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章 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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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著元旦飲宴,任胭在辜府小住。

    自上回深夜一敘後,辜家二爺不大露麵,倒是打娘家回來的二少奶奶常常差人請她到院兒裏坐坐。

    二少奶奶和尋常高門女眷的喜好差不多,打牌或者嘮閑嗑,提不起勁頭時候捧起煙槍嘬兩口,妖嬈地倚在榻上指著外頭罵爺們兒,小聲小氣地抱怨。

    可她的所有言行都是拘束的,像勒在緊巴巴的籠子裏過日子,所以再妖嬈的姿態也是畫虎類犬,不像許佛綸任何姿態都很美,媚骨天成。

    二十二那日,任胭在許公館廳裏喝盞茶,看著許佛綸打發了一波衣著光鮮的男女。

    “是來搜你那位逃家的小姐妹,裝樣兒!”她端著咖啡過來,懶洋洋地歪在沙發裏,“我跟成家人可沒交情,九成是循著你來的,往後當心、”

    “給你添麻煩了。”

    許佛綸漫不經心地笑:“說兩句場麵話兒罷了,不麻煩。要我說她這婚根本逃不成,城裏這麽大點地方,能躲哪兒?”

    任胭也提著心:“等人回來就一塊兒走,畢竟她沒怎樣出過門,一個女孩子在路上總不叫人放心。”

    許佛綸搖搖手指,不認同:“私奔還瞻前顧後,怎麽成事兒。若是你,會怎樣?”

    大約打聽明白辜廷聞在哪,收拾點大洋,輕裝簡行直奔那地方去,山高皇帝遠,可不任他們逍遙?

    “還是的,除了深宅大院兒,她哪裏都不適合去。”咖啡喝完了,許佛綸起身迎客人,“你好生坐著,回頭我再來瞧你。”

    她搖曳生姿地走了。

    一番話讓任胭心裏越發嘀咕,張嶽年去的又不遠,多少日子了連個信都沒有,成徽瑜在城裏東躲西藏,還能耗幾天?

    如今尋人都盯上她了,成家父母離著急眼也差不離了。

    那可是對狠角色,為了未出世的孫兒孫女能填個無辜的人命進去,這會失了姑娘失了臉麵,瘋狂起來不定做什麽舉動,這不是山雨欲來麽?

    任胭心驚肉跳,枯坐在這兒更是生慌,就叫人領著到後廚去。

    許佛綸喜歡西餐,多請了相熟的西點師父,中式餐點則全數交給了任胭。紅白案上的,都是任胭征詢過了鴻雉堂的掌櫃挑選來的。

    餐點一共六十四道,幹鮮果品大菜甜點以序而走;大小火眼上的薪柴不停,雜工水案到大師傅們,手底下的活計接續。

    傳菜的夥計絡繹進出,來往二三十人,動作有條不紊迅捷利落,以求後廚整潔靜默。

    任胭在刀砧相碰的聲音裏穿行,時時會停下,將自己的拿手菜或點心製作成型,再繼續細細地觀察切配好的菜料,以求盡善盡美。

    裏外走幾趟,她碰上蹲窗沿地下抽旱煙的師兄:“您跟這兒偷懶呢?”

    楊師兄呲牙樂:“如今也有大師傅的派頭了,瞧裏頭好些叔伯輩,不也對你唯命是從,做師兄的替你高興,回頭師父麵前也有的說嘴。”

    鴻雉堂裏隻按手藝論資排輩,不講究年歲,認可她,不過是師叔伯們給麵兒,任胭心裏都有數。

    “叔伯們年長又都辦過好些大宴,用不著咱們多嘴,主人家有交代自然明白,抬舉我擔個虛名,您還真當真了!”

    楊師兄看她:“都說學徒三年才得頂出個模子,你來鴻雉堂不過一年,能有這樣出息實屬不易,該走到人前時候不能往後躲,許小姐給你的麵兒得收著。”

    “您甭操心,這我知道。”

    楊師兄看她,欲言又止:“她……”

    任胭疑惑:“誰?”

    “罷了,該是我癡心妄想。”他嘬了最後一口煙,磕磕煙袋鍋子,揣起荷包。

    話說半截,雲裏霧裏,任胭納悶。

    後頭許公館的秘書托著賞錢來:“先生問候各位師傅,辛苦!”

    楊師兄手裏的竹刀一哆嗦,險些刻花了手裏的點心胚子;任胭餘光撇見,沒動聲色,隻在心裏長長歎了口氣。

    甜鹹點心四道上過,席麵才算結束,許公館的小女孩子們給客人送了熱手巾和茶水咖啡,許佛綸已經從座裏起身,站到人前。

    舞會開始前,她的感謝辭結束,隆重地向眾人介紹過任胭:“……我的第一支舞,請的是鴻雉堂的任胭師傅,以此感謝她能夠參加我的party,並為此付出的無盡心血!”

    許佛綸的身量高挑,攬腰握手當真能是個遮風擋雨的爺們兒,任胭隻好跟著她的腳步,頗有些不好意思。

    舞曲被眾人的喝彩聲哄到高潮,許佛綸歪頭瞧她,小聲地笑:“哎,你同辜先生沒有……”

    任胭搖頭,抿著唇笑。

    許佛綸眨眨眼:“那你可得抓緊點。”

    抓緊什麽?

    麵前的女孩兒還是笑:“我是說,跳舞,不要多想!”

