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章 椰汁燉雪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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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裏什麽打算,任胭壓根兒不明白。

    她埋著頭隻顧上吃,一麵往嘴裏送勺子,一麵還琢磨櫻桃熬出來的顏色真討喜,回頭跟師傅說聲給點心上色還有的可添,玫瑰水算是老黃曆啦。

    不但如此,等入了秋,海棠果紅彤彤的掛滿樹枝,也是能取下來熬一熬。

    要說最好的海棠果,還得數保定的。

    離開這麽些日子了,不知道那兒的果子長得憨實麽?

    還有春不老,她逃出來那會就預備著摘一笸籮蒸了或是拿鹽巴醃上,吃的時候拎出來兩條切成碎,再和肉絲一塊炒,滋味真應了那句妙美具難陳。

    一碗櫻桃煎,吃出這樣多想法。

    碗底空了,她伸了手去夠勺子給續上,難免又惦記海棠果,還有三月就能摘了吧?

    隻是不知道熬出來的模樣,深了或是淺了,拿捏好分寸再點在麵上頭,那豈不是栩栩如生?

    正滿懷憧憬,勺,就被人拿住了。

    她順著勺把子往上打量,拿勺的手頂漂亮,白皙修長,腕骨也好看,一看就是活得精致的讀書人。

    這位讀書人今兒沒戴眼鏡,眸色顯得更深,若有所思地望著她:“還吃?”

    不能,吃了?

    任胭意猶未盡地瞅著玻璃碗的櫻桃煎,再回頭看看秀色可餐的漂亮人兒,艱難取舍後,歎了口氣:“怎麽呢?”

    掙紮之心不死。

    辜廷聞接過她手裏的勺,捎帶著她那碗,取了熱毛巾給摁手裏:“櫻桃溫補,吃多了,嘴角上頭的火癤不舒坦。”

    打灤平回來就著急上火的,沒過三天嘴角冒了一個癤子,老疼,好些天了也沒消失的跡象。

    可是,越不吃,她越不舒坦。

    她笑眯眯的,坐小木墩子上仰臉瞅他:“再吃一碗?”

    “不行。”

    “呐,一口,就一口。”

    美人兒直言正色。

    任胭背過身不理他,捧著下巴委屈地瞅著玻璃碗,不吃了,就那麽幹看著。

    辜廷聞歎氣:“我陪你一塊不吃。”

    同歸於盡麽,多稀罕呢!

    她還是不理他。

    寡言的人哄姑娘,顯得捉襟見肘,左思右想才開口:“還想做別的點心嗎?”

    做出來也不給吃,不做了!

    她怏怏地開口:“我又不是飯簍子,鉚足勁兒吃。”

    又沒話了。

    禾全來收拾碗碟,小心翼翼地瞅了倆人一眼,對任胭張口:“成家小姐來電話了,說是今兒家裏燉哈士蟆,問姑娘能去嗎,這會正等回信兒。”

    “哪兒?去的去的。”她蹦起來老高,一股風似的就往門房那兒刮,趕不及地回電話去。

    禾全憋住沒樂,低聲同辜廷聞講:“二爺上家,拆了那份財產分割文件看,大發雷霆,還打了二少奶奶,公母倆正幹仗呢。”

    辜廷聞又展開報紙,慢悠悠地看:“他賭債還了?”

    “還了六成,餘下還是個無底洞,二爺心裏頭正上火。”

    “還是不夠急。”辜廷聞勾起唇角,“讓世安再補充一份文件。”

    “是。”

    禾全應下,又問:“二爺那三位外室今兒一塊兒進京了,加上城裏的兩位,小的回頭去給五位小姨奶奶透透口風,二爺不是正愁家裏不熱鬧?”

    辜廷聞翻了頁報紙,麵上隱約有笑意:“去吧。”

    “是。”

    院兒裏又剩他獨個兒。

    報紙上頭介紹內閣新成員,沒了辜姓,倒添一位成氏,一時間顯得人心惶惶,無端的揣測在版麵上占得老大塊兒地方。

    中縫裏夾著辜成兩家半途夭折的訂婚儀式,配上頭版,政治與婚姻麽,就顯得極為微妙。

    成家?

    成世安。

    接電話的姑娘跑回來了,腦袋後頭一根大辮子甩得虎虎生風。

    罷了。

    他笑,她的桃花債,讓她自個兒處置吧。

    “這就要走?”辜廷聞放了報紙,抬頭看她。

    任胭顯得不好意思:“我跟成小姐很好一程子沒見麵,彼此都怪想的慌,而且她還要考教我的洋文學得怎麽樣,順帶讓我瞧瞧燉哈士蟆,所以……”

    萬事都有個先後主次,他信人姑娘之間的情意,可也信哈士蟆對她的誘惑。

    “晚上回來吃飯嗎?”

    任胭覷眼瞅他:“你下廚嗎?”

    “好。”

    “回來的。”

    辜七爺做飯呐,多難得,今兒有口福了。

    她心裏雀躍,卻又因半途把人給扔家裏,於心不忍,多嘴問句:“那我走了啊,您下半晌做什麽呢?”

    “想你!”

    辜七爺戴回眼鏡,展開報紙,唇角一抹笑。

    任胭心坎上那把大錘子,又開始哐哐鑿,鑿得她暈頭轉向。

    直到進了成家門,見到成徽瑜。

    她的臉色不大好瞧,又穿了身月白的立領薄衫,更顯的人病懨懨的:“小胭,你快坐下。”

    笑容很美,卻又很勉強,伸手來握她的手也是涼的。

    任胭有些急,去摸她的臉:“身子不舒服嗎,沒叫醫生上家來?”

