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外篇一·歲歲年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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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防盜章 她看了片刻,收回視線並離去。
那一天, 應該不遠了, 她暗自想到。
趙琮醒來已是辰時末, 他叫來福祿,問了時辰,自己倒笑了起來。
辰時末其實也就是早晨八點多鍾,但在這個時代裏,算是極晚。
他懶懶散散地被宮女們伺候著穿衣、淨麵,染陶為他調了蜜水,他喝了半盅,倒又想起了側殿中那位趙十一。
“小十一郎君醒了沒?”
“尚未呢,茶喜在那處守著,辰時初,她還撩開帳幔看了回。”
“別還是傷了身子吧?”趙琮放下茶盅, 否則怎麽比他醒得還晚?
“禦醫都說了身體沒有大礙,陛下放心罷。隻是小郎君年紀尚小,酒飲多了,一時不適應而已。”染陶說完, 又道,“陛下打算何時送他回魏郡王府?”
“待他醒了再說。”
昨日, 魏郡王府一大家子離宮,竟沒人提起這位趙十一。想想,趙琮都覺得他可憐,竟然沒一個人還記得他。
染陶點頭:“魏郡王府想必今日也要使人來宮中接他的。昨兒到底慌亂, 他們府裏怕是都擔心著魏郡王呢。”
趙琮想,這可真難說。
魏郡王可是個滑頭,能喊能哭還能說暈便暈,昨兒那麽一暈,坑了孫太後一把。將他的小透明孫子留在宮裏,不知是不是又想來坑他這個皇帝?到頭來,他魏郡王演也演痛快了,氣出了,反而脫身了,留著他與孫太後打對台。
這般想著,趙琮又站了起來,往外走去,邊走邊道:“朕去看看他。”看完就趕緊把他送走。
“陛下!您的頭發還未束。”
“無妨。”
趙琮是皇帝,若非大朝會那等的場麵,他尋常的朝服均是圓領的紅色衫袍。本朝,對於服飾的顏色有規製,朱色、大紅等顏色,唯有皇帝能穿。到趙琮登基後,孫太後也想穿紅色,改了規製,除皇帝、太後與公主外,王爵以上的男子與郡主也能穿。
話雖這般說,常穿紅色的隻有趙琮與寶寧郡主。
孫太後要的隻是一個形式,實際穿得很少。趙琮常穿,一是因為宮中為他製衣均以紅色為主,二來,他也適合。寶寧郡主穿得多,隻是因為她喜歡,趙琮又寵著。
趙琮不上朝,未穿朝服,常服卻也是紅色為多。他身著朱色四經絞羅製成的長衫,跨過門檻,往側殿走去。四經絞羅軟而飄,十分適合夏季。恰好迎麵一陣微風,他散著的黑發與衣角、衣袖均被微微吹起,捧著早膳由遠處走來的小宮女不由又看呆了。
趙琮好笑地回頭朝她們一笑,走得更快。
染陶匆匆追了出來,對小宮女道:“先擺在桌上。”她往趙琮追去。
福寧殿便是他的家,在家裏,他想如何便如何。
趙琮往常在殿中也常散發,但今日到底要去見外人,雖然隻是他的後輩,染陶卻還是覺得束起來較好。但陛下睡得好,醒來後體力也好,腳步邁得大,她已經來不及勸說。
茶喜見趙琮突然走了進來,邊行禮邊高興道:“陛下來了!”
趙琮衝她一笑。
茶喜不由便道:“陛下今日真好看!”
染陶眉頭一皺,正要訓斥。
趙琮卻“哈哈”笑起來:“嘴甜,賞!”
染陶無奈地搖頭,應了聲“是”。
茶喜更積極:“陛下是來看小十一郎君吧?他還未醒呢,婢子剛剛又去瞧了一回。”
“睡到這會兒,也該醒了,再睡下去,於身子也無好處。”趙琮此刻隻想趕緊把那小子叫起來,再趕緊送走。那小子是可憐,但他的福寧殿又不是什麽收容地,有他趙琮一個可憐人困在這兒就夠了。
趙琮大步走進內室,不等茶喜為他撩簾子,他已經撥開簾子,往更深處走去。走至床前,他大手一伸,直接撩起帳幔。昨日的確也讓他驚豔了一把的少年郎,依然還未醒。
睡姿與昨日他離去時,竟是一模一樣的。
茶喜與染陶接過他手中的帳幔,分開兩側,分別掛在掛鉤上。
染陶知陛下想要叫醒小郎君,她正準備為他代勞。
趙琮已經伸手去推趙十一:“你醒醒。”
床上之人卻紋絲不動。
趙琮再推了他一把:“快醒醒。”
這可是染陶第一回見到他們陛下叫人起身,她輕聲道:“陛下,婢子來吧?”
