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章 情意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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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

    任胭想。

    在自我懷疑的時候,大約沒有比發現誌同道合的人更加歡喜的事情。

    辜廷聞同她說完這些,就沒再開口。

    穿過月洞門,還是通向花園。

    這會壽宴散盡,功德圓滿,紅燈籠的燭光業已闌珊,周遭湖石假山在夜霧裏滿目疊嶂,更像是誤入了恍惚迷蒙的深山幽壑。

    薄霧最終蒙在了任胭心上,霧障之下是一對男女,相對而立,梳一梳頭發,理一理領結。

    太湖石嶙峋的模樣大差不差,這裏像,那裏也像。

    一段路而已,走得她麵紅耳赤。

    “怎麽了?”辜廷聞問。

    她微側過臉,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處,唔,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想的還是同一件事。

    心口的燥意燎上來,她的喉嚨開始發幹。

    辜廷聞還是認真地看著她,然後掌心向上:“手給我。”

    前麵有台階,青方石頭鋪就的三層,踩得多了,石麵光可鑒人。

    任胭伸出右手,握住。

    他掌心合攏,修長的手指將她包著,拇指搓下來,壓住指背,微微用力——

    帶著她拾階而上,從柳暗走到花明。

    路邊青柳搖曳,滾了顆水珠進交握的掌心。

    辜廷聞從上衣口袋取了塊方巾,握住她的手,細細地擦拭過,再清理自己。

    任胭把手背在身後。

    皮膚到現在都是燙的,從剛才肌膚相貼起,燎原的火順著手臂躥到心裏。

    是誰在園外放了煙火,半夜春光,燃盡繁華?

    任胭的眼睛裏卻都是身邊這個男人。

    辜廷聞折了方巾,擱回口袋:“總瞧著我,做什麽?”

    他問話的時候,微低了頭,是笑著的。

    她攪了攪手指:“七爺——”

    “嗯。”

    “您這樣,是會讓我誤會的。”

    他還是笑,兩隻手指握住領結,說:“那就,誤會著。”

    哎?

    這是什麽意思?

    他不解釋。

    任胭顧不上問,在胡思亂想,隻瞧見他挺直的背,長褲口袋裏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還有眼鏡下若有若無看向她的餘光。

    等兩人露麵,成世安已經等得心慌,成徽瑜倒是安靜地站著,靦腆的笑,臉頰泛紅。

    任胭的心被攥了一把,堵得慌。

    “尋你的小子說你叫同事絆住了,脫不開身。”顧忌任胭在,好些話成世安沒言語,擠眉弄眼的,讓他懂就成。

    辜廷聞沒多餘的話,簡簡單單應了一聲。

    成世安這才長出了口氣,掉過頭去看兩個姑娘。

    成徽瑜握了任胭的手,正問她宴後的事,她師父有沒有為難。

    成世安靠在車門上,懶散一笑:“還用問,杜立仁準急眼了!”

    任胭歎口氣:“這回怕是真要瞎了。”

    “多大點事,天底下就他一個師父了不成?”他拉開車門,請女士先上車,“沒了他,我們任師傅還不成事兒啦?”

    任胭笑:“成先生您可瞧得起我!”

    成徽瑜和她擁抱告別。

    姑娘實誠,挑了兩大盒點心塞到她手裏,囑咐著口味,觀察她的反應。

    這樣好的女孩子……

    任胭笑著,又抱了抱她。

    心裏那點惡念,灰飛煙滅。

    成徽瑜又回到門內,站在那片燈影裏送他們,始終不肯越過雷池一步。

    成世安開著車,還惦記給她出氣:“我瞧著你比他能耐,就吃虧在年輕上,他算個什麽玩意兒,老土鱉,砸窯的東西!”

    心裏堵得那股火,被他這麽一通罵,倒是通暢了許多。

    任胭笑,眼神軟軟的。

    成世安見她這麽樣,心花怒放,說話便沒了分寸:“哎,我瞅你和我妹妹很親近。”

    “是呀,成小姐很好。”任胭看他望來的眼神古怪,補了句,“成先生也很好。”

    “既然都很好,那你對我……哎,辜廷聞,你踩著我腳了!”

    “車開得不穩當。”沉默的人,開了金口。

    成世安斜眼覷他:“沒坑沒凹的,怎麽就不穩當,要不您來,矯情!”

    辜廷聞避開他貼過來的臉:“閉嘴。”

    “我跟姑娘說體己話,礙著你什麽,不服氣呐,憋著吧您!”

    “囉嗦!”

    “嘿!”

    任胭笑,望著車窗外的夜色,真好!

    “我說辜七爺,你今兒又不對勁了!”

    送完任胭,成世安又絮叨上了:“飯吃了一半,你上哪兒去了,回來時候身上有姑娘家的脂粉味,該不會跟哪兒金屋藏嬌了?”

    “後廚!”

    “後廚還有花香呐,別跟我來這套,老實交代吧!”

    “你聞錯了。”

    “不可能。”

    辜廷聞轉頭:“我如今有沒有,都不該。”

    哎,這算是認了?

    成世安壞笑:“怎麽個意思呢?”

