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章 珍珠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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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重了。
辜廷聞沉默著。
她與他是什麽關係呢?
上司下屬,那麽疏遠?還是朋友,可他怎麽不甘心?
一顆心像自己長了腿腳,遇上她就跑起來,虎虎生風,攔都攔不住。
究竟什麽程度,他也分不清,早亂成一團麻。
越亂卻越親近,越親近,越握不住分寸,在他印象裏,任胭不該是這樣浮淺的女孩子。
他開口:“我不信你來,隻為了討生活。”
所謂情之深,恨之切,他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又荒唐的理由。
小姑娘耷拉著腦袋,一對辮子都不晃悠了,雙手在身前死死地攪著,不言語也不抬頭,落寞極了。
都解釋到這程度了,還不理?
這樣傷心嗎?
辜廷聞抬頭,果然,小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想想也是,滿懷希望地來,叫他好一頓呲,擱誰也不樂意。
到底還是年歲小,經不住打擊,是他莽撞了。
他站起身,握著一塊幹淨的手帕遞給她:“肝膏湯裏本就有味雲腿,魚翅還使火腿末子,鮮味足,可也夠膩的。”
帕子倒是接了去,人的精氣神還是往下走,哆哆嗦嗦得,好不傷心。
辜廷聞斟酌著該怎麽再開口,可這麽著打量,時間一長,就琢磨出不對味來。
眼淚呢?
肩頭都要晃虛了,也沒看見個動靜,聽見個響。
怕是,在捉弄他。
“任胭!”
這回,他是真要氣了呐。
小姑娘再也沒繃住,抬起頭,一雙圓圓的眼睛都要笑彎了:“七爺,你上當了!”
她笑,嘻嘻哈哈,露出一口齊整的小白牙,白的晃眼睛。
辜廷聞抿緊唇。
不是為了被戲耍生氣,被輕易左右了喜怒,有懊惱也有竊喜,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不知道這該不該。
鬧的人還在笑:“我不是個小氣人,您說我缺點,罵得再狠些也能受得住,何況您說的都是至理名言,別地兒討不來的。”
嘴倒甜,就是這模樣,不懷好意。
任胭見他還不言語,笑容收了收,上前一步:“七爺?”
辜廷聞盯著她,不大合規矩的那麽樣眼神。
任胭終於不笑了,伸出手扽了扽他的袖口:“七爺,您真生氣了?”
小心翼翼地討好,像幼時家裏那隻大花貓蹭翻了瓶子,滿地狼藉裏就竄上他的膝頭坐著,伸出舌頭舔一舔他的手背,再喵喵地叫。
怎麽能讓她得逞?
得逞了,不怕他,下回還犯。
辜廷聞被她扯得東搖西晃,故意繃著,不肯給她好臉色。
搖得狠了,她的手碰到他的腕子,一下一下,貓舌頭舔著似的,酥癢軟麻。
心思塌了,表情輕易就露了餡。
他忍不住笑。
任胭也笑:“好了好了,笑了,就不生氣了。”
臉上盛著笑,像甘甜的蜜糖,一點點往他心窩裏揉,忍不住,他敲她腦門。
她眯著眼睛往後躲,還是笑,好像從來就不知道煩惱。
“笑,方才說的記住幾成?”這叫他怎麽苛責。
任胭揉著腦袋躲:“十成十成,我記住啦!回頭就調方子,等下回您來,就吃上!”
還惦記他腦瓜子有毛病是不是,欠收拾!
辜廷聞伸手——
她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笑,還扭過頭來衝他做鬼臉兒,伸老長一根舌頭,直翻白眼。
真是,要翻天了!
他腿長,捉她不費勁兒,握住了小細胳膊把人往回帶。
上躥下跳的姑娘被困在紅漆方柱上。
剛才跑得太急,猛地停下來氣喘籲籲,任胭心虛地別開眼,辜廷聞的氣息也亂,交錯著就沒了章法。
心口靠得近,折張紙貼著也未必掉的下來,咚咚的聲響湊一對,砸得人頭腦發昏。
辜廷聞摘下眼鏡。
他的眼睛漆黑,藏在額前的碎發後麵,有種神秘而孤僻的美。
任胭被蠱惑了,喘了口氣:“七爺,您可真好看!”
頭回見,就覺得他像畫像上的人,現在畫上的人走下來了,她的心都要化了。
“都這樣了,還調戲我?”他笑。
說話沒規矩沒分寸,簡直有傷大雅,可他早管不得了。
任胭是個識時務的女英雄,瞬間伏低做小:“我知錯了。”
“真知道?”
“知道知道!”
“錯哪兒了?”
“我不該調戲您!”她認得很誠懇,卻又不甘心,“可您能調戲我?”
嘖!