她的話音剛落,床上的人便睜開了眼睛。
他的眸子一點點地出現在趙琮眼中,趙琮還保持著彎腰的姿勢,甚至手掌還貼著那大紅織錦的鴛鴦被麵。
趙琮望著麵前的雙眸,卻是突然有些失望。
這雙眼眸中,沒有他想象中的光芒,反而也是一潭死水。
趙十一的眸子黑又沉,直直地盯著他。
失望過後,趙琮反倒鬆了一口氣。趙氏皇族中,有他就已足夠,要那麽多聰明的做什麽?他的皇位坐得這般不穩當,難不成還要更聰明的人來搶他的皇位?趙琮當初是電影學院的老師,正經研究過人的眼神。他看到趙十一雙眼的那刻,除了失望,還有一絲了然。
這位趙十一怕才是一位真傻子,所以才能被兄弟那般欺負,也才能那般透明,連親爹與祖父都不記得他。倒是長了一張聰明臉,無奈是個癡兒。
趙琮是常年裝傻之人,不由又升起一股同情心,他索性坐到床邊,笑著問趙十一:“睡得可好?”
趙十一也如他所想那般,依然靜靜地躺著,仰頭看他,一句話不說。
“朕是你七叔父。”趙琮在這一輩中,排行第七。
趙十一的眼睛眨了眨,卻依然沒有說話。
染陶極為聰慧,也瞧出了其中端倪,她輕聲道:“陛下,婢子先伺候小郎君起身吧?”
趙琮點頭,揮了一下手。
染陶走上前,要扶他起來,趙十一卻突然往床裏麵縮了縮。
這一舉動,看得趙琮莫名便是一陣心疼。他雖然在這宮裏過得也不大如意,但是孫太後從來不敢在其他地方苛刻他。更不用說先帝還在時,他過得尚可,除了被人全方位盯著外,從來沒人敢欺負他。
唯有經常被欺負的人,才會下意識地做出這些舉動。
本已站起來的趙琮,又坐到床邊,他伸手去拉趙十一,放緩聲音道:“這位姐姐是朕的貼身女官,不會欺負你。快起身吃好吃的,早膳有白玉涼米糕,蘸著花蜜吃,格外好吃。”
他哄得很自如。
染陶聽在耳中,倒是又笑了一回,陛下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倒去哄另一個孩子。但她也順著說:“是的,小郎君,您聽陛下的話,婢子給您做好吃的。”
趙十一充耳不聞。
趙琮又哄了一陣,趙十一依然沒有反應。
趙琮的性子是練出來的,倒也不急,況且他此時正覺得趙十一可憐,他索性對染陶道:“你們去外麵候著。”
“陛下——”染陶猶豫。
“去吧,這孩子難哄得很。”
染陶見趙琮興致頗高,到底叫上茶喜,行禮道:“婢子們就在簾子外候著。”
簾子輕動,夏風輕流,內室隻剩趙琮與趙十一兩人。
趙琮再回頭看他,果然,那孩子緊繃的小臉漸漸鬆了下來。
他又問道:“你今年幾歲?”
“怎的不說話?是從小便不愛說話嗎?”
“你叫什麽名字?”趙琮明知故問,“你家這一輩排到了‘世’,你呢,叫什麽?”
這番話下來,趙十一似乎漸漸對他放低了戒備,又往他靠了靠。
趙琮索性伸出手:“會寫字嗎?在朕的手心寫下你的名字。”
趙十一繼續沉默。
就在趙琮以為他不會有所行動時,趙十一竟然從被中伸出了右手,他猶豫了半晌,在趙琮左手手心,一筆一劃地寫下“碂”這個字。
趙琮卻裝作沒看到,也沒領會般地說:“朕沒明白過來。到底是個什麽字?”
趙十一的瞳孔動了動,依然看著他。趙琮卻仿佛從他眼中看到了不滿,趙琮心中暗樂,逗小孩子自有一番趣味,他正打算繼續逗。
染陶突然撩開簾子走了進來,匆忙道:“陛下,郡主來了!”
“怎麽突然就進宮了?連個傳話的人都沒有,人到了哪裏?”
“哥哥!”
