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章 三六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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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酸菜後勁兒這樣大,都好些天了,醃漬的心口漲疼。
“累不累?”
生怕他痛得不夠,成世安偏生補了這樣一句。
用不著回頭,都知道他現在的模樣是怎樣的柔和。他待喜歡的女孩子永遠都熱烈積極,也永遠會有耐心,是位優雅體貼的獵人。
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形容,然而世安如何為人,也輪不到他來置喙,尤其在應對愛情時,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
辜廷聞離開病房。
掩好房門前,成世安正要接過任胭手裏的勺子,順便揉了揉她的頭頂,烏黑的長辮子,神情溫軟到像被馴服的麋鹿。
“不累。”任胭長長地出了口氣,小心地捧著碗,“是成先生受罪,那根棒子分量很重。”
回成家前,她向巡警報了案。
上豆腐胡同口的時候,那根行凶的棗木棒槌正堂堂正正地橫在路當中,又沉又笨重,被路過的不知道踢了多少回,蒙了好幾層土灰鞋印子。
枯瘦跟條黑炭似的巡警興許多抽了兩口大煙,迷迷瞪瞪地一下還提溜不起來。任胭上前搭把手,拎了短頭給遞到他手裏,他拖著回分駐所辦文書。
走兩步還惦記著沒跟小姑娘道謝,一扭頭咧嘴就笑,滿嘴黑黃的牙齒稀疏難聞。任胭看在他好歹是個官爺的份上,沒把他的臉給推個麵兒。
成世安卻滿不在乎地搖頭:“所以記著這個經驗,回頭跟爺們兒不要拚勁兒,咱們這樣人粗魯不懂輕重,就算是輕磕輕碰,最後苦得還是你。”
任胭歪著腦袋琢磨他的話,這麽一裏一裏也就回過味兒來。是說吳司海呐,讓她別急赤白臉地去報仇,得用心眼兒。
成世安喝著米露,瞅空瞧她:“小眼珠兒直轉悠,想什麽壞點子呢,不叫我給你斟酌斟酌?”
任胭靦腆地笑:“我一個人夠使的,不勞煩成先生,您是好人,要堪當大用的。”
看來是聽明白他的提點了,聰明姑娘。
成世安又揉她頭發,圓圓的臉,在他的手掌心裏小小的,可憐的,恨不得給揣心窩裏頭擱著。
這才幾天呐,就這樣稀罕了?
他鬧不明白自個兒這份心情,按著以往,緣來了就接著,琢磨打哪兒起打哪兒敗沒什麽意義,徒增煩惱而已。
手裏的辮子快揉亂了,小姑娘正懊惱地看著他,眼睛水汪汪的會說話,含嗔帶怒欲語還休,直往他心窩的軟肉上蹭。
不成了。
再這樣下去,早晚要做出些不成體統的事情。他收回手,笑:“天晚了,早些回去,可有人跟著?”
“有,來前,成小姐都囑咐了。”
“路上好好的。”
“知道了,成先生,您早些歇著,回頭我再來看您。”
回頭,是多早晚?
人還沒走,就已經念上了。
成世安嗤笑,這麽些年越過越不濟,成了初出茅廬未經情事的愣頭青,叫個小姑娘攝住了心魂。
任胭抱著食盒下樓,穿過草坪就看見長椅上坐著的辜廷聞,月色蒙住他霽青色的立領襯衫,瘦削孤寂的側臉,以及一雙漆黑的眼睛。
七八個隨扈不遠不近地站著,目光偶爾從任胭身上略過,再投向夜幕,這裏除了他們,再沒有別人。
“七爺,還沒走?”
隨口一句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再攥,出口的話還是不成調子。
辜廷聞站起來,走近,影子將她罩住:“世安還好嗎?”
“醫生說髒腑有些出血,需要靜養一段時間,看成先生這個樣子,應該會很快好的。”
辜廷聞回:“他那個人總說歡樂,不愛講苦。”
“哦,那七爺多來陪著他。”
什麽鬼話!
她皺眉。
卻聽他問:“你呢?”
“我,沒有傷著,棒子都砸到成先生背上了,凶徒顛得快,沒工夫給第二下子!”
又是胡說八道些什麽?
辜廷聞笑:“你不用怕我,昔日世安說我是紙老虎,不咬人。”
是說笑,卻難掩心酸,就如同他想說些什麽緩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可不提到成世安,好像這場對話就會戛然而止。
任胭訥訥的模樣:“七爺是好人,我不怕您,您別誤會。”
“任胭,我……”
“七爺,您要成小姐訂婚了嗎?”她搶先問出口是怕他先說出來,自己無力招架,想補一句祝福,又沒有這個勇氣。
她垂下眼睛。
等待答案的時間被抻得格外漫長,忐忑不安裏,像被座了尊鍾表在滴滴答答,發條鉚足了勁頭,走動得越來越快。
“沒有這回事。”
鍾表停了。
任胭心裏有竊竊的歡喜,不能宣之於口。他果然如她所想,堅貞地對待愛情,不為外物所動。
這樣溫柔,又這樣好的爺們兒。
“是長輩的好意。”他又作了解釋,“不用在意,也並不重要!”
