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章 鴨母撚和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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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成先生外頭風光,其實是個可憐人,攤上那麽樣姨太太。”
肖玫來給任胭送飯,同她一並坐在大石塊子上,靠著她的肩仰臉望天,一口氣歎出去老長,還心事重重地翻了個身。
任胭掀開食盒,大約明白姑娘家的心事。
頭層的點心放了兩盞鹹水粿,潮汕一帶的小食,簡簡單單的料子也算不上精工細致,可勝在滋味好,還藏了姑娘初開的情竇。
“給麥師傅的?”她用肩頂了頂橫躺的小女孩。
肖玫被她鼓搗的不好意思,梗著脖子嘴硬:“說了給你的,提他幹什麽?”
任胭笑了不語,夾起一個塞嘴裏——
“怎樣,好吃嗎?”說不經心,眼睛裏全是期待。
任胭卷了一口硌牙的江米碎,敷衍她:“尚可。”
“您這口氣都快趕上七爺啦!”肖玫咕噥著抱怨,“哪兒得改進,你同我講講,外頭聽人一耳朵半句,不頂用。”
“做粿皮不能使江米,就尋常吃的那米給淘幹淨,再用清水泡一個來鍾頭,再濾盡水,倒磨裏磨成米漿。”
任胭分了一半喂給她吃,逗她:“您這江米泡的時辰長,磨的卻糙,像喂豬娃子的料。”
肖玫翻個白眼。
任胭也笑:“家裏有陶缽沒有?沒有也不要緊,吃茶吃酒的鬥笠杯,再不濟蘸醬料的碟子,刷層素油擱磨好的米漿。”
米漿要放籠屜裏蒸一刻鍾,趁空切碎菜脯和蒜粒,熱鍋熱油旺著小火給一並炒了,貪辣的就給一勺豔豔的辣子油,直到炒出來鹹香味。
“這菜脯就是醃製的白蘿卜幹,我記得家裏頭甕了一壇子。”任胭拿筷子扒拉江米缽裏的鹹菜,“您放這樣的醃疙瘩雖沒什麽不妥,但終歸不算地道。”
還不放蒜茸。
肖玫點頭,表示受教。
“粿胚蒸熟了,當間受了涼自個兒會凹下去,不是你這樣硬給壓出個窩,否則撬出來時候容易裂,就做不成柔潤白嫩的模樣了。”
“哦。”
回頭把小巧玲瓏的粿胚打缽裏起出來,吃的時候在凹窩裏添一勺過了油的菜脯,白嫩嫩的鮮香芬芳惑人,說是小食,權當做正餐也沒什麽不妥當。
在家裏時,缺糧少菜,母親常給她做來吃,一日三餐是吃不膩的。
肖玫聽著她說,捧著下巴頜出神。
任胭扭頭瞅她:“同你講了,多做幾回總能成事,甭喪氣。”
“不是為這。”肖玫垂著臉兒擺弄指頭,“總覺著麥奉輝是個呆頭鵝還不喜歡我,多少回了,都叫人給攆出門,我這臉呐——”
“世上哪來那樣多兩情相悅。”
肖玫不服氣:“那你同七爺呢?”
任胭隻笑。
都道辜家七爺天之驕子,她不過在辜府住了幾日,就已經明白他的艱辛和難堪;他同她再恩愛,當間不也始終橫亙著辜家那道不可僭越的鴻溝?
誰無苦難。
任胭瞅她:“你還願不願意追求麥師傅了?”
肖玫臊眉耷眼:“誰要?叫人知道,我可沒臉!”
她撫撫小姑娘的卷發:“哪兒沒臉,姑娘追求爺們兒又怎麽樣,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後悔還是歡喜隻有自個兒領會過才明白,管別人做什麽?”
“他不喜歡我。”
任胭剛要言語,對門麥奉輝正出來洗鍋涮碗,瞧見他們先臉紅,打聲招呼又避回去了。
肖玫接茬歎:“我覺著,相較於我,他更喜歡你啊,師姐!”
任胭眯著眼:“相較於我,他是喜歡我的手藝,你可甭滅自個兒威風!”
“現在學手藝當廚子,還來得及嗎?”肖玫滿懷鬥誌。
任胭點頭。
她歡喜得不成:“要多久能到你這樣,仨月,還是半年?”
“就憑您這資質,”任胭摸了摸下巴,“等人麥師傅的孩子上初小,您就該出師了!”
肖玫氣了個倒噎,三把兩把拾掇了食盒:“回見吧您!”
任胭樂:“你不好這個,何必為了他做自個兒不愛的事兒,一回兩回是情趣,天長日久就是勉強,強扭的瓜不甜啊妹妹!”
肖玫不理她,蹬蹬蹬走了。
日頭下曬得暖洋洋的,任胭眯著眼愜意地抻了個懶腰,預備著再上哪位師兄那兒蹭兩口吃的;結果,搶了她晌午飯的姑娘又扭捏著回來了。
“師姐,你再教我做道潮汕菜吧!”