染陶尚未來得及再回話,簾子外已經響起一個格外活潑、清脆的少女聲音。
簾子又是一陣晃動,一位小娘子走進了內室,帶來一室的明媚。她尚未及笄,頭發並未挽作發髻,隻是梳作雙螺,戴著嵌紅寶的金珠花,額前貼著花鈿。本朝尚清,尚雅,女子穿衣均愛挑那雅致的顏色,衣服樣式也多是窄袖對襟長衣。
這位小娘子卻是一身紅衣,上著寬袖交領短襦,下著八幅長裙,肩繞茶白色繡有木槿的披帛,袖口與裙邊均用金線鑲了邊。她的衣服也是用的四織絞羅的料子,一路走進來,裙角翩翩,流出數道金光。她的手腕上還戴了許多個金鐲子,上有響鈴,金鈴叮鈴作響,叫人聽著便愉悅。
她正是趙琮唯一的妹妹,寶寧郡主,趙宗寧。
趙琮一看到他這個妹子,心情不好也能變好,更何況他此刻本就很愉悅。
他的妹子一點不像本朝的貴族女子,她不靜也不雅,還愛抽鞭子,但他卻格外喜歡這樣的妹子。無論何時,無論哪輩子,女孩子都過得不易。他這輩子能有妹妹,妹妹還這般可愛漂亮,他還是皇帝,他一點不介意把她捧到天上去。
萬一脾氣太差,沒人要?
他的妹妹還怕沒人要?就算他的妹妹要養麵首,他不僅舉雙手讚同,還會幫她找俊俏的郎君,各式類型全都有。
“哥哥!”趙宗寧走進來,見到他,又叫了聲,她笑得十分甜,甜到了趙琮心裏,她的聲音更是如珠子落玉盤,“早上我一醒來,便聽到了一個大笑話!聽說魏郡王叔昨兒在宮裏,被孫筱毓氣得暈過去啦!可把我樂壞了!據說孫太後那個老虔婆要派她的貼身女官,與燕國公一起去王叔家賠罪呢!我一得著這個消息,便趕緊進宮來!”
趙琮無奈:“即便這裏是朕的殿中,你也不能這般稱呼太後,那可是太後,你可是郡主。”
“嘁,那不就是老虔婆,還不讓人說?再說了,我當郡主,不就是為了痛痛快快活一場嗎?我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想說什麽便說什麽,這可是哥哥你告訴我的。”趙宗寧又看向趙琮身後,好奇道,“這便是魏郡王叔家中那個可憐的小孫子嗎?”
看來經過一晚的傳播,京中人人都已知道了昨天的事,趙琮表示很滿意。
趙宗寧卻走到床前,低頭看向趙十一,說道:“果然如傳聞中那般有些傻。”
“寧寧!”趙琮不悅地叫她的小名。
“嗯?”趙宗寧抬頭看他。
“不可無禮。”
趙宗寧雖驕縱,但也知曉不該對無辜的人說不禮貌的話,她乖巧道:“好啦,我說錯話了,哥哥不要氣。”她伸手挽住趙琮的左手臂。
趙琮原本還置在被麵上的手被她拉了起來,他的手心便也離開了趙十一的手指。
趙十一的指尖失去溫度來源,他抬頭看了眼趙宗寧。
趙宗寧也看他:“你認識我哦?”說著她又笑了起來,“說起來,我曾在你們王府裏遠遠見過你一回,你還記得我嗎?你與我差不多大吧,但你要叫我姑母哦!”
趙琮真是怕她又說出什麽話來,趙十一這孩子夠可憐了,趙宗寧向來任性。他索性站了起來,對她道:“你與朕出去說。”
趙宗寧點頭:“我也有要事要與哥哥說!”
趙琮回身看了眼趙十一,微笑道:“你繼續躺著便是,何時想起身,不愛說話,便搖床頭的鈴鐺。”趙琮說罷,便站起身。本因坐著,散在大紅織錦被麵上的頭發,與他的衣服一起離開被麵。
他的頭發輕輕撫過趙十一的手背。
趙琮則與趙宗寧一起往外走去。
臨去前,趙琮又回頭看他,笑道:“朕知道,你叫趙世碂。”說罷,他便含笑轉身而去,隻留下一個格外好看卻又實在單薄的背影。
唯有趙宗寧依然好奇地回頭連連看了趙十一好幾眼。
趙世碂將被麵上有些寂寞的手再度收回被中。
他想,十三歲的趙宗寧倒和前世三十一歲的她一樣驕縱。
孫太後冷笑,自然什麽都已知道。
一聽到孫太後這聲笑,王姑姑立刻跪了下來:“娘娘,都是婢子無能,未從世子口中問出緣由來,隻得再去一趟福寧殿。”
“怎能怪你?怕是他壓根沒耐性,被你攔了一回,便直接走了!你又能問出什麽來?”
王姑姑知曉太後最為了解世子,卻也沒料到她猜得這樣準。
“說罷,他進宮見趙琮,到底所為何事。”
“……”
“不敢說?”孫太後再冷笑,“我又有什麽是聽不得的?”
“娘娘,世子進宮來,是奉郡王爺的命,邀請陛下三日後去魏郡王府賞景。”
王姑姑說完後,室內一片沉靜。
好半晌,孫太後笑出聲,並連說了三聲“好”:“真是好得很!如今連趙從德都這般無視寶慈殿了!邀請趙琮去他們魏郡王府?去做什麽?他們魏郡王府是想要zao fan嗎?還是要篡奪皇位?!”
