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章 色即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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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胭歪著頭看她,又笑了。

    這是惱了還是沒惱?成徽瑜拿不定主意。

    她心思柔善,不愛為難別人,說這話又反過來勸任胭:“哥哥是心疼你,昨兒知道了發了老大的脾氣,說的話難免專製了些,你不愛聽就當他沒說起。”

    任胭搖頭:“我隻是在琢磨給張先生吃什麽滋補,其實不是我拂成先生的麵兒,倘或真的跟你家裏紮營了,連繡還不得把我剁成兩截?”

    “說的正是。”提起那位潑辣的小嫂子,成徽瑜就怵得慌,“她肚子這會大得像麵鑼,嗓門比身子還威風,張個嘴,那風啊都能從永定門刮到宣武門。”

    不知道是不是受連繡的虧久了,這樣溫馴的姑娘也學會利落地擠兌人了。

    任胭笑得前仰後合:“那您這位嫂子真是個能耐人,尋常可離她遠些,出了宣武門就是菜市口,千萬別叫她驚動了那些瞧不見的,陰陽各有道的。”

    成徽瑜叫她說的麵色發青:“你別說了,怪嚇人的。”

    任胭嘻嘻哈哈地樂,點心蒸上,湯盅裏煨了藥材,一麵看著火一麵來同她嘮嗑:“不說她了,你和嶽年先生怎麽樣呢,定了終身沒有?”

    成徽瑜叫她說的麵紅耳赤,小小的哎了一聲:“沒出閣的姑娘淨說渾話,我們才認識不久,其實能有如今的情意也多虧了梁拂,他從中出了不少力。”

    無利不起早麽,任胭暗笑了句,隻說:“再感激人家也不能三心二意的,張先生也不差,不為了博美人一樂,喝了一宿西北風嗎?”

    成徽瑜不好意思,急急地看她一眼:“都說了是氣話!我隻是感激梁先生,上回見過了他和葉先生,很恩愛很美好,我也祝福他們。”

    實在是難得,禮法教養的姑娘也有開明的心思,甚好甚好,她不必再為這位密友的情路憂心了。

    藥膳下了爐灶擱進食盒裏,任胭遞給她:“你去看看張先生吧,仔細燙著,我也該回了。”

    成徽瑜卻將食盒遞給下人,搖頭:“他住在前院兒廂房,我去了惹人閑話,回頭母親知道了,我和他也就算到了頭。”

    成太太怕是懷疑上姑娘的心思了,出門禮佛才特意沒帶上她;家長不在,小兒女情濃時候最易露出馬腳,這樣才好早早地收拾了。

    她在這兒委曲求全以圖長久,心再自由,外力不足,還是那個不得解脫的舊時閨秀。

    任胭走的時候,成徽瑜隻送到門上,笑一笑,叫丫頭攙回屋裏了。

    楊師兄在外院等她,歎一句:“深宅大院往後再不來了,規矩吃人呐!”

    頭一遭來就心生畏懼,若是日日身在其中呢?

    任胭回頭——

    日頭往西走了,淡金的光把成府籠在金碧輝煌的罩子裏,紅牆碧瓦。

    這種美是顫巍巍的,見不著光的地兒都暗無天日,藏汙納垢;陰風呼號著來,冷得像是有把錘子在脊梁骨上叮叮地敲。

    “琢磨什麽呐?”

    師兄叫了車,笑話她:“辜家的宅子能裝下三個成府,往後等你過了門且有看的,這麽點地界兒就把你拿住了,出息樣兒嘿!”

    她怕的就是這個,深宅大院裏頭逃出來,還得再鑽進去一回嗎?

    任胭抿著唇,上了車。

    楊師兄跟後頭的車裏數賞錢,一路樂得眉開眼笑,說要多來幾回,就能早個十年二十年的置辦宅子,再娶老婆生養孩兒了。

    鴻雉堂門前下了車,任胭給車夫數錢,還斜眼笑他:“您數清楚沒有,路上有沒有落下的,咱再回去找找?”

    師兄抬手要給她個爆栗子吃,她笑著往堂裏跑——

    “任姑娘……”街對麵有人喚她,聲量不高,險些就錯過了。

    她扭臉尋人:“……喲,婆婆,您上這兒來?”

    豆腐婆婆打蜷縮的牆角那露麵,腿腳不便,撐著牆好半天也起不來。她上跟前一臂撐住了,才把人架住沒讓往地上栽。

    這地方背人僻靜,是個五髒廟輪回的去處,腥臊汙臭,還蜷著三五個生了瘡的小叫花子。

    婆婆不大好意思,囁嚅著解釋:“我,我上這兒等你一天了,叫人趕得沒處去,就這兒還能背背風,就是味兒不招人。”

    任胭笑:“您別說見外的話,我上外頭給人做飯去了,往後您要來,去鴻雉堂裏叫一聲就成,您找我有事兒啊?”