辜廷聞鬆開她,戴回眼鏡。
斯文禮教,像是一瞬間也回到了身上。
“天晚了,送你回去。”
“好啊。”
鴻雉堂門口有候著的汽車,很快絕塵而去。
胡同深處還停著一輛。
成世安靠著車門抽完了煙,伸手彈飛煙蒂,笑一笑,上車。
他原先站的地方,煙頭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還沒到上工的時間,任胭就已經醒了。
她抱著被子翻滾了一圈,笑出了聲,昨兒晚上美好的像場夢,不想醒過來,到鴻雉堂的時候還是迷迷登登的。
吳司海比她來的早,手裏拎著火通條,站在膛口守著。
“任胭,我回來做幫案了,還跟著師父。”路過,他跟她說了這麽句。
“恭喜你,如願以償。”
吳司海苦笑:“沒什麽值得恭喜的,他是哪樣人,你瞅的一清二楚。”
哎,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背後數落別人不是,還是自個兒師父,這樣的話還是不搭茬的好。
任胭悶頭洗菜。
吳司海沒個完,湊到她跟前幫忙,還言語:“你不曉得我在杜家伺候的時候遭的罪,簡直沒有人模樣,為奴為婢也不是這麽個糟踐法。”
任胭笑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兒子伺候爹,苦點累點,應該的。”
這是實話。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何況是師徒,要麽躥到師父頭前去,出師;要麽夾著尾巴忍辱負重一輩子。
吳司海歎口氣:“我娘也老這麽說,可是他不把我當人看,那會他領著你上七爺府上去,你應該知道!”
往事不堪回首,提起來她還想再揍杜立仁兩巴掌。
任胭覷他:“說您的事,怎麽還帶上我呢?”
“咱們是同門,不跟你說同誰講,那個是悶葫蘆,蹦不出幾個字!”吳司海將配菜碼在盤子裏,“我不想跟著他了。”
“您想另謀高就?”
吳司海神神秘秘的:“想跟著肖師叔,人和善,還不苛待徒弟,小輩兒誰不想跟著他?”
這倒也是。
任胭把二寸長的玉米剝了皮,摘光了須,拿冷水洗幹淨,把最尖最嫩的地兒切成丁,下滾水鍋裏煮。
今兒的玉米是洞子貨,模樣好是好,卻沒有夏秋時節的滋味,可惜了的。
她正感歎著,不妨吳司海來問:“你要跟著去嗎?”
去也不能跟他講。
任胭裝傻:“上哪兒?”
“跟著肖師叔。”
“這不好吧,你可才剛回來。”任胭眼珠轉了兩轉,覺得這位今兒估摸著是作妖了。
吳司海一副熱切手足的模樣:“因你是師妹才同你講,別是還記恨我以前對不住你的事兒吧,那都是他授意我做的,就為了把你趕走,我可沒這意思!”
嗤。
任胭隨口敷衍:“可不麽,我心裏明鏡兒似的。”
“自打我知道你跟了七爺……再沒敢聽他的話,他再大,能大的過七爺?”
吳司海的扁豆眉又湊了一對兒:“雖然他不待見七爺也不是一兩天了,老想著怎麽離開鴻雉堂,幹出番事業讓七爺後悔去!”
今兒這新聞也太豐盛了些。
任胭笑笑沒言語,撈了玉米尖加清湯上蒸籠,剩下的滾湯燙豆苗。
吳司海還要言語,任胭拿眼風往外頭掃:“師父來了!”
這位瞬間成了麻爪的秋蟬,紋絲不動不說,連嚷嚷都不敢了。
任胭樂得清靜,把玉米尖和豆苗裝進盛了清湯的碗裏,給杜立仁過目。
“珍珠湯一品。”外頭的夥計進來端了湯碗出去,又順手塞給她一塊棗泥餅,“肖師傅剛做好的,熱乎呢!”
院裏,肖同正蹲樹底下抽旱煙,瞧著任胭衝她樂,也回了個笑臉。
杜立仁後頭看著:“怎麽樣了?”
吳司海小聲說:“沒上勾!”
“她心思多能耐大,鴻雉堂遲早盛不下她!”杜立仁狠狠地笑,“我叫你回來可不是站幹岸瞧熱鬧,我日子不好對付,你的可想而知。”
吳司海的臉抖了抖:“師父瞧好吧!”
打這天起,任胭覺得吳司海待她是無比熱絡,噓寒問暖,有時候忙活不過來還殷切地搭把手,倒真成了師兄照拂師妹的模樣。
人人都說他改邪歸正。
任胭可沒這麽覺得。
背了人,他老說杜立仁的壞話,盡管她那師父也不怎樣;他還抱怨天抱怨地,偶爾羨慕肖同手底下的幾位師兄弟。
雖說秘密能使人親近,但任胭每回遇上扁豆師哥,眼皮就老跳。
壞事說來就來。
這天晚上她下工,到了豆腐胡同跟兒就叫個黑色汽車給攔了,車上下來倆精壯年輕人,二話沒說抄了她塞車裏,一路飛馳。
還沒等她問出話來,汽車停下。
辜府。
裏外照舊門庭若市,進的出的,山呼海嘯。
年輕人把她帶進二門,叫個小丫鬟引著進了個偏僻的院。
小丫鬟很和氣:“任姑娘救了七爺,老夫人說還沒好好謝您,今兒得空,請你到家裏做客,別拘束。”
說是請客,結果裏外堆滿了年長的下人,橫眉立目,把小院子守得像鐵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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