“娘娘……”王姑姑已許久未見太後這般失態,既怕,卻又擔憂,她到底抬頭看去。
這麽一看,便見孫太後的眼眶居然又紅了起來。
王姑姑的心一抖,聲音也抖了起來:“娘娘……”她再喚一聲。
此時內室僅有她們二人,孫太後吸了口氣,控住淚意,沒讓淚珠子落下來。
“娘娘,世子他到底是郡王爺的兒子,郡王爺怨您,與您打對台,他能如何,他定也不想這般的——”
“他能如何?!他趙從德是這樣的人?他願聽魏郡王的話?他若是願聽魏郡王的話,他早已不是今日的他!他是急著去見趙琮殿中的那個小子,好去討好他最近寵著的那位妾侍呢!寶慈殿又算什麽?!”
王姑姑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罷了,這些年來,總是這般,我也是倦了。”孫太後伸手捂住半麵臉,不願讓人見到她的失態。
靜了片刻,王姑姑怕她傷心,說起其他話頭:“娘娘,宣佑門處守門的小太監說,郡主曾見過淑妃娘子。”
孫太後放下手,難得苦笑道:“便知道是她,我那好妹妹到底怎麽生的,生出這麽一個玲瓏剔透的小女娘。”
“娘娘,要婢子說,陛下也太過寵愛郡主,哪個小娘子似她那般,竟連太監都不放過。堂堂郡主,怎能去抽一個太監?抽得皮開肉綻。她還說她要尋麵首呢!”
“可是天底下的女兒家,又有哪個不想活成趙宗寧那般。”
“娘娘……”王姑姑說這些,原是想令太後舒坦些,卻未料到使她更為傷感。
“你也瞧見了,這才幾日,寶慈殿便已不如往日。姑姑,這才是剛開始呢。”
“隻是一個魏郡王府罷了,他們王府又無實權,娘娘不必擔憂。”
孫太後暗自笑,魏郡王府怎能僅僅是一個魏郡王府。朝中雖被她滲得很透,到底有人是迫於形勢才為她所用。人心變化何其快?誰又能一直站在她身後。
如今也不如從前,因魏郡王這些日子的行為,已有許多人在坐壁觀望。甚至也已有人開始提起由皇帝親政的事。這個節骨眼上,趙琮要納妃,更要見外國使官,如今還要親自去魏郡王府。
魏郡王與世子進宮來,全部掠過她寶慈殿,先去見趙琮。
宗室無實權,卻代表著正統。
見到這樣的情形,其他人能有不明白的?
而她所以為的趙琮與她的“同心”,又能維持多久?她與魏郡王的這場對台戲,又能唱多久?
她真的是有些倦了,卻不是因魏郡王。
再多的魏郡王來,她都不怕。
她隻是——
“娘娘,不若召世子進宮來,問個清楚?他肯定願意同娘娘講實話的,也好知道他們府上到底是個什麽想法。”王姑姑見她久不說話,小心提議道。
“往後,但凡趙從德求見,一律駁回。趙從德送進寶慈殿的所有東西,一並不收。”
“娘娘——”
“下去吧。”
“娘娘……”
“下去,我倦了。”
“是。”王姑姑隻得起身,後退著往外退去。
孫太後拿起筆還想繼續批奏章,卻難以落下一字,她看著奏章不禁出神。
若是她當年沒有被父親母親送進宮中,今生不知能否也如趙宗寧那般活得恣意而暢快。
而趙琮要去魏郡王府的事,宮中之人也已都知曉。陛下親政以來,頭一回出宮,還是去魏郡王府,眾人都當大事去置辦。
趙十一那日是偷聽了趙琮兄妹倆對話的,更早地便知道了這事。他對此事無興趣,去魏郡王府也不過是個幌子,誰又知道背地裏他們到底要做些什麽。
那日後悔之後,趙十一是想與趙琮道歉的。
可他前世中留下來的壞毛病總是在作祟,他拉不下那個臉麵。偏偏趙琮依然很忙碌,也未叫他去過正殿。
又是一日,歇了午覺,茶喜照例是來伺候他起身,並問:“小郎君今日還要去後苑畫畫兒嗎?”