在意?
什麽?
不能,不能再想了!
自個兒的心信馬由韁,任胭不敢再放任,眼神遊移,踅摸著什麽新鮮的話題。
隨扈再一次望過來。
談話的過程中,他們始終保持著警惕。
任胭壓低了聲問:“您還開報館嗎?”
辜廷聞笑著點頭,模樣有些嘲弄:“不急。”
“您的文章寫得真的很好,我……我們很多人都盼望著能夠再讀到,再難,也請您堅持下去。”
她絞盡腦汁,才想到的合適話題,適合他們,卻不適合他們身後的人。
“好,我記下了。”他笑。
又不是什麽重要的話,任胭的臉微微泛紅:“您早些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我送你。”
“謝謝您,不用了。”她後退了一步,鞠躬離開,幹淨利落。
她要是七爺心裏的姑娘,若是知道心上人送別的女孩子回家,肯定會不高興,說不定還要鬧上幾場才能解恨。
可這麽一尋思,她還是高興不起來!
不管哪樣,都沒她什麽事兒。她越想越不對味兒,索性一溜小跑,逃得飛快。
小姑娘心慌意亂,連食盒都忘了帶走。琺琅提盒擰開鎖頭左右一分,露出六隻碗碟來,隻有一碗一碟是空蕩的。
他要是沒記錯,是剛才世安吃的米露和蝦籽冬筍,跑掉的那位小姑娘的手藝,冬筍爽嫩,米露香甜。
那些書,果真在她手裏最好。上頭的筆記,是否看見,又作什麽想法?
更深露重,耳目重重,他無心其他,卻在這裏對著一個空食盒想入非非。
等汽車在豆腐胡同根兒停下,任胭才記起手裏少了樣東西,成家那食盒多半是扔給辜廷聞了,真是,成天毛手毛腳的!
回頭再跟人要吧?
不過辜廷聞常在成家出入,應當是見過,就算不明白也會知道她用不起那樣貴重的食盒,左右是要給成家送去的,那便不去要了?
可物件是她弄丟的,不討回來不好吧?
心裏老惦記著這事兒,她在小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磕碰著床邊瘸腿的竹躺椅,嘎吱嘎吱的響,像那回她躺上頭跟七爺說話。
任胭拉高被子,蒙住臉。
天亮的時候,她五迷三道地進了鴻雉堂,耳邊有人嗷一嗓子,徹底給她驚醒:“任胭,你——”
吳司海站窗戶底下瞪著她,跟見了鬼似的,臉上像糊了層白紙,越看越瘮得慌。
有個夥計剛進院,照準他後背就是一巴掌:“咋呼什麽,鬼上身,起開!”
吳司海險些被拍地上,都這模樣了,還頂著倆扁豆眉死盯著她,恨不得給她盯出千百個窟窿。
任胭心裏明鏡似的,故意跟他逗悶子:“多新鮮呐,可不我嗎,師兄,咱倆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您今兒上這撒癔症來了?”
吳司海警惕地看著她:“你是人是鬼?”
任胭掏掏耳朵:“人人人,這不有影子,你瞧我這臉這胳膊,都熱乎的,真讓鬼上身啦!”
吳司海長出了口氣,強顏歡笑:“昨夜裏做了個夢,夢見你叫人揍不輕,重傷難愈快不成了,這會還沒緩過來!”
哼,說得跟真事似的!
任胭呲牙:“謝謝您這麽惦記我,不過讓你說著了,昨兒確實有人要打悶棍,結果手下勁頭不夠沒打著我,把成先生打到住院了!”
吳司海的臉跟糊了似的,黢黑,磕磕巴巴地問:“怎麽,怎麽會這樣?你,你沒……事兒吧?”
她要有事兒,還能全須全尾地站他跟前,明知故問!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她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了。
爺們兒果然是分三六九等,昨兒見著倆上等的,今兒這位,越瞧越次!真膈應。
她不高興,也不打算讓吳司海好過:“我沒事,不過成先生傷得重,昨兒就報警了,等捉了人非得摁地上揍十棍八棍的,是吧師兄?”
吳司海一哆嗦,臉直抽搐:“是,是啊,可,可說呢……”
一早備受打擊,整個上午,吳司海就活脫一驚弓之鳥,但凡嗓門大點就能叫他渾身抽搐,久久無法定神。
下半晌是月末的廚藝考教。
前些時候任胭做雜工沒資格進後廚,如今是頭一回,她頗有些躍躍欲試;相較之下,吳司海倒成了脫毛的鵪鶉。
杜立仁恨鐵不成鋼,又不好發作,交代完了規矩又言語:“本月前三甲的幫案,回頭一並帶進辜府,七爺和成小姐的訂婚宴席,勢必有咱們鴻雉堂一份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