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章 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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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亮,廊下就有人掌燈,暖黃的燭光和悄然的腳步徘徊。

    任胭起了身,鵝蛋臉的丫頭替她打起床帳,招呼人送進手巾和盆具。

    她不慣人這樣伺候,自個兒洗漱完,又梳了條長辮子,對著鏡子胡捋把快要杵到眼珠子的劉海,扭頭——

    伶俐的丫頭正遞來把梳子:“七爺起身了,偏廳裏等姑娘呢。”

    “好。”

    她捺住眼底的歡喜,可又攏不住急切的心,梳了梳頭發,針線筐裏翻出把小剪刀對準劉海哢嚓一下,抖摟兩下扭身就往偏廳跑。

    “慢點。”辜廷聞坐著吃茶,見了她來就笑,尤其看她腦門上的頭發。

    任師傅手藝絕倫,可終歸隔行如隔山。

    “來。”他起身,把她摁在沙發裏,替她修劉海。

    細碎的黑發落在掌心裏,他看著覺得有趣,喚人取來錦囊,一根一根倒進去再係緊,放進上衣口袋。

    “這有什麽好留著?”

    外頭胡同口,他掏錢買了兩塊驢肉火燒,俯身時候露出絳紅色的係帶,任胭看見難免臉熱,小聲嘟囔句。

    家裏沒叫預備早飯,倆人拉著手出了門融進街頭朦朧的薄霧和熙攘的人群裏;腳下是未化開的冰雪,軟塌塌的印著層鞋底的花紋,滿滿的煙火味兒。

    辜廷聞將火燒放進她手裏,笑:“頭次替你剪頭發。”

    “還有別的姑娘?”

    一句玩笑話。

    他很認真地在解釋:“從小寄養在我家的遠房堂妹,為她剪過胎發;她後來嫁給了五哥,很久前的事了。”

    五爺沒了許久了,但是從未在辜家見到女眷,她小心翼翼地問:“那她……”

    “改嫁了。”

    不是還有個孩子,也帶走了?

    辜廷聞似乎不願意多提,拍拍她的手:“上車,外頭冷。”

    “好。”

    始終跟著他們的汽車緩緩滑到跟前,接了人飛快地開向城外。

    打保定逃出來,金銀細軟卷了不少,多是母親攢的體己錢,還有些大夫人為了麵兒不得不給的賞錢和首飾,論理是夠她們活幾年的。

    隻是母親病重,瞧病買藥所剩無幾;餘下的拿來置辦了喪禮和棺槨,再踅摸塊風水寶地,好在夠數。

    當初堪輿的道士指著小清涼山說的天花亂墜,任胭一字沒聽進去,隻是覺得這兒風景好,等開了春就是煙光嵐影,像極了母親口中幼時的居處。

    母親一生諸多磨難,身後自然要安靜無塵,如今鬆柏蒼茫,寂靜幽深,她應該會喜歡。

    任胭拂去墓碑上的雪和落葉,額頭輕輕地抵住,小小的聲兒:“媽,我來看看你。”

    山林無聲,有微風過,吹散她滿頭落雪。

    她閉著眼睛,低著頭,無聲地聽自己的心跳裏,似乎有母親的笑和淚。

    許久,她才抹了把眼睛,回身拉了辜廷聞的手,又笑著:“這次我帶了您家姑爺來,人生得好,待我也極好,您甭擔心,我這樣夜叉性子也是討人喜歡的。”

    她想,母親是會高興的。

    “你跟我娘說了什麽?”

    山中風雪漸厚,他們不得不離開。任胭在山道上蹦蹦跳跳地走,好奇辜廷聞獨自一人跪在墳前時,同母親的對話。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求娘保佑我。”

    “怎麽呢?”她總覺得沒什麽樣好話。

    辜廷聞笑:“佑我在你這夜叉手裏,能長命百歲!”

    她氣個倒噎,推他一把,蹬蹬往山下跑,不理人了。

    鴻雉堂的胡同口,汽車停下。

    任胭推門前扭頭,鄭重其事地交待:“辜廷聞你見過了我娘,就算是定給我任胭了,可不興三心二意,要一心一意地等著我……”

    “等你娶我過門。”他接她話,是比她還要鄭重其事。

    是這麽個意思,她沒說明白罷了,料想他應該知道,怎麽偏生要說出來,顯得她像個五大三粗的糙老爺們兒。

    任胭瞪他一眼,想說什麽,又瞥見禾全憋笑憋得辛苦,一肚子話就全咽回去了,下車轉身就跑。

    風風火火地進了堂口,楊師兄後院兒裏頭拎口菜刀正耍把式:“怎麽,大蟲攆你?”

    任胭翻個白眼,放下食盒問:“您不幹活,瞎比劃什麽呢?”

    “一會要送籠雞鴨,下半晌宰殺了吊湯。”他努嘴兒往杜立仁那兒,“那位祖宗要的,剛才不曉得耍什麽花活,嚷嚷要還頭湯和二湯。”

    “這都吊了半月裏,眼瞧還有一個星期就是飲宴,折騰什麽?”

    楊師兄撇撇嘴:“可說呢,要鼓搗新鮮玩意兒,畢竟明兒起跟他的師傅就得全數住進辜府預備著,火燒眉毛啦!”