趙十一頓了頓,搖頭。
“那——”茶喜想勸他去給陛下問安,卻又不知該如何勸。
趙十一始終未再有行動,隻是待衣服穿好,頭發也束好後,他起身往外走去。
“小郎君——”茶喜連忙追上他,“要去何處?也待婢子準備一番。”
趙十一悶頭往外走,直直往正殿走去。
茶喜瞧出了他要去正殿,立刻喜上眉梢:“小郎君要去見陛下?”她見趙十一腳步未停,更為歡喜。
趙十一走到正殿門口,正要進去,一位小宮女行禮道:“小郎君,陛下此刻正忙。”她們都知小郎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即便是拒絕的話語,也說得笑眯眯的。
茶喜生怕趙十一又闖進去,怕趙十一惹陛下生氣,立即道:“小郎君想給陛下問安呢,待陛下有空,幫我們通傳一聲。”
“一定。”
茶喜笑著與小宮女互相行禮,想把趙十一勸走。
可趙十一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來與趙琮道歉,自然不願走。
“小郎君……”茶喜也很無奈,卻又不敢打聽陛下的行蹤,隻好朝小宮女道,“不若妹妹幫我們與染陶姐姐說一聲吧?悄悄的就成。”
染陶肯定是在殿中伺候的,小宮女皺眉想了想,到底應了下來,轉身走進殿中。
趙琮在見謝文睿,他上回令謝文睿去幫他尋詞冊子。謝文睿是個老實人,當真把如今市麵上出的所有詞冊子給他找了來。
如今桌上擺了好幾摞。
趙琮翻看那些詞冊子,問道:“價格如何?”
謝文睿聽他竟然問起價格來,一驚,仔細想了片刻,回道:“厚些的大多需一貫錢往上,薄些的五百文至一貫錢不等。”
竟然這麽貴。
他雖身在宮中,的確不知民間疾苦。但據他所知,開封府內的人民生活水準還是很高的,即便很高,普通人家一天的收入,頂了天也就一百文。一天所賺的錢,竟連一本詞冊子都買不起。
更別提其他書籍。
到底還是因為印刷技術跟不上,趙琮上輩子不是什麽曆史學家,卻還是知道活字印刷是出現在北宋的。如今的大宋朝,依然用著雕版印刷,可見活字印刷術還未出現。他是沒那個本事發明這些的,他真不知活字印刷術該如何實踐,他上輩子是個實打實的文科生。
他沒本事,不代表他沒有期冀。
也不知未來發明了這等技術的能人到底在何處,更不知這個朝代的此人是否也叫畢昇,他是真的想把這人找出來。令謝文睿去搜羅詞冊子的目的也是如此,詞冊子更新較快,這一行中人才也多,整日與書本、印刷打交道,找到這等可能存在的人才的幾率也會大一些。
他放下書,再問:“不知文睿在尋這些時,可有見著什麽有趣的人或物?”
謝文睿聽罷,居然臉一紅。
能讓毛頭小子臉紅的,無非就是那麽些事,難不成謝文睿還遇到了什麽俏佳人?
謝文睿臉紅過後,便老實回道:“稟陛下,臣在尋這些詞冊子時,認識了好些念書很好的學生,臣自小便不愛讀書,很欽佩他們。這些冊子中的詞、詩,大多出自他們之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更是進京趕考的考生,賣這些詩詞,也不過賺個盤纏錢。”
“今年春闈剛過,下一回,可在三年後。”
謝文睿憨笑:“他們大多家貧,留在京中賺些銀錢罷了。”
趙琮倒覺得謝文睿實在難得,侯府中的郎君,提到這些平民子弟,也不見傲氣。他拿起茶盞喝了口茶,還要再說,便見門外走進來一個小宮女,與染陶小聲說話,染陶聽罷,不知說了些什麽,那小宮女點頭,要退出去。
“什麽事?”他出聲問道。
染陶回頭看他:“陛下,是小郎君來問安。”
“讓他進來。”
“是。”染陶走出正廳,心中更是暗自感慨小郎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趙琮對謝文睿道:“文睿往後可多與這些書生來往。”
“是!”謝文睿當他是要提前培養勢力呢。
哪料趙琮又道:“有些大書商,文睿也可與之交流一二,朕幼年聽小宮女提起過,她的家鄉有人懂得一門技術,能更快更好地將書印出來,無需再似如今這般一一將字刻到那板上。說是用膠泥製成塊,在上刻字,再來印字。終究因他們家鄉偏遠而閉塞,這技術未能傳出去。
朕想,若是能尋得這種技術,豈不是印起書來更便利?也節省了許多人力、物力,書的價格豈不也能降下來?那般的話,更多的人能買得起書,看得起書,學生們也不必這般辛苦,也定會有更多的人願意來讀書、科舉。”
說完,趙琮又苦笑:“隻可惜,當時朕也年幼,如今隻記得一點大概。至今,朕依然隻是聽說,也不知這般好的技術到底還在不在世間。”
謝文睿一聽這話,立刻又激動起來,他立即作揖:“陛下!臣明了!臣會去尋它!”陛下果然是真心想為百姓們做些實事的!能為這樣的皇帝辦事,是他的福氣!
