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章 百花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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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年最後一天,任胭再次見到了麥奉輝。

    這日天邊還亮堂著,掌櫃的已經叫倒玉葫蘆數大錢;自己又帶人托了十來隻紅漆盤,一份賞錢是兩位東家的,另一份是他的。

    到了手的銀元加起來約等三個月的工錢,大夥兒喜氣洋洋,吆喝笑鬧一陣兒各自趕著回家。外頭晚霞未落,任胭趁亮捏著小荷包在街上溜達。

    西城的先農壇明兒就要開了,這會正有人清理歇山頂上的綠琉璃瓦片;圍欄外頭擠著好些鋪麵和貨郎,若是占個好地兒,明兒廟會開張就能賺個盆滿缽滿。

    任胭前後望過去一眼,直奔褡褳火燒的攤兒;大肚子掌櫃同她認識,挑揀三五塊個頭飽滿色澤金黃的火燒給她裝紙包裏,還笑著說許久沒見七爺了。

    焦香的餅麵包著鮮嫩的肉粒,咬一口給味道散出去,引著兩條街外的耗子回頭,任胭咂麽完了笑說人忙,勞煩惦記。

    掌櫃的還沒搭兩句話就要叫客人把肚子擠扁了,匆匆道句回見,一手拎刀剁肉粒,一手探小木桌底下舀清水進盆裏,備著打餡兒。

    任胭從人堆裏擠出來,四下踅摸兩眼對著側後方招手;先前沒看著動靜,後頭才有倆年輕的爺們兒不好意思地湊近,低聲問任小姐好。

    任胭分了三塊火燒給他們,笑問:“天寒地凍的也不曉得尋個背風的地兒等著,不冷?”

    倆爺們兒隻是笑,推拒著。

    她撤回手:“給你們七爺的在我兜裏捂著呢,這本就是買給你們的,馬上家去,路上分著吃吧。”

    “哎,謝謝您。”

    辜廷聞派人守著她,這些人都極有規距,輕易不肯露麵;可是天長日久,任胭怎麽著也能認清楚幾個。

    天邊一霎就黑了,她不敢在外頭耽擱,叫了路口候著汽車,接了她上家裏。

    明兒辜府飲宴,裏外院子這時就都已經披掛上了。

    打大門至內堂一路紅氈鋪地,筆挺的一條錦繡大道,兩溜火紅的燈籠;連池塘拱橋上的圓墩扶手都叫別了各式彩燈,遠遠瞧著像盛妝的矜持仕女。

    小丫頭和小廝絡繹進出,搬盆景落座椅,廊下杵著的銅杆兒挑一溜大宮燈,樹杈子上還別著兩對兒,像被盤活了三五年的玉璽獅子頭。

    西北角樓上推開三交六椀菱花檻窗,這兒幾乎能俯瞰半座城,流光溢彩下的辜府自然盡收眼底,火紅一片能燃盡整座城池,驚心的盛景。

    辜府百年盛氣淩人,如今可見一斑。

    跟她的小丫頭看慣了這樣場麵,除了冷倒沒有別的想法:“任小姐您要瞧,我給您搬褥子鋪榻上,老是這樣吹風,夜裏頭不舒坦。”

    任胭搓搓手要下樓:“瞧個新鮮罷了,咱下去。”

    “哎。”小丫頭放了心,又笑,“七爺交代今兒晚上能早些回來,八點鍾放焰火,再同您上來瞧,咱們還沒預備好呢。”

    “那敢情好!”

    她喜歡熱鬧,對焰火充滿了向往。

    丫頭關窗時,她才慢慢收回目光。

    這兒地勢高,臨近幾處院落瞧得一清二楚。被禁在院兒裏的大師傅們也趕出來看熱鬧,這會各自散去,隻剩個麥奉輝還在徘徊。

    任胭進了花園,他正坐在假山石上撐著膝頭,偶爾歎兩口氣,並沒有驚訝於她的出現:“任師傅下工了?”

    “又見麵了,麥師傅!”

    麥奉輝想請她坐,可周遭全是冰涼的石塊子,隻好訕訕地笑:“七爺允許我們出來走走,這座院子的風景很好,看久了就舍不得離開。”

    任胭也笑:“沒事兒,明兒宴罷了,叫人領著四處轉轉,權當散心,大夥兒都辛苦!”

    “不辛苦。”麥奉輝和善地搖頭,“是我們的本分。”

    他是個內斂的人,說不了幾句臉就泛紅,不大好意思;任胭心裏正琢磨事兒,一時都沒了話。

    前兒見的麥師傅和今兒見的,要說長相是一模樣,可說起話來就能覺出古怪;上回是一團將燃的烈焰,這次是半汪沉靜的柔水。

    麥奉輝除了廚藝了得,還會變臉嗎?

    “怎麽會這樣想?”

    八點前一刻,辜廷聞家裏來,衣裳未換,就帶著她上了角樓。

    說是叫人伺候,可臨了不知道哪兒來的興致,讓留下酒菜和觀煙火的物件,把人都攆個幹淨,自己帶了袖箍開始點燭台。

    角樓不常人上來,連枝燭台都鋪了斑駁古舊的青鏽;方才任胭問丫頭怎麽不換新的,小丫頭慌張地比了個數,這數大約能買下三成的辜宅。

    任胭閉了嘴。

    這會見他優哉遊哉地點蠟,頓生出光陰回轉的錯覺。

    小時候聽母親講故事,趕考的儒生誤入畫中的仙界後與女仙有一段錦繡良緣,後來那女仙不肯從畫中出來,儒生便放棄肉身進入畫中,與她長相廝守。

    母親豔羨,她也豔羨。

    如今,她算不算圓滿?