    她要把婆婆扶堂裏,婆婆生生往後退:“不不,我這樣式的不敢髒鴻雉堂的臉麵,是來求你件事兒的,我那姑娘她……”

    說著話,早已是淚流滿麵。

    豆腐婆婆的姑娘聘給了懷來的一家鹽戶,不富裕也不貧苦,就是婚後姑爺油嘴滑舌不務正業;打上回探姑娘回來,她就憂心忡忡。

    這回姑爺賭輸了家底,把她姑娘抵到了白房子裏頭,等客人睡過了自個兒媳婦,再向人討皮肉錢接茬賭,媳婦的死活不論。

    婆婆知道這茬時候都已經快倆月了,姑娘生了身楊梅大瘡,人差不離要咽氣了;她要把人贖回來,管事兒的還找她要醫病的錢。

    婆婆哭得險些背過氣去:“……借遍了人也討不來幾個大子兒,要不是實在沒方兒,我也不敢腆臉求你來,任姑娘,我這兒求你救我一條命吧……”

    說完,撲地上就要磕頭。

    任胭的心都要叫她哭碎了,一並跪下去把人扶住:“沒別的話,您缺多少,我給您取去,您快起來!”

    “要三十大洋呐……”婆婆還是哭,跪在那兒挪不動地兒。

    後頭的楊師兄打兜裏倒了賞,數了一半給了任胭,見她猶豫就勸:“今兒這趟差事本就是你掙來的,多少全是你一句話,誰要敢指摘,我頭一個打回去!”

    任胭抿緊了唇接了大洋,又從兜裏摸了兩塊添上,掏出手帕子包好塞婆婆手裏:“您收好,路上可千萬當心。”

    婆婆又哭,千恩萬謝:“祥生在懷來守著她妹子最後一程,等家來,我叫他上你家裏當牛做馬,為奴為仆伺候你一輩子!”

    任胭給人攙起來:“您可千萬別折我壽,這事兒往後咱都不提,隻當沒有過,您和祥生哥哥好好的!”

    婆婆攥著她的手,給拽到沒人的地界兒:“婆婆說些你別不樂意聽,白房子是髒臭貧腳子尋樂的窩,論理沒那樣大腰板,可你知道這家的主子是誰,七爺!”

    任胭樂:“您可別逗我,是別人講的閑話。”

    婆婆搖頭,緊緊地攥了她的手:“我跟管事兒的挺腰子時候他自個兒說的,還供著辜家的族徽。辜家的大汽車成天在北京城裏來去,貓兒狗兒見著都躲,我能不知道?”

    任胭沒言語,她是不信。

    婆婆把著她的手,急切地道:“我知道你一時半會想不開,隻是往後多幾個心眼子,算是婆婆求你啊,姑娘的身子金貴,別叫糟踐了!”

    她拍拍任胭的手,緊緊地攥著兜,一步一拐地走遠了。

    天邊見了黑,她佝僂著身子,在人海裏被衝撞地歪歪倒倒。

    楊師兄看了她兩眼,又打量任胭:“我心裏也不好受,甭說你個大姑娘,你要不高興罵兩聲,那管事兒就是個狗娘養的大牲口,他主子……”

    “別說了!”

    任胭擰了眉,一臉不耐煩,蹬蹬蹬進了後廚,又蹬蹬蹬到了堂口尋掌櫃的說賞錢的事兒。

    多了少了,掌櫃的也不大在乎,畢竟又是助人積福的,隻當今兒成家給的賞錢也隻有三十塊罷了。

    這件倒也罷了,可還有另件要緊的,任胭心事重重一直熬到下工。

    掌櫃的正跟堂口陪辜廷聞說話,見了她來便借口說要回去盤賬,哼著小曲兒溜達上樓了。

    那人挨著玉葫蘆,拎條眼鏡腿要笑不笑:“還惦記著賞?”

    “……哪有。”她心裏不痛快,笑得勉強。

    辜廷聞知她有心事並未多言,隻是來牽她的手,握了一手冰:“四哥遊曆回來,這會當做完晚課,咱們同去?”

    “……好。”

    辜家四爺廷衡是在護國寺出的家,辜家二老妥協隻許帶發修行,如今頭上還留截短短的青發茬,可看麵相,竟比六根清淨的僧人還要不念世俗。

    辜廷衡差了徒弟留七弟在外室,隻同任胭講話:“貧僧這個弟弟幼時是個混不吝,竄高爬低蹦牆攆蠍了虎,等長成了就成實心的棒槌,添了餃子的大茶壺,一棍子掄不出個悶屁!”

    任胭被大師傅逗樂。

    四爺繃著臉,無欲無求的模樣:“弟妹你別笑,他就這麽個人,誰也沒轍。所以要是惹你不痛快就揍他,皮實肉厚也耐打。”

    任胭嗆了一肚子熱茶:“您玩笑,他待我很好。”

    四爺老大不高興:“貧僧不打誑語,你就是被他那張臉給蒙了,世人哪有不耽美色的道理?弟妹年歲還小,豈知色即是空嘛!”

    這是盼著人好,還是不好?

    任胭低著頭憋笑。

    四爺又言語:“墊窩兒老七如今也有姑娘肯收留,貧僧唯一的念想也圓滿了,這紅塵再沒貧僧可惦念的了,阿彌陀佛,修成正果!”

    得!

    合著他們來這一遭,讓人徹底皈依佛門了。

    辜家的老爺太太要是知道,還不得揭了他們的皮子!

    六根徹底清淨的大師傅起了身,招呼:“貧僧今兒請了大師傅,做蝦籽獅子頭,盤龍大蝦,菠蘿魚肚,弟妹來來來!”

    任胭徹底傻眼,這位四爺不是講好了遁出紅塵嗎?

    辜廷聞在外頭被灌了兩壺茶,這會好容易得空起身。

    四爺老不耐煩,擺手:“你跟那兒趴著,趴好嘍,弟妹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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