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章 灌湯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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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氏兄弟是樁秘聞