    辜廷聞長久沒聽她回話,舉著蠟燭回身,坐到她麵前的小幾上,仰臉看她:“在想什麽?”

    她給他講了這個故事。

    辜廷聞評價:“很美。”

    “是嗎?”

    他握住她的手:“想聽我說實話?”

    任胭點頭。

    他低頭吻她的手背:“若是我……”

    又怎樣?

    “也忍不得相思之苦。”

    她笑,臉好燙。

    他倒是正經的模樣,在她身邊坐下:“吃飯。”

    她咬了口點心,外頭正咚的一聲,豔紅的火光在空中炸開,像點心裏淌出的豆茸糖餡兒。

    丫頭在樓下守著,起先還能見樓上的年輕眷侶偎在窗前看焰火,後頭焰火散盡,沉沉夜幕便闔了檻窗,她紅著臉招呼隨行避遠些。

    等辜廷聞喚人上來伺候,一對兒人正各踞羅漢榻的一頭,他身上的西裝與襯衫褶出數道細密的痕跡,任胭卻紅著臉扭頭衝牆,他去握她的手卻被利落地抖開。

    “明兒起鴻雉堂歇業三天,不用上工。”下了樓,她才肯正經對他說句話,“可以睡到午時,美不美?”

    他敲敲她的腦門:“明兒早上五點鍾就起。”

    “做什麽?”

    “同我一處迎客人。”

    她不應。

    辜廷聞還是笑:“二哥同二嫂,你舍得我獨自一人?”

    “我還帶著孝。”

    “知道。”他送她進了屋門,丫頭送了新的衣裳來,象牙白的襖,檀紅的裙子。

    肅穆莊重的顏色,還有一套頭麵,素色的絨花。

    他隨手撥弄了兩件賞玩,好容易趕散了酒意,不叫自己張口留下來,出了門尤依依不舍:“晚安,我的未婚妻。”

    懶散的風流樣,真是吃多了酒,任胭想起角樓裏旖旎,撇嘴瞪他。

    小丫頭跟著笑。

    晨起忙亂,得空歇下幾乎要太陽當頭。

    任胭同辜廷聞一處坐著,當中隔著一張幾,幾上放著他們交握的手;二少奶奶來請,辜廷聞並沒有放人。

    粘膩的勁頭叫客人瞧不下去,首座的老爺子先笑:“怨不著不同意叫人進我的府邸做家廚,我一把老骨頭哪有力氣同七兒搶廚師,還是他心上的大姑娘。”

    一眾人跟著笑。

    不料他卻看著任胭:“任大姑娘,不提廷聞,你願不願意進老頭兒的府邸當大師傅?”

    這位徐老先生,正是總統府那位,所以府裏的大師傅都是大拿裏的活祖宗,聽個名兒就要拜一拜的。

    要是擱尋常,保不齊就顛顛兒地去了,可他家能成事兒嗎?

    他現在跟辜廷聞親近,七兒七兒的喚,改明兒北京城裏風雲變幻,一霎爺們兒倆反目成仇,她就成了捅辜廷聞心窩上的那把刀。

    最尖利的那把,寒光一閃,透心兒涼!

    可人問了,她又不能不答;貶低自個兒,誰臉上也不好看,裝傻充愣吧!

    好在人是來吃飯議事,又不是真要挖廚子,湊合敷衍一陣兒就過去了。

    今兒的宴是杜立仁掌勺,他南北廚藝通透,折騰了一個來月的菜式個頂個兒絕倫,翅宴過,頭道上的是百花雞。

    粵地的菜,精挑細選的嫩雞崽不過一斤半重,可也不能少於斤把;再從選出的這些雞裏再挑個頭模樣肉質絕佳的,用於做菜。

    洗涮幹淨的雞身剖開背麵,勻整朝兩側地剝出雞皮,再分別剔開頭與翅身,擱蒸籠裏頭。

    蒸肉的工夫,先給膠州送來的數對明蝦去殼,蝦肉砸成碎泥;又得把肥膘與瘦肉剁成細茸,加香料、卵清和玉米粉一塊兒拌進蝦泥裏攪成細膩的餡料。

    搬了肉下爐,然後再撇幹淨雞皮裏膏脂,竹針紮出數個細孔攤在竹箅子上,抹薄薄一層玉米粉。

    這會是要攤醃製好的蝦泥,再鋪一層蟹膏蟹黃與敲碎的蟹肉。抹平了餡料,再塗雞卵拍平,擱進蒸籠裏熥熟。

    夾出來切長方條擺盤坐日字陣,拚回雞頭與雞翅身,成個雛形。

    熱鍋中搪熟豬油兩回再下一道油,烹酒和頭湯與香料勾芡,香油退勻起鍋澆在雞身上,叫皮肉浸透滋味。

    饒是如此還不算完,如今深冬,需新取白菊花瓣壓開鑲嵌在盤周;若是夏秋時節,自當取夜來香裝飾,以至百花濃香的滋味。

    素淨的瓷盤托著豔麗柔脆的雞肉,清爽甘鮮,冬日裏頭溫補最好不過。

    何況菜式裏雞皮嬌貴,多則粗糙,少則不脆爽,極其講求火候。怨不著杜師傅受盡追捧,紅案大師傅頭魁的名聲響當當。

    任胭嚐過,讚不絕口,小聲道:“若是這樣同人叫板,多不會有好下場。”

    辜廷聞笑:“別急。”

    杜立仁得意洋洋地退到邊上,跟著走的是麥奉輝的雪花雞淖。

    人麥師傅頭低著,小心翼翼,腳步卻飛快穩健。

    任胭先看到卻是他袖筒裏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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