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章 鴿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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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磋開始前有段冗長的發言,從各個公署的長官到文書,還有赴會的大師傅們。任胭百無聊賴,目光從廚師身上挪到評委會成員坐席。
她看見自己的未婚夫正襟危坐,神情淡漠,兩手交握,手指無意識地扭在一處。
唔,這是不耐煩了?
大約瞧得久,被他捉到了視線,辜廷聞目光轉過來的一瞬,眉眼間的不耐盡數散去。
她不動聲色地扭頭,輕笑。
他左手邊隔著兩位坐著葉嵩渠,再向左原本是梁拂,可發言前他的秘書替他致歉因故缺席。
當然,天降喜事,誰也不會苛待一位準新郎官。
任胭收回視線,抿緊了唇。
楊師兄在她身側坐著,小聲嘀咕:“方才瞧師父叫別家館子的掌櫃圍著說話,西城的德盛昌給了兩倍的工錢呢,可他誰也沒應,大約是定了東家了,你說是誰?”
“我。”任胭從兜裏摸了包蜜餞,分給他一把。
“可得了吧你,有這好事兒你還能叫杜老頭兒欺負!”楊師兄泄憤似的咬了滿滿一大口杏脯,“回頭叫我把鴻雉堂買下來,貶他做雜工,砸一輩子煤!”
“那敢情好,甭叫他威風了。”
任胭朝頭前努努嘴,杜立仁端著張紙念了快半個鍾頭,這會收尾的工夫,激動地雙眼泛紅聲音發顫,正誠摯地表達對工作無盡的熱情。
外頭是清冷的冬雨,滿場回蕩的是熱烈的掌聲,都沒掩住楊師兄的不忿:“神氣什麽,還不是別人腳底下的奴才!”
任胭聽著個聲響,還沒鬧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就被何鄧兩位師傅招呼到後廚,預備著切磋的事項。
白案仍舊是慣例的仨點心倆湯羹,紅案那兒三位師伯師叔準備的芙蓉鮑片、羅漢蝦和燴魚唇;至於大師傅杜立仁,誰也不曉得他的主意。
隻知道跟著他的新徒弟熬了整整三宿沒合眼,這會人站在灶台邊,跟齊眉黑紗帽的不倒翁似的擺動,要不是叫人托了一把,腦袋都能杵到吊了兩日的湯水裏。
後廚幫忙的空閑,任胭杵在窗戶邊向外頭張望。
離著她最近的是做潮汕菜的麥師傅,手底下是三個月大的肉鴿,去毛洗淨露出緊致的鴿皮和薄嫩的肉身;細條子似的薄片刀劃開胸頸,由此至尾拆骨剔架。
小肉鴿細嫩,腿頸節骨上的皮肉隻有薄薄的一層的,若是行刀不講究破了皮,便倒了架子,這樣的瓷器活也隻能大師傅做的。
可麥師傅也不過三十來歲的光景,人生得清秀靦腆,戴著眼鏡是斯文的讀書人,可下刀淩厲又狠穩,明明是灶間叱吒風雲的將軍。
細皮嫩肉的乳鴿被將軍起了骨,規規矩矩地臥在盤子裏;長針穿了棉線將剖開的鴿身縫製一半,餘下的窟窿裏,填進挑細的燕窩絲與金腿絲。
同鴻雉堂不一樣,麥師傅挑的是南洋的金絲官燕,浸透焗發到漲軟再清洗去雜質,最後使鑷子細細地撕成絲。
鴿身裹了腿絲燕窩,再得使餘下的棉線將鴿身連同瓤餡一塊封死,力求燉煮的工夫入味,還可以防止鴿身收縮後,湯水撐破皮壞了模樣。
收拾妥帖的鴿身焯水定型,配了拆下的鴿骨再入頂湯,湯水融了火腿的甘香,肉茸的鮮潤和老雞的濃醇,大火燉蒸四個鍾頭。
火候時辰得當的湯頭鴿身最為味美,太早出鍋,鴿身寡淡無趣;太久鴿身鬆軟湯濁,甜爽不再就前功盡棄。
任胭眼巴巴地瞧著,耳朵邊楊師兄打開了腔就沒歇下,街頭巷尾流傳麥師傅的手藝趣聞,應有盡有,皆是對麥師傅讚不絕口。
她掉過頭看杜立仁正忙活,才小聲詢問:“這樣絕倫的手藝,請了來就好了。”
楊師兄讚她有見地:“你可是說著了,據說是七爺力邀了大半年。上個月麥師傅出的師,這個月就入了京,今兒一過便是鴻雉堂的大師傅了!”
“師兄消息如此靈通麽,坊間從沒聽說起過。”她斜眼。
楊師兄撇嘴:“說起來咱們還得叫麥師傅一聲師兄,他師父同咱們師父同輩,裏外是要叫杜師伯的,七爺怕他為難,那可是個斯文人!”
也是,要是早叫杜立仁知道小輩兒搶了風頭,還不背過氣去,想方設法都給人困潮汕。
“這會出了師另立門戶,他也說不響嘴了。”
本來麽,人才輩出本是好事,可到了杜立仁這兒隻許他自個兒一枝獨秀,大師傅歸大師傅,可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任胭直咋舌,杜師傅正忙得腳不沾地呢,小徒弟被使喚地像陀螺,可憐得慌,
楊師兄捅捅她胳膊肘:“哎,過兩年你出了師,可不興比麥師傅差勁的,否則到時候我可不認你這個師妹!”
