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章 菩薩臉兒魔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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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胭大概能琢磨出成菜的模樣,為了鴿子蛋好看,特意用刀尖剜了幾處淺淺的痕,下了滾油,刀口翻卷出各式樣的花來。

    金黃的鴿子蛋瀝油裝盤,拱月似的圍著三粒鮑魚,自然又是另一幅花團錦簇的麵貌。

    她遞了筷子給他,低著頭兀自琢磨:“這道叫什麽,鮑魚蛋嗎?”

    任師傅什麽都好,也就是嘴快惹人發笑,做活聽聲的師傅們都憋著樂;她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撅著嘴咕噥句原本就這模樣啊。

    品菜的七爺卻極嚴肅:“鮑魚發的不差,炸得火候到了,就是沒入味。”

    雜工上師傅絮絮交代:“水發了,氽過滾水就擱那兒了,沒想著任師傅要拿了去做菜用,是我們不是,七爺怪罪。”

    任胭訕訕:“隻顧著下油鍋,倒是忘了再得使雞湯氽透的,怪我!”

    雞湯被扔邊上了,該放的紹酒和鹽巴自然也沒有,炸透的鮑魚味不足,一道菜也就剩了模樣好看,頗有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意思。

    辜廷聞嚐過,也不再下筷子。

    他們在這裏徘徊,家廚很快借故陸續離開,辜廷聞挽了袖子,打外頭水缸裏撈了條黑魚,摁在砧板上開膛破肚。

    任胭坐在對麵的長腿條凳上,捧著下巴看他:“你是惱了嗎?”

    這人若是不說話,就顯得不怒自威。她知道他向來在乎廚藝,可今天是她不經心,難免心裏起了嘀咕。

    “沒有。”他洗過手指,用幹淨的手背碰碰她的臉頰。

    “哦。”

    又不說話了。

    她坐在凳子上翹著腿,百無聊賴。

    還是他妥協,歎口氣:“胭胭,我待你確實嚴厲些。”

    她點頭:“我知道,犯錯難免,可今兒著實不該,都是基本功,也不該尋理由辯解。”

    認錯的態度極為誠懇,他繃不住,先笑起來。

    黑魚下了鍋。

    他轉到她麵前來,俯身親吻她的額頭:“方才忘了說,晚上好,我的未婚妻!”

    一頓晚飯吃得驚心動魄,送菜的小丫頭說七爺露了笑臉,家廚們這才如釋重負。

    任胭到辜家的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都算不上什麽極好的經曆,自然也不知道七爺在家裏的威嚴,這算是頭回見:“原來你在家裏是這個樣子。”

    辜廷聞握著手裏的茶杯,低頭苦笑:“我隻是不愛講話。”

    其實他最是和善不過,不愛擺譜拿架子,處得久了自然知道他平易近人。

    任胭拍拍他的手背:“那便不講啦,往後都有我呢。”

    他笑,回握住她的手,捏一捏她。

    不到二十的姑娘生了滿手老繭,天兒漸漸冷了,又長時間浸在冷水裏,小指的骨節上泛了紅,隱隱地要生瘡。

    可任胭偏生毫無覺察,就著他的手指蹭蹭,說著自己的話:“飲宴的是還有一個來月,之前得顧著許小姐的生日趴體。”

    十七歲的女孩子說壽宴老氣,許佛綸又時髦,要和洋人的太太小姐一樣過生日趴體,跳舞吃蛋糕的,任胭覺得樣樣都很新鮮。

    “許小姐下半晌差人送了帖子邀請咱們一塊兒,說是康旅長前兒帶著混成旅走了,她又最怕無趣孤單,問二十二你能得空嗎?”

    辜廷聞點頭:“我陪你去。”

    天邊的月圓又大,照下來亮堂堂的,他們坐在這處暖閣裏說話,外頭樹影婆娑,漸漸生了些賭書潑茶的況味。

    他放下茶杯,將她一雙手都握住進手心裏:“還要兩年,才能同你結婚。”

    可為母守喪三年是孝道,他不可,也無權剝奪。

    任胭抿著唇笑一笑,又說:“過些時日我去給娘上墳,你也來好不好?我應了你,理應讓娘見見她家姑爺。”

    “好,去見娘!”他笑起來,心裏哪兒都是軟的。

    當間有條茶幾阻擋,他不好親她,隻支著手臂同她雙手交握,四目相對,眼睛裏是心上人。

    “七爺——”

    禾全在外頭廊下輕喚,聲兒小小的卻急切。

    “抱歉,是我太心急。”為著剛才口不擇言,他起身致歉。

    她向來知道他的心意,隻是笑著搖搖頭。

    辜廷聞喚人送過外套,又不放心她:“我可能回來的晚,若是困,叫丫頭陪你回屋休息,不必等我。”

    “好。”

    一個交待一個答,又情意纏綿地送出門外,當真似相伴數載的夫妻。

    “弟妹同老七真是伉儷情深!”