    大師傅事兒忙,連帶著上下都跟生了風似的。

    後頭雞鴨進院兒,還跟著哼哧哼哧圈著豬羊的大車,師傅們挑揀幾個能入眼的,叫雜工幫案一氣兒都給下刀子,手腳麻利地準備湯水。

    下半晌,杜師傅嚐過新吊著的湯,終於點了點頭,大夥兒凝在心頭上的烏雲這才慢悠悠散去,外頭就熱鬧起來。

    有人叫掌櫃的請著進來,兩列穿著軍裝的年輕人足有二三十號,把後院守得嚴絲合縫,領頭的比對完進辜府的花名冊,這才叫領著人出門。

    元旦飲宴的排場極大,鴻雉堂裏的師傅們被請走了七成;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任胭小廚房裏這會溜幹淨,就剩她和師兄守著空架子。

    紅白案還有大師傅帶著徒弟忙於對付晚上的飯菜,她跟這兒和楊師兄就成了風車軲轆,舞得生風,連晚飯都是叫對門的師叔做好,差倆師兄給勻來的。

    師兄妹倆蹲樹下的雪堆裏,湊合一口殘羹冷炙。

    楊師兄凍到打擺子,抱怨:“你說你圖什麽,好好的少奶奶不當,跟這兒喝西北風,窮骨頭兒病!”

    任胭哼笑:“那我明兒關了廚房,您跟杜師伯去!”

    “別介呀,妹妹!”楊師兄腦仁疼,“我給他搭手,早晚都得要我命,您瞅瞅您原來那師弟都長成老頭兒啦,上回一問剛過二十!”

    任胭悵然望天:“幸得我叫他攆出來了。”

    楊師兄瞅她:“也沒見他放過你。就今兒這事,他要走了咱們的大師傅可不就是給上眼藥的,那些大師傅是全被拉去做雜活,有委屈都沒處吐。”

    可不麽,但凡搭著她任胭的邊兒的,就沒得過杜立仁的好。

    白案那兒新來的兩位大師傅是慣會看風頭的,當初就挑了僻靜地兒站,看著她熱鬧,好在沒被杜立仁怎樣擠兌,原先那些師傅學徒可叫教訓的不成樣兒。

    後頭大夥兒誰也不敢跟她過於親近,要不掌櫃給她新辟了藥膳小廚房,這會叫早成了孤家寡人,什麽手藝也沒法周轉,還不得卷鋪蓋灰溜溜滾出鴻雉堂?

    她笑:“沒事兒,我給你們報仇,下個月給他打趴下!”

    楊師兄握拳:“你可得使把子力氣叫他好看,不然咱們都沒日子過。話說回來,下個月比試,你有招兒沒有?”

    任胭一籌莫展:“咱都是廚子,您也明白,新招兒那樣容易想嗎?”

    楊師兄拍拍她肩頭:“妹妹你加緊點,他可正從咱們這兒的大師傅嘴裏打探消息,別的本事他沒有,可廚藝上,他終歸是要緊的大拿!”

    人剛要進門,又轉出來了,低聲:“還有咱們那位麥師兄,你防著他點,前兒我看他和姓杜的老頭兒鬼鬼祟祟。”

    任胭笑他多心,可剛回辜府沒多早晚,她就見著麥奉輝和杜立仁先後從小花園的假山裏出來;起先以為著不過是大師傅們行動範圍有限,湊巧碰上。

    可一回兩回,第三回,她就不這樣想了。

    離著元旦,尚有兩日。

    辜廷聞成日被秘書長絆在公署,到家幾乎要後半夜,雖然對杜麥二人起疑,但沒有確鑿證據,也不好對他張口。

    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師伯師侄,湊一塊兒密議點事兒,她還能仗勢欺人給捆了來問嗎?

    她心裏犯嘀咕,小花園裏繞了兩遭沒瞅見杜立仁,也沒瞅見麥奉輝,預備著回屋歇著了,可一扭臉——

    麥奉輝正跟遊廊那兒站著,氣息微喘,臉色不好。

    花園裏挑著燈,風大光線幽暗,他穿一身皂青的棉布長袍,冷不丁出現,老嚇人。

    “任師傅,這樣晚還不歇著?”聲兒也啞,完全不似鴻雉堂裏溫文爾雅的人,

    任胭被他唬一哆嗦:“出來遛食,正要回呢,您有事兒?”

    麥奉輝不答,卻輕笑:“這話是我問的不好,這原本就當是任師傅的家,您哪兒去不得,唐突了!”

    任胭沒言語,在打量他。

    人還是那位少年成名的麥師傅,可她總覺著哪兒古怪,可一眼望過去,文質彬彬的讀書人,沒看出什麽來。

    冷風過,凍到她脊梁骨冒涼氣。

    “天寒地凍的,麥師傅也早些回去,走了。”她笑著,招呼身後跟著的小丫頭,打燈籠回房間。

    “這就是七爺新聘的大師傅?”鵝蛋臉兒的小丫頭跟她許久,親近許多,時常嘮些閑嗑。

    任胭點頭:“麥奉輝,潮汕來的粵菜廚師,別看人年輕,手藝抵得過三個老師傅。”

    小丫頭抿嘴笑:“生得可真好看,像個斯文的讀書人,街上頭一過,還以為是哪個大學裏教書的先生呢。”

    可不麽,就衝這點,肖玫那小丫頭一眼就瞧上了。

    任胭笑,坐鏡子跟前梳頭。

    小丫頭給她理被褥,還在絮絮叨叨:“……要不是您說明白,我還以為麥師傅是咱京裏的老人兒,口音這樣地道。”

    任胭手一頓,她就琢磨哪兒古怪呢!

    麥奉輝生養在潮汕,頭回進京,昨兒還糊塗她說的話,今兒就能把腔調說的這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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