    任胭斜眼看她。

    許佛綸笑彎了眉眼:“我真的隻是這個意思。”

    舞曲結束,她們退回人群後,對麵坐著吃點心。

    任胭舉起杯子:“是我該謝你,許小姐。”

    她借了她的勢頭,今兒之後,必然會一帆風順。

    許佛綸聳聳肩:“我是替康秉欽向辜先生討人情,有私心,算不上光明正大。”

    任胭笑,先喝了酒。

    說起來,被提到的兩個爺們兒都沒露麵,康秉欽在關外,至於辜家七爺,大約又被新聞絆住了。

    “抱歉,許小姐。”辜廷聞說了來,卻臨時不見了影子。

    許佛綸搖頭:“沒關係,我收到了辜先生的賀禮,再說我主要是想見見你,他來,我也未必招待的妥當。”

    任胭知道她的心意,笑著,又敬了她一杯酒:“生日快樂!”

    “謝謝!”

    酒水吃了一半,許佛綸的秘書匆匆而來,低聲:“先生,有人來請任小姐……”

    許佛綸拍拍任胭的手背,隨她起身:“我想,該送你走了。”

    公館外的是禾全,拉著汽車門請小姐登車。

    “廷聞呢?”任胭心裏七上八下。

    禾全將車駛離許公館,才開口:“七爺和梁先生去救張先生了。”

    張……嶽年?

    “他出事了?”

    “成家的老爺太太,知道了成小姐和張先生談戀愛。”禾全壓著火氣,“您該知道張先生的身份,如今進了監獄,九成是個死。”

    任胭的手一抖:“徽瑜在哪兒?”

    “叫成先生看著,她要殉情,成先生實在沒方兒了,才要我來接您去勸一勸。”

    成世安給成徽瑜找的藏身處是離成家兩條街的洋人公館,裏頭住了成世安的幾位朋友和家眷;如今成家事出,鬧到雞飛狗跳,家宅不寧。

    任胭沒想到平時那樣柔順的女孩子會握著把鋒芒利刃的剪刀,歇斯底裏地衝著每一個靠近她的人,眼睛瞠著,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撲過來。

    成世安把任胭擋身後頭:“徽瑜,是小胭,你看仔細些!”

    成徽瑜警惕地過了頭,誰的話也聽不進,良久,才舉著剪刀淚如雨下:“小胭?”

    任胭不再往前去,靠著門輕聲:“徽瑜,是我。”

    “你快走,快走啊,他們會殺了你的!”她想起什麽,聲嘶力竭地喊。

    任胭的心一哆嗦,又酸又疼:“我是來看你的,這不是好好的?”

    成徽瑜垂著頭,搖了搖:“他們抓走了嶽年,接下來就會是你,我隻有你們兩個朋友,他們不會放過你的……這麽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她拿著剪刀尖頭,對著自個兒心口比比劃劃。

    任胭看得心驚肉跳,顧不上其他,兩步躥過去,一把扣住了成徽瑜手腕子把刀口往自個兒這兒擰。

    成徽瑜不依不饒,可偏生力道又弱,手勁一散,剪刀擦著任胭的胳膊肘就滑了過去。

    兩個姑娘倒成一團,血流入注。

    吵得鬧得,哭得喊得,霎時亂成鍋滾粥。

    成家跟來的老媽子小丫頭呼天搶地地去救小姐,成世安張皇地將任胭抱出門外,樓下頭是事先請來的大夫,抄了醫藥箱子就往樓上闖,拿酒精扯紗布給紮傷口。

    烏煙瘴氣的,等消停下來,任胭的胳膊被捆了個結實。

    “要不是棉衣厚實,這一剪子下去,小細胳膊給你紮對穿!”成世安叉著腰來回晃蕩,指著任胭又氣又疼,“你是不傻,疼不疼?”

    任胭齜牙咧嘴地樂:“她拿個剪子往自個兒心窩裏捅,我離著最近可不得攔著?您還甭蒙我,我骨頭硬著,剪子透不穿!”

    透不穿是一回事,叫剪子豁開了皮肉是另一回事。爭搶剪子的工夫都鉚著勁,成徽瑜那頭卸了氣可不都奔著她來了?

    剪子在她胳膊上剪開指頭長一道口子,細又深,皮肉都翻出來了,雖沒有見骨,一瞬可疼的她險些背過氣去。

    成世安瞅著她臉色發白,捧著她胳膊肘恨不得貼心窩子裏。

    任胭疼到沒力氣:“您可不興占我便宜,我可救了您妹子。”

    他怕她掙紮碰著傷,又給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白心疼你了!”

    她笑,可還皺著眉頭。

    他看著難受,摸出塊巧克力,剝了糖紙,喂給她吃:“嚐一口,就不疼了。”

    巧克力,是上回她分給他的那一種。

    打從丟了糖紙,他就走火入魔似的,身上天天揣著這麽一塊,不知道給她還是自個兒。

    卻又怕她發覺自個兒心思,又飛快地把糖紙揣兜裏了。

    任胭記掛著成徽瑜,根本沒發覺他心裏倒了幾個個兒,聽著裏頭壓抑的哭聲歎氣:“去看看徽瑜吧,鬧成這樣子。”

    身邊守著三個老媽媽,人半躺半臥在床上,哭腫了眼睛。

    “小胭,對不起……”

    “哥,去跟爸媽講,我嫁……”

    她的唇哆嗦著,滿目絕望:“放了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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