嚐嚐鮮。”

    正嘉饒有興趣地問:“哦?莊妃跟和玉要了什麽方子?”

    “叫做九仙薯蕷煎,”皇後忙道,“隻是那是給婦人補身的,可巧這薯蕷,對男子卻是極有大用。”

    正嘉笑道:“這名字也起的很好。難為你時時刻刻惦記著朕了。”

    何雅語見他興致高昂,便道:“皇上嚐嚐看好不好吃?”

    正嘉拈了一塊兒薯蕷芙蓉糕,輕輕咬了一小口,入口嫩滑香甜,不由頷首道:“果然上佳。”

    何雅語心中大快:“皇上喜歡就好了,再嚐嚐這茯苓梅花糕。”

    正嘉素來不太喜歡吃這些甜食,糕點雖好,卻不願意多用。

    偏巧正在此刻,外頭有小太監進來稟告說道:“皇上,雪台宮那邊報信,說是……”

    正嘉道:“如何了?說。”

    小太監才敢說道:“說是康妃娘娘……不成了。”

    正嘉蹙蹙眉,並未言語。

    康妃夏英露病了許久,太醫早就說過她過不了今冬的,這消息絲毫不引人意外。

    隻不過何雅語原本因為皇帝開心,自己也有些歡喜,沒想到雪台宮這會兒來打擾。

    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派,是絕不會動容的,畢竟這位,連莊妃的三皇子滿月到如今,還沒見過一麵兒呢。

    出身尊貴的嬰兒如此,何況一個失寵了的將死之人。

    何雅語心中雖這般想,卻不敢造次,隻看向正嘉:“皇上……”

    正在這會兒,郝宜從外頭進來,走到皇帝身邊兒悄悄說道:“主子,來送信的是康妃娘娘的妹子,她如今跪在殿外,懇求皇上開恩,見一見康妃呢。”

    何雅語不禁皺了皺眉,忍不住說道:“胡鬧,這是什麽地方,她一個宮外之人,破例許著進宮伺候已經是開恩了,如今竟敢來要挾皇上不成嗎?且康妃是犯了錯才給禁足的,又何必在此時打擾皇上呢?”

    郝宜不敢吱聲。

    正嘉卻淡淡道:“此女雖然大膽,但她也是一派手足情深的緣故。行為雖然放肆,但其情可憫。至於康妃,既然是將去之人,萬事皆空,又何必再計較更多。”

    皇帝說了這句,便站起身來:“起駕。”

    郝宜忙道:“快擺駕,雪台宮!”

    何雅語呆若木雞,卻又不敢喚住皇帝,眼睜睜望著皇帝出殿而去,回頭看看桌上的點心,甚是氣惱。

    她費盡心思哄皇帝開心,卻在關鍵時候又給雪台宮壞了事,這康妃怎麽就不能安安靜靜的死。

    皇後拉著臉走出養心殿的時候,恰好看見正嘉緩步下台階。

    在皇帝正前方台階之下,跪著一道婀娜的身影,並非宮裝,隻是尋常的閨閣打扮,看著倒也別有一番韻味,這自然是夏英露的胞妹夏瑜芳了。

    正嘉走下台階...,在夏瑜芳麵前停了停,垂眸道:“你這般冒失而來,不怕朕降罪嗎?”

    夏瑜芳不敢抬頭,伏身貼首道:“回皇上,臣女隻是不忍康妃娘娘苦捱,娘娘一心惦記著見皇上一麵兒,她畢竟是臣女的姐姐,皇上若是降罪,臣女也甘心情願領受,隻求皇上開恩,成全一個將死之人的心願。”

    正嘉凝視著她,半晌說道:“你抬起頭來。”

    夏瑜芳果然緩緩抬頭,相比較康妃的明豔,夏二小姐生得要溫婉可人的多了,兩隻杏眼看著甚是馴順溫柔,一看便知道是個乖巧懂事的。

    正嘉看著這張美人臉,因為那點子溫柔,心底突然掠過某個人的影子。

    “起來吧,朕不會責怪你。”正嘉仍舊麵無表情地抬頭,口中說道:“所謂‘孝悌’,孝為父母之愛,悌為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朕生平最重孝悌之道,你是為了你的姐姐來求朕,朕豈會怪罪。”