“盡力即可,這事也不能勉強,畢竟也隻是小宮女的笑談之言。隻不過這般好的技術,朕實在是聽過也難忘。”趙琮笑說。
“是!陛下放心!臣會盡力!”
趙琮伸手拍拍謝文睿的肩膀:“朕幸得文睿這樣的臣子,武安侯不愧是太|祖欽封的世襲侯爵,這等家風,朕也佩服。”
“陛下!!——”謝文睿眼看著眼圈又要紅起來,於他而言,這句誇獎勝過一切,他一回府便要立即告知父親。
趙十一進來,就見趙琮正用手拍著謝文睿的肩膀。
聽到他的腳步聲,謝文睿這個出了名的大呆子還回頭看了眼,眼圈也是紅的。趙十一再看趙琮搭在謝文睿肩膀上的手,眼色暗了暗,才低頭走到趙琮身前。
趙琮放下手,謝文睿畢竟是侯府郎君,是知趣的,他立即起身道:“陛下,臣這便告退。”
“去吧,記得朕的話,切莫勉強,不急,也急不來。”趙琮照例又叫染陶,“給六郎君再包些我們殿中製的點心,帶回府中,給侯夫人嚐嚐。”
“多謝陛下!!”謝文睿要跪下行禮。
“快攔住他。”
染陶笑著將謝文睿扶起來:“六郎君,婢子送您出去。”
謝文睿再朝趙琮行了揖禮,不經意瞄了眼那位小郎君,卻見小郎君抬頭用黑沉沉的眼睛,深深地看著他。他的手莫名一抖,不敢再多看,轉身隨染陶走了出去。
他隻當了一個月的皇帝,便死在了趙宗寧的手中。
臨徹底失去知覺前,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趙宗寧帶著哭聲的話:“哥哥,寧寧為你報仇了!”
她以為趙琮是他殺的?!
他明明從來都沒有見過那個養在深宮,在位六年,卻從未親政過、甚少露麵便匆匆死去的病弱小皇帝!
即便死了,他也冤枉。
他並非好人,也並不在意他人言語。但這種他從未做過的事,他當真不願認下。
他知道趙琮真正的死因,卻再沒有機會說出口。
有幸重活一世,他的第二執念是繼續做皇帝,第一執念是見一見那位隻在傳聞中出現的趙琮。是什麽樣的人,才要使得趙宗寧一介女子,謀略近二十年,也要為之報仇?又是什麽樣的人,令他莫名其妙為之死了一回?
如今,第一執念已經完成。他見到了趙琮。
第二執念?前世,趙琮剛過完十六歲那年的萬壽便死了。
他如今便在這宮中等著趙琮死,好近水樓台先得月,今生做皇帝這條路也能走得順暢些。趙琮的萬壽,也就是秋天的事。
前世死在趙宗寧手中,不甘,不堪,他卻的確佩服這位郡主。女子有這般心誌,再做到這等地步,他唯有真心的佩服。隻是前世,趙宗寧的封號並非這如珠如寶的“寶寧”,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長平”。
不過她反正自己做了女皇帝,哪還會在意封號這樣的事。
他不禁又想到趙琮。
趙琮其人,該如何去描述?
他的前世裏,前半生為了保命,裝傻,活得窩囊。從他開始爭奪皇位,乃至終於成為皇帝的時間裏,他見過了無數的美人。男子為了彰顯勝利,利用的無非便是財富、權力與美人,他的後宮中充滿了各式美人。
但他沒想到,趙琮竟然是這副相貌。
他與趙宗寧是有往來的,趙宗寧是王府嫡女,欽封郡主,長得貴氣,且明豔,身量比大多數女子都要高,據說是長得像她逝去的父親,安定郡王。他原本以為,趙琮與趙宗寧長得很像。
卻不料,完完全全不像。
趙琮長得太好了,也太精致了。
真的如他名字一般,是塊美玉,美好溫和到,他竟然找不到詞語去形容。
趙琮彎腰看他,肩上黑發垂落的那一瞬間,與其說他是裝傻,刻意不說話,不如說,他為趙琮所驚豔、震撼,進而當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他叫趙世碂,名字中倒也有個同音的琮。但到底不同。
趙琮的琮是美玉,他的碂隻是石頭。趙琮即便不是皇帝,也是高高在上的安定郡王府世子,他隻是一個不入流的庶出子。不過,美玉又如何,上輩子的趙琮過得比他還不如。
玉和石頭碰到一塊兒,先碎的必然是玉,無論那玉有多美。
前世裏,他即便是塊石頭,即便時間再短,他也當上了皇帝,他嚐過了那權力的滋味。
況且,他早不是從前的趙世碂。
這一世,他也有他的風光要取回。
出神間,簾子再被人撩開,趙世碂將眼皮斂了斂,再度做出幾分呆傻的模樣。
一位宮女走進來,脆生生道:“小郎君,可要起身?”