下半晌,肖玫就跟她擠在小小的廚房裏,任胭一麵看著灶上的藥膳,一麵教她做鴨母撚。
鴨母撚是潮汕一帶的叫法,往北方來就是個頭碩大的江米元宵。任胭打櫥櫃裏翻出包正邏糯,給悶在清水裏泡了兩個鍾頭。
太陽往西轉悠的時候,肖玫埋著臉兒一絲不苟地推石磨磨糯漿,磨好的粉漿要倒在疏軟的布袋裏瀝幹水分;天擦黑的時候,把漿粉倒出來揉壓。
揉到漿粉柔韌上了勁再給壓成小小的圓胚,包上調製好的芋茸餡。芋茸是用蒸到軟透的檳榔芋壓碎,添棗茸果仁桂花和熟豬油拌成的,甜香軟融。
包了餡料的江米胚團成鴨卵大小的元宵,一碗裏頭三顆,下進甜湯裏煨煮。
甜湯是在候著漿粉成型的幾個鍾頭裏預備的,撕成小顆的銀耳卷,切成粒的番薯丁,香糯的白果仁,還有甜爽的瓜冊一塊燉。
瓜冊是任胭做來尋常吃的零嘴,冬瓜條雕出花樣或是果樣胚,紅糖蜜餞到晶瑩剔透,脆脆嫩嫩,又能養護心肝。
她還沒來得及嚐幾塊,全給了肖玫這丫頭當了湯料。
煮成兩碗鴨母撚,肖玫自己嚐了一個,又見了三顆圓潤好看的盛進碗裏,餘下歪瓜裂棗的留給任胭當晚飯,自個兒樂嗬地拎著食盒奔對門就去了。
任胭下工的時候,麥奉輝捧著那碗鴨母撚吃到耳朵泛紅,肖玫自不必說,本就是個話簍子,這會個把鍾頭都沒消停過。
她沒多瞧,出了鴻雉堂。
外頭有辜廷聞的親隨在候著:“七爺采訪耽擱,這會還沒從公署返回,命我們送任小姐。”
“不,去護國寺。”她摁了摁布兜裏的手記。
手記並沒有寫成,隻記了些許的藥膳方子,不常見,特意先給辜廷衡見見。
他接了,修了幾處,要笑不笑地問她:“弟妹獨自來,僅僅是為了方子?”
任胭搖頭:“想問五爺的事。”
“二哥同你講的?”辜廷衡沒料著她這樣直接,就笑,“怎麽不去問廷聞?”
她說:“是傷心事。”
辜廷衡點頭,“是,最傷心的當屬廷聞,他們是一個媽生養的,前後腳就隔著半個鍾頭。”
孿生兄弟,自然別的手足要親近,隻是沒想到會以那樣的方式永別。
“世人都道是廷聞不忍老五受罪害命,狠心殺了他,可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是父親,父親手殺了他們兩個。”
辜廷衡笑笑:“辜家最不缺的,就是兒子。”
“五爺身染重疾,時日無多,為什麽要……”任胭不忍說出口。
“臉麵!”
辜廷衡盤弄著佛珠,頗為嘲弄:“家人看管卻不敢近身,有回小五深夜逃了出去,跟叫花子搶下水,跟野狗撕咬腐屍,叫記者拍了照片登了報。”
辜家人素來高高在上,哪裏能容忍這樣狼狽的子息於世,人被逮回來就一刀穿胸而過,辜家老爺親自命近衛下的手。
對外頭則宣稱辜家五爺早過世多日,報紙報道不實,胡攪蠻纏,報館關門,記者滅口了事。
辜廷衡盤弄佛珠的手停下:“廷聞長途歸家,衣衫未換就去探望小五,瞧見的就是他心口那把刀子。他坐那兒到清晨丫頭進門,這才有七爺戕害手足一事。”
任胭無言。
辜廷衡批注了幾樣,將手記留下:“貧僧再仔細瞧瞧,三日後,弟妹再命人來取。”
“謝四哥。”
他送她出寺門。
外頭有車候著,車窗放下來,後座裏的男人仰著臉閉目養神,手邊擺著相機和摞的整齊的手稿,上頭壓著支黑色的鋼筆。
辜廷衡念了句佛:“嘖嘖嘖,偽善的施主。”
辜廷聞下車,辜廷衡當著他的臉緊緊地闔住山門。
“你的采訪結束了?”任胭先笑,投進他懷裏,“我走的時候聽說你還要好一會。”
他也笑起來:“結束了,吃了幾盞茶,不好。”
不對味兒,是留不住七爺的。
她仰著臉,笑他挑剔。
“手記寫成了?”
車開了,他問她,頗為刻意。
他應該知道了,任胭卻佯裝不明:“隻挑了幾樣不常見的,拿不定主意,先來問問四哥,回頭做出來也放心,我想元日飲宴也用上。”
辜廷聞想了想:“元日前會有三次試菜,二十五日,下月十一和二十。二十日上,秘書長會將最後的單子告訴你。”
任胭算日子:“二十五麽?後兒是許小姐的趴體,過了二十二就得預備著,這麽算來,並沒有幾日清閑。”
加上鴻雉堂裏的單子,她又得連軸轉。
他握著她的手,輕笑:“辛苦任師傅。”
“客氣,七爺有賞嗎?”
他轉頭:“想要什麽?”
“什麽都給?”她興味盎然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不上當:“先說來聽聽。”
她捧著下巴搖頭:“這多沒意思。”
他敲敲她的腦門,親昵,縱容。
街口岔道,任胭囑咐汽車夫開往辜府,並對辜廷聞解釋:“貪戀七爺家中被褥舒適,甚合我意,就不大想挪窩,往後是要常來常往的。”
他笑:“榮幸之至。”
遍嚐世間苦澀,終得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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