    辜廷聞離開,任胭也沒回屋,坐廊上瞅院兒裏的綠梅花,琢磨著做花露水還是花醬,再不濟采下來晾幹研磨成粉化到麵脂裏。

    直到有人跟她搭茬。

    任胭抬頭,覺得人麵善卻又記不起,身邊的丫頭正異口同聲地喚二爺。

    她也招呼:“二爺。”

    辜廷望擺擺手,跟她對麵坐下來:“自家人客氣什麽,叫二哥。”

    她記起祥生同她講過的隱情,始終對辜廷望心存忌憚,如今他刻意親近,隻好笑笑,不搭茬。

    “弟妹沒見過我,我卻知道你,就你剛進鴻雉堂那會。”辜廷望也不在意,熱絡地套近乎,“後來你跟老七好了,更是如雷貫耳。”

    “二爺抬舉。”任胭不知道他要做什麽,順著話茬應付著。

    這不是掏心掏肺嘮嗑的架勢,辜廷望心裏明鏡似的,可他也不在意,本來也不是為這個來的。

    他樂:“今兒打公署一回來就聽說你跟家裏,你嫂子娘家去了,我代她來瞧瞧。”

    這話說的古怪,任胭心裏膈應,麵上還得帶著笑:“二爺公事忙,勞您和二少奶奶惦記著。”

    辜廷望順著她的話言語:“我是個無事忙,公署裏的碎催。前兒成家小崽子的小老婆不是使人害你嗎,今兒叫成家老公母倆保出來了,還填進去一替死的。”

    那日遭了通罪,連繡後頭是叫關起來了,可連登門問詢的警察都沒一個。

    早知道是這結果,多少回了,任胭也沒意外。

    辜廷望斜眼瞅她:“替死的那個是個攬散座的車夫頭兒,跟害你那人稱兄道弟的,說是同你議不成親心生報複,所以才讓弟兄拉了你上外城成好事兒,有這麽回事不?”

    任胭心裏咯噔一下:“那人叫什麽?”

    “祥……什麽玩意兒?”他扭頭問隨行,“哦,祥生!”

    任胭擰眉:“是認識,不能是他做的!”

    辜廷聞攤攤手:“可說呢,簽了字畫了押,板上釘釘的事兒誰有招兒?弟妹急成這模樣,別真是同他……”

    “雇凶的是連繡,行凶的是車夫,這事兒同別人有什麽幹係!”汙言穢語不興理會,任胭站起來火冒三丈,“這不草菅人命嗎?”

    辜廷聞優哉遊哉地瞧她:“人一點皮肉苦頭沒吃就老實交代了,我能強行給翻案?弟妹我勸你一句,這人都要死了可千萬別忘跟前湊,老七不會放過你們的!”

    任胭扭頭:“二爺,您說的這是人話嗎?”

    “嘿,他不做人事,還不興別人說?”辜廷望翹著腿抿他的油頭,“咱家沒了的那老五,不就是叫你爺們兒一攮子捅死的嗎?”

    他不顧麵前小姑娘發白的臉色:“你跟你那小情人馬上就陰陽相隔了,得讓他走好最後這程;回頭叫老七知道,他肯定不得好死,你也跑不了!”

    任胭攥緊了手:“您就這麽禍害手足?”

    辜廷望挑挑眉:“弟妹你這話可說岔了,咱家老五死的慘樣兒,你去問問成家兄妹倆或是咱們上輩的叔伯,誰不知道呢,我禍害他?”

    說的是辜家秘聞,廊上的丫頭小子俱是低著頭,大氣兒都不敢喘。

    任胭像被丟進了漩渦裏頭,被攪得頭昏腦漲。

    辜廷望起了身,拍拍腿:“你瞅瞅全家上下誰不懼他?長著張菩薩臉兒,卻生了顆魔鬼心,沒轍兒,好自為之吧弟妹!”

    他好像真是來嘮閑嗑的,嘮完了打著嗬欠回自個兒院裏去了。

    任胭站在廊上通身發冷,眼前一霎黑一霎白,腳底下不穩當,叫小丫頭攙了一把:“任小姐,您還好嗎?”

    她嗯了聲:“方才二爺的話,都聽著了?”

    那小丫頭一哆嗦,沒說是也沒否認:“您有話交待?”

    “今晚上的話隻當沒聽見。”

    “是。”

    她獨自進了暖閣,闔了門,撲到書桌跟前撥出通電話:“……成先生,我有事兒問您……”

    辜廷聞見完客上後院兒,遠遠見著暖閣還亮著燈:“任小姐還沒休息?”

    禾全低聲道:“您剛走,二爺就去了,說了番舊事。而後任小姐進屋給成先生打了電話,這會誰也不叫進。”

    他皺眉,一言不發。

    廊上守著的丫頭小子見了禮各自散開,逃命似的。

    辜廷聞輕輕扣門:“胭胭——”

    屋裏頭沒什麽動靜。

    他緩了聲:“是我。”

    屋裏頭窸窸窣窣,翻褥子穿鞋,門被從裏頭打開,露出她耷拉著的腦袋瓜子,和一條亂糟糟的長辮子。

    他揉揉她的頭,進門,然後闔了閂:“吵醒你了?”

    小姑娘搖頭,沒什麽話,喉間的咕嚕聲裏含著委屈,大約是哭過了。

    他抱她到榻上臥著,攬著她的肩:“同我說說,出了什麽事?”

    “豆腐婆婆家的祥生哥哥死了,在牢裏,說是畏罪自殺,可我知道他並沒有害我。”她把臉捂在他肩頭,哭得不成樣子。

    早先成家父母帶了連繡回家,還給他打了電話致歉,求他看在成世安未出世的孩子的麵兒饒她這一回,待生過孩子親自給任胭賠不是,他沉默著掛了電話。

    他並沒打算輕易放過這事,所以方才才見了聘請的律師,合計著打官司,隻是沒想到成家先一步,填一個無辜的人抵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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