他未說話。
宮女又道:“這位是福大官身邊兒的吉祥,他在這兒陪著您。若是您要洗身子,叫他便是。婢子在外邊兒,有事兒盡管叫婢子。”
宮女知他不說話,行了禮便退了出去。
待到腳步聲遠去後,站在內室中央的吉祥往前走了幾步,跪到地上,磕頭行了大禮:“三郎君。”
趙世碂回頭看他,並撐著床板緩緩坐了起來,總算是開口:“起來吧。”
趙琮歪在榻上,聽他妹子嘰嘰喳喳地說話。隔窗內,就他們兩人,染陶與趙宗寧的女官均在外。
趙宗寧得意:“我瞧他不順眼,便多抽了他幾鞭子,哼!”
“他就一個太監,你跟他置什麽氣?”
“他成日裏將哥哥這邊的事告訴那老虔婆,哥哥又沒法拿他出氣,我便幫你出了這口氣!這次非得好些日子,他才能養好!看他再怎麽給老虔婆通風報信去!”
他們說的是劉顯,劉顯這次被趙宗寧抽得很慘,早晨是被抬回來的。此刻劉顯正趴在他屋裏半死不活呢,他的徒弟劉進陪著。
趙琮將手邊的攢盒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吃。
她嘟著嘴:“哥哥不要總是讓我吃了,你瞧我近日來胖了許多!”
趙琮好笑地伸手捏捏她的臉:“一點兒肉都沒有,放開了吃。朕向來不吃這東西,這就是為你準備的。”
趙宗寧沒忍住,到底又拿起一塊荔枝糕來吃。趙宗寧即便性格驕縱,卻是皇家郡主,禮儀是從小養出來的,吃東西無比斯文。她小口吃完小塊荔枝糕,用帕子擦了擦嘴,又道:“哥哥,還有一件事要說予你聽。”
“嗯。”趙琮從來沒指望從她口中聽到什麽正經大事,他閑閑地翻了一頁手中的書。
“哥哥可認識蕭棠這個人?”
“不認識。”趙琮不在意道。
“前些日子,我的郡主府外,隔幾日便有位年輕男子出現,他似想來敲門,卻又總是臨陣離去。門房的人覺得他怪異,可他卻生得頗好,做一副書生打扮。我聽哥哥的話,向來是要求府中不輕易看低他人。門房便將這事告訴了府中長史,長史去調查了一番——”趙宗寧說到此處,頓了頓。
趙琮也終於察覺到這話有聽頭,他抬頭:“如何?”
“那位年輕男子竟是江寧府去歲解試的第二名,名叫蕭棠。”
趙琮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哥哥也知道,我身邊的程姑姑是哥哥登基後,指給我的。她在宮中多年,經曆得多,知道得也多。她聽聞蕭棠是江寧府之人後,無意間說了句‘染陶也是江寧府人’,我聽到耳中,立刻令人去江寧府好好查探。”
趙琮放下了手中的書。
“去江寧府的人,昨日剛回來。哥哥猜猜看,我查出了些什麽?”
“蕭棠與染陶認識?”
“蕭棠早年與染陶竟是定過親的!染陶八歲時甄選入宮,家中也是清白人家。蕭家原也富足,與染陶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隻是蕭家後來沒落了。染陶家信守承諾,並未退婚,還資助蕭棠讀書。蕭棠比染陶大了五歲,卻獨自上門退了婚,他道他已配不上染陶,不願耽誤她。染陶家這才退還庚帖,後來恰好遇到宮中甄選,染陶才入了宮來。”
“竟是如此?”
“沒錯!染陶幼年與蕭棠定親後,他們全家便搬去了揚州,但她的籍貫卻是在江寧府。我從前總聽染陶講她幼年在揚州的生活,還當她是揚州人呢!若不是程姑姑當年恰好在尚儀局做記錄,誰能知道有這層關聯?”
“所以?”
“哥哥!蕭棠明顯就是還念著染陶姐姐!誰都知道染陶姐姐是您的貼身女官,他定然是想打聽染陶姐姐過得好不好,想來,卻又不敢真來我府上打探,隻敢徘徊在府外。”
趙琮好笑,再伸手去捏她的臉:“小丫頭,你才幾歲,就知道這些?”
“我已經十三歲了!待我及笄,也能挑郎君。哥哥可別忘了,你答應我要給我尋麵首的事。”
趙琮哭笑不得,這事兒,她倒記得清楚。但他的靈魂不獨屬於這裏,不覺得他妹子的言論驚悚,況且他的妹子之所以有這等神言論,也拜他所賜。
好在趙宗寧也不再惦記著麵首的事,她又道:“哥哥,這可是個好機會!今歲的春闈,蕭棠並未參與,據聞可能是因當時盤纏不夠,沒能到得京中。但這蕭棠,將來必是人才,哥哥早些將他收羅起來吧!將來,他為你效力,你放了染陶姐姐出宮去,他們倆正好成親!”