    此刻抬輦已到,皇帝邁步上輦,起駕往雪台宮方向。

    郝宜一揮手,一名小太監上前扶住夏瑜芳,二小姐踉蹌也起身,隨著禦駕而去。

    雪台宮內,康妃本正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不知為何突然睜開雙眼,命宮女給自己梳妝打扮。

    宮女跟嬤嬤們見她忽然間神采奕奕,不知情的以為康妃大有起色,但那些有經驗的嬤嬤卻知道,不過回光返照而已。

    康妃卻一心催促讓快些梳妝,且說:“皇上快到了,你們趕緊。”

    又吩咐把那件自己最喜歡的紫緞繡芍藥的宮裝拿來。

    大家本來不肯相信,畢竟二小姐親去養心殿相請,這許久都沒有消息。

    且皇帝的性子天生冷情,連莊妃娘娘產子還沒去看過呢,又怎會來這種醃臢冷落的地方。

    沒想到才給康妃裝扮妥當,外頭便報說:“皇上駕到了!”

    大家都驚呆了,不知康妃為何竟未卜先知。

    康妃則雙目炯炯,滿麵喜色。

    看見正嘉邁步進殿之時,康妃嫋嫋上前行禮。

    雖然病了連月,容顏憔悴,但經過一番精心裝扮,加上她回光返照之效,竟仍美的不可方物,明豔動人。

    一同回來的夏瑜芳見狀,嚇得心怦怦亂跳,也以為康妃已經好轉,生恐皇上因此而怪罪自己欺瞞聖駕。

    連郝宜也目瞪口呆。

    可正嘉畢竟不是尋常之人,見康妃神采奕奕,更勝從前,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模樣,倒像是一朵花開到極致,美豔絕倫,但接下來……不免就是凋零了。

    當下隻做不知的,道:“愛妃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夏瑜芳忙上前扶著康妃:“娘娘、您怎麽……”

    不等她說完,康妃道:“我有兩句話要跟皇上說,你們先都退下吧。”

    眾人麵麵相覷,不敢違背。

    等大家都退下後,康妃緩步走到正嘉跟前兒,雙膝跪地,手扶在他的膝頭:“皇上還肯來看望臣妾,可見心裏還有一點臣妾的影子。”

    正嘉見她如一枝頽豔的芍藥,知道她人之將死。便道:“你想跟朕說什麽?”

    康妃哀媚地看著皇帝,柔聲道:“臣妾很是後悔……後悔先前不知天高地厚,恃寵而驕,才落了這個下場。然而臣妾對皇上的心,可鑒日月。如今臣妾不恨任何人,隻是後悔、沒有更多的時間伺候皇上了。”

    正嘉聽她語調哀婉,容貌可憐,不禁抬手在她發端輕輕撫過。

    康妃小心把臉頰蹭在皇帝的膝頭:“臣妾犯了大錯,皇上卻並沒有廢黜臣妾,隻容禁足宮中。但若見不到皇上,便已經是臣妾的陌路了。如今臨死能再見皇上最後一麵,終究是心滿意足。臣妾不求別的,隻有兩個心願,還求皇上答應。”

    ...正嘉歎道:“你說。”

    康妃說道:“臣妾本想熬過年下,免得攪了大家新年的興致,隻可惜終究不能的了,臣妾去後,喪儀等一切從簡,不必驚動臣民百姓。”

    正嘉道:“你有這份仁心,甚好,也是你的功德。”

    康妃道:“第二件,臣妾自恨不能長久侍奉聖駕,但臣妾病中這幾日多虧了胞妹在身邊陪伴,瑜芳她跟臣妾不同,她性子溫婉,善解人意,若臣妾去後,皇上能把她守在宮中,代替臣妾為皇上盡心侍奉,臣妾就算去了地下,也是……瞑目了。”

    她說著說著,已經有些氣力不濟,聲音也逐漸沙啞。

    正嘉看著她瘦的脫形的手,終於將她握住:“朕都答應你。”

    夏英露仰頭望著皇帝,目不轉睛地,啞聲道:“臣妾多謝皇上恩典。”

    她拚盡全力握著皇帝的手,依依不舍,淚珠滾滾地從眼角滑落。

    在皇帝去雪台宮探望過夏英露之後,當夜,康妃娘娘便病故了。

    此後數日,皇帝發詔,封了夏英露之妹夏瑜芳為瑜嬪,仍舊住在雪台宮。

    後,再發上諭,封莊妃之子為康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