    成徽瑜搖頭:“這幾天過得不舒坦罷了。”

    任胭想到昨兒的訂婚宴,也沉默下來。

    成徽瑜難得同她說些消沉的話:“辜世兄那日同我講的分明,所以昨天我連門都沒出,可父親母親怨我,我,又有些後悔了。”

    隻怕不是埋怨這麽簡單。

    任胭也看過報紙,辜成兩家早有結秦晉之好的意思,除了辜廷聞和成徽瑜青梅竹馬,完成小兒女的情意,還為了兩家的仕途和聲望。

    到了兩家如今的地位,看重的必然是後者,防範的就是出現如今的局麵。可眼下辜家遠走西北,大勢已去。

    任胭並不懂辜家日後的走向,但釜底抽薪麽,甭管是烹小鮮,還是治大國,都是大忌。

    兩家的聯盟壞了菜了,想找補回來也不易;成徽瑜從來都是個乖順的後輩,忽然這樣有主意,少不得一頓疾言厲色的訓斥。

    成徽瑜越想越傷心,忍不住哭:“現下父親母親也不打算再和辜家聯姻,又尋了別家的人,母親同我說的那起子人,光知道名兒沒見過麵,我怎麽能嫁過去?”

    任胭皺眉:“不認識人沒感情,不能嫁的,而且你還在念書,竟這樣著急嗎?”

    “母親說我就是書念的多了,把頭腦念糊塗了。”成徽瑜越想越傷心,“先讓我訂婚,等哥哥結了婚,就讓我嫁人。”

    “你知道對方是什麽爺們兒嗎?

    成徽瑜說:“是父親同僚家的,我同他們姐妹們認識,就是沒見過那些爺們兒。母親讓我盡快在他們中間挑選,她好給人回話。”

    任胭哭笑不得。

    這算什麽事兒,又不是上東市場買蘿卜白菜,瞧哪個水嫩新鮮就往竹簍子裏擱。不讓上學還強迫著挑丈夫,這不是坑害自家姑娘嗎?

    任胭心裏住著個叛逆,這會全叫成家的爹媽給鼓搗起來了,她自個兒跑出保定,在北京城裏混得還算如意,就打算著遊說成徽瑜。

    她四下裏看了看,壓低了聲口道:“要不,你逃吧!”

    逃婚這事兒也不算稀奇,反抗包辦婚姻甚至離婚的事情,成天在報紙上都能見著,而且現在是民國,越來越多的姑娘追求解放和自由。

    可是成徽瑜還是嚇得不輕,搖晃著她的手:“我不行的,我能逃到哪裏去,又怎麽生活?”

    “你讀過書啊,又會洋文,可以去學校裏給人當教員。”

    有學問的人,另謀出路,還能把自己給餓死嗎?

    成徽瑜臉色更白了:“不行,外麵的地界兒不太平,常有歹人的,萬一……”

    也是。

    她是養在深閨裏的姑娘,不像自個兒順風長,胡打海摔怎麽都能過的,遇上亂七八糟的人和事不知道怎麽應付,萬一又出個吳司海怎麽辦呢?

    任胭抻抻辮子,商量著開口:“要不你上天津,離著近,也有人能照應到你,隱姓埋名,你父母尋不到的。”

    “可是我不會一個人生活,怎麽找老媽子找丫頭,怎麽賃房子,都是道聽途說……”

    她越說聲兒越小,漲紅了臉直搖頭:“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逃出去,我……”

    任胭握著她的手,試圖給她點力量:“你有本事,找份工作能養活自己的,用不著靠爹媽,回頭就算他們強迫你嫁人,也張不開嘴。”

    何況現在是民國,鬧著給姑娘包辦婚姻,麵子還要不要了?

    好說歹說,成徽瑜都是搖頭。

    任胭也沒再逼她。

    頭回出門麽,心裏肯定會犯嘀咕,遇上什麽事兒什麽人,會不會有危險,該怎麽活下去?

    她帶著母親剛離開家門,心裏頭想的也是這些,所以成徽瑜的畏懼,她感同身受。

    這事兒急不得,要不然瞅準機會,把她偷出去,讓她適應兩天再說吧。

    她一雙眼珠子亂轉,盤算主意。

    成徽瑜知道她的好意,又可怕她再說些大逆不道的話,就急著帶她上後廚:“我想吃椰汁燉雪蛤了,請了人來做,咱們看看去。”

    她們來的時辰恰好,大師傅剛把哈士蟆打溫水裏撈上來換進清水,舉著個竹鑷子在挑裏頭的黑絲和雜物,摘洗幹淨擱在白瓷碗裏。

    碗裏盛著半盞濃鬱味甘的黃酒,切了對半的棗幹碼在哈士蟆上頭,碗底下鎮了蔥薑段子,一塊兒放籠屜裏蒸。

    等熟透的哈士蟆出鍋,用清水料理幹淨,擱進煮沸的椰漿裏。

    白色的漿汁牛乳似的,騰著鮮香的氣味還有糖蜜糖的甘甜,裹著軟嫩瑩白的哈士蟆,像雪堆裏挑出來的冰珠子,再進了蒸籠就羽化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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