    辜廷聞半晌沒話,後來才言語:“走吧。”

    他想說,我有心上人了,世安。

    可惜,夜色太沉,情意太淺。

    任胭這夜過得甚好,安心睡到上工的時辰。

    鴻雉堂正熱鬧著。

    杜立仁病懨懨的,還在跟掌櫃據理力爭,仨徒弟不要倆,外頭跪著吳司海,看戲的都要把後院擠破了。

    任胭撇嘴。

    她接茬做她的活,倒是可憐了吳司海,從大清早跪到晌午,誰的眼風都沒往他跟前挪挪地兒。

    等到日頭往西轉,麻煩來了。

    昨兒一道竹蓀柴把翅讓杜立仁名聲大振,一下午接的電話都是要訂同道菜的,指了名要杜師傅掌勺。

    這也就罷了。

    前倆月還有訂蟹黃翅和雞茸翅的,這會全要換成柴把翅,讓隔天送到府上去。

    杜立仁跟醫院裏躺不到半天,就硬生生讓掌櫃的給請回了堂裏,沒別的差事,做菜吧。

    這會,杜立仁徹底惱羞成怒。

    掌櫃的不急不緩:“名是您擔的,賞錢您拿著,結果等忙活不開您就撂挑子,咱敬您是大師傅不假,可咱不慣著您!”

    杜立仁啞口無言。

    掌櫃的還言語:“您要是幹不來,拿了契書上七爺跟前言語一聲,我這兒給您結工錢,回頭再找一師傅接班,咱們離誰不成事兒呢?”

    杜立仁本就是心髒上的毛病,這會氣急攻心,往那一歪,動彈不得。

    掌櫃的差人大張旗鼓給送醫院,誰也不瞞著。

    忙活完,他又叫任胭:“上後廚給你師伯叔們打下手,打今兒起你的活讓吳司海接,往後好好的,甭跟炮仗筒似的,灶間哪兒不是火呢!”

    掌櫃的背著手溜溜達達走了。

    任胭滿懷高興,上了灶間。

    經過昨兒一事,師伯叔們待她更好些,有什麽密不外傳的手藝也傾囊相授。杜立仁不在的這半個來月,她過得如魚得水。

    不做菜的時候,她就跟長輩後頭研究這魚翅。

    壽宴上隻求著不出岔子,如今就得精益求精。

    她始終記得辜廷聞那句次品,次在哪兒,她得鬧明白。

    不能拿整隻魚翅禍害,切下不使的邊料角料的倒可以下鍋,鍋裏滾水煮兩回,涼水洗兩回最能去味,比上火前開水氽還要更好。

    ?湯時候,水的斤兩多餘五斤,時間超過四個半鍾頭,翅容易?得軟爛,紮出的柴把不成型。

    另有幹貝去筋蒸軟再抓碎,最後放進雞湯裏更為鮮美;雞湯則用老母雞燉湯,澆在翅身,雛母雞適合魚翅在箅子上蒸入味時一塊兒用。

    反複嚐試了大半個月,竹蓀柴把翅才算盡了人意。

    招牌掛出去,風靡一時。

    任胭很高興,總想做來給辜廷聞嚐嚐,再把那句次品給收回去。

    若是這次的月刊,他能寫一寫柴把翅,那就更好了。

    她萬分努力,想要自己的手藝更上一層樓,也想要,得到一個人的誇獎。

    這些天下工後,她偶爾會在鴻雉堂逗留久些,始終盤算能不能再遇上辜廷聞一回。

    聽說辜家父母並沒有再囚禁他,雖說不能上報館裏去,但準許他外出走動,他最常去的還是成家。

    任胭跟著成徽瑜學洋文的那些天,他們並沒有碰見;而她私心裏也並不希望在成家做這道菜,她更希望是在鴻雉堂裏。

    鴻雉堂是他的,而她,是鴻雉堂的幫案。

    除此之外,再沒有雜務。

    可世事都不能強求,偶遇不到,隻能等待。

    再譬如成世安的熱烈追求,她拒絕過,委婉地表達了謝意,也不再乘他的汽車回家,然而每天上工和下工都會收到一束嬌豔欲滴的花。

    成徽瑜說這是時髦的摩登男女表達心意的一種方式。

    任胭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成徽瑜有歡喜也有焦慮:“不是哥哥嗎?”

    任胭搖頭。

    她對著這樣沉靜的她,始終說不出那個名字來。

    此後,花束的次數減少了,但是從未斷過。

    後來,任胭對成世安說了同樣的話。

    他沒惱,隻是笑:“沒關係,隻要你沒嫁人,我還有機會;就算你嫁人,我們還是朋友。”

    任胭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他和辜廷聞,她和成徽瑜,犯不著為了縹緲無影的事兒,壞了感情。

    她裝著心事,在鴻雉堂的後廚兜轉。

    直到那天晚上,她在上回的亭子裏遇到了辜廷聞,把親手做的柴把翅端到了他麵前。

    “還不夠。”

    他嚐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哪又不夠好?”她頗為氣餒,嘀嘀咕咕,“忙活這麽久,誇一句也成呐!”

    辜廷聞抬頭:“你學手藝,就為了我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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