任胭嗤笑:“您做師兄倒是立個榜樣在頭前呐!”
楊師兄搖頭晃腦:“我幾斤幾兩你沒點數啊,到時候培養出這麽得意的師妹,我也有麵兒,立榜樣也就是個虛名罷了!”
“套近乎這事,您可真不含糊!”
師兄妹倆插科打諢,外頭有管事兒來叫任師傅:“給您的料子備妥了,您是這會做魚羹,還是下半晌?”
任胭傻眼:“前兒我沒接著帖子,切磋怎麽還有我呢?”
“也是慌忙,方才接了位爺的電話希望您也能參加切磋,這位是個大人物,七爺也不敢得罪,您見諒!”
任胭眨眨眼:“那成了吧,這會來不及,下半晌。”
“哎,回頭我再來請您,您請好。”管事兒笑的彌勒似的又走了。
飛來的一趟急差事,她不能跟這兒站幹岸了,慌得楊師兄直搓手:“怎麽個事兒呢,七爺不敢得罪的,也不就那一位。小胭,上回天津是不見著了?”
“還真沒印象。”任胭卷了袖子,“您可別白活了,幹活吧!”
“得嘞。”
橫插的一杠子,紅案對麵就擺了她一份,杜立仁原先占老大一片地兒被她給分出去,這會誰瞧誰都不順意,眼裏手下全是刀子。
好在事忙,沒顧上私怨。
湯水吊了,任胭從袖筒裏摸出塊手表記著時辰。表是許佛綸送她的,盤子上落著個黃銅大鳳凰,倆綹鳳羽一搖擺地走著。
她驀地想起那天在利順德飯店,似乎是遠遠見過那位大人物,當時從舞廳去飯廳的路上,辜廷聞是不是正在采訪來著?
看著火,她心思飛老遠。
剛過了一刻鍾,那位管事兒又來了,鬼鬼祟祟:“任師傅,有您電話!”
這檔口,任胭腦袋上叫人套了箍,緊得發脹:“哪位?”
“沒言語,是個姑娘,說是您好些日沒見著的朋友,托您點事兒,聽聲口是要掉金豆子。”
任胭長歎口氣,小蒲扇塞師兄手裏,說去去就回。
小客廳裏沒人,她握緊了電話筒:“徽瑜?”
那頭果然是成徽瑜的聲,孱弱微小:“我從家裏逃出來了,嶽年去廣州了,我沒地兒躲,聽說你在工會,方便出來接我嗎?”
這會嗎?
任胭覺得頭疼:“你跟哪兒呢,從哪兒打的電話,我上哪裏接你?”
“路上求的一個太太。”成徽瑜切切地說,“我家裏人正找我,快要到了。我去你家門口等著你!”
趙媽媽去給小兒子上墳了,鄰居的三位女先生正跟工會裏采訪呢,家裏壓根兒沒人,她還沒來及說,成徽瑜就掛了電話。
外頭瓢潑大雨,一個逃家的姑娘要躲著人追,上她家門口不擎等著被人逮回去?
任胭握著電話跟那兒轉磨。
聽筒裏滴答的忙音,她聽夠了,一把扣住。
外頭管事兒正候著,見她露麵就笑:“您有事兒吩咐?”
“切磋我不參加了。”任胭笑,“我有急事,火燒眉毛,這會顧不上跟您言語,您受累替我善後。”
她沒工夫交代,抻抻衣裳找把雨傘就往外躥。
街對麵跑來個衣裳浸透的黃包車夫,胡捋一把臉:“小姐要車嗎,我等了一上午的座,拉了您就回了,少收您點!”
任胭沒什麽管顧,收了傘上車:“上府學胡同。”
“得嘞,您坐穩。”
“胭胭——”
車夫沒蹬兩步,便叫人給攔了。
辜廷聞撐了傘跟出來,大衣也沒來及穿,半邊西裝叫雨水打得透濕,摘了眼鏡,一雙眼睛漆黑。
任胭看著心急,攀著車篷布皺眉:“回頭再跟你言語,是十萬火急的事,不容耽誤。”
“別同我生氣,你先下車,好嗎?”他很堅持。
這是哪兒的話?
任胭還要再勸,不曉得那車夫怎麽個意思,忽然拉起車往斜刺裏就竄,連晃帶顛,險些把她從車上甩下來。
兩張腳片子終究抵不過四個輪,前後左右叫四趟汽車一圍,甕中之鱉。
車夫慌裏慌張地找出路,最後把車把子一丟,腰間抽出把大柴刀,奔著任胭就撲過來了。
她坐在車裏被晃蕩地暈頭轉向,正混沌,朦朧著刀片子寒光一閃——
一側身,刀口砍在了車篷子上!
那車夫趁亂扽住她的胳膊就往車下頭拖,一麵拽人,一麵還衝圍過來的辜家隨行嚷嚷:“別動地兒,回頭我再給你們女主子身上紮一窟窿眼兒!”
這是認識她的,有備而來!
任胭拚盡了力氣拖了他的胳膊肘來,一口死死地咬住——
直到口齒裏帶了腥味,才聽著那人呼叫著罵了一句,拎著刀就衝她劈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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