“不得了,我們寶寧郡主不當郡主,要當宰相了,還要當媒人。”
趙宗寧卻急道:“我說的可是真話!那老虔婆成日裏拘著您,不安好心,還想把孫筱毓那樣的人嫁給您!哥哥,您可是皇帝,是官家!這片江山都是您的,天下子民的生存與生活,都要仰仗您。遼國、西夏,甚至就連高麗、南蠻,都對我們的疆土,我們的人民,我們的財富虎視眈眈。我們也尚有領土需要奪回。哥哥,您的能力足以支撐你去做一個優秀的帝王。妹妹信您,妹妹也知道,您的誌向也向來如此。
您怎能忍受整日裏窩在深宮中,與孫太後玩這樣一來一回的後宮把戲?孫筱毓算個什麽東西?孫太後算什麽東西?他們孫家又算什麽東西?!有我們趙氏一族時,他們孫家還在玩泥巴!這些年來,我們一步步走到皇族也並不易。我們趙氏一族,不懼怕任何人!妹妹知道您也有您的擔憂,但是隻要哥哥去做,無論什麽事,妹妹都會幫您!妹妹也永遠會站在您的身邊!
哥哥,我希望有那麽一日,您在高階之上,接受萬民的跪拜。而萬民們願意拜您,不是因您是皇帝,而是因您真正為每一位百姓帶來了富足的生活。這是趙氏一族的職責所在,妹妹相信,這也是哥哥的願景吧?”
趙宗寧說完後,便緊緊盯著他。
趙琮的呼吸有些不暢,他突然覺得,他的妹子比他更適合當皇帝。
這才是真正的皇室郡主。
而他,的確被趙宗寧這番話說得熱血沸騰起來。
交錯的微光裏,廊下有四個值夜的小黃門,均恭恭敬敬地站著。
殿外,台階下方,由右側遊廊走來一行人。為首的是個大太監,身著紫衣,麵容較年輕。他的身後是兩列宮女,手持盆、壺等物。
他們步履不急不緩,落腳起腳皆無聲,似已與靜謐渾然一體。
大太監繞至台階處,正欲抬腳。
“福大官。”左側有人喚他,聲音雖低,卻打破了原本的平靜。
他側身望去,見到左側遊廊而來的人,也是個大太監,與他一樣身著紫衣,卻比他年長許多。嚴格說來,此人是福寧殿內品級最高的太監,身上還有“都都知”的五品入內省官位,名叫劉顯。
福祿立刻行禮:“劉大官。”
劉顯略胖,麵上肉多,偏又愛笑,說起話來,臉上的肉也在抖,他笑嗬嗬地說道:“不敢當不敢當,福大官可是陛下跟前伺候的人。”
福祿微笑,並未應他。
劉顯隻好再問:“陛下今日怎的這麽早便要起身?”
“近來天熱,陛下不太好睡,昨日便吩咐小的,今日早些來伺候他起身。”福祿慢條斯理地這般說。
劉顯實在還想再問,他覥著臉正要再開口,福祿卻跟沒瞧見他臉色似的,再朝他行了一禮,直接轉身往殿內而去。他身後的宮女行走有序,劉顯擋了她們的道,隻好往後退了退,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推門入殿。
值夜的小黃門也隨著他們一起走進殿中,殿外的院中頓時隻剩劉顯一人。
劉顯這才收起笑容,“呸”了一句,這福祿不就仗著他是近身伺候陛下的?他要不是安定郡王府的人,要不是打小就伺候過陛下,如今的福寧殿哪有這小子的事?!
隻可惜,殿門大開,他劉顯卻不敢進去,他隻能站在院中暗地裏不忿。
作者有話要說: 將來誰當皇帝,大家應該能看出來了吧。
這個番外就到這兒吧,其實往下寫還有很多東西可寫。本想寫到兩人白首相依,但是想到這一幕,有點欣慰,又有點傷感。
還是停留在兩人年華最好的時候吧。
wb以後可能會掉落番外。
下麵一個是謝顧的番外,謝顧的寫完,我是打算寫個現代版的番外,是小十一穿到現代後的事,會提到一丟丟目前這個時間線之後的事。打算慢慢寫,大家有興趣的話,遇上有更新的時候就來看看,不喜歡的話,如果是續訂的,記得取消哦。
下篇文寫現耽,五月或者六月。明年還想再寫古耽,希望到時能有進步。隔壁都有預收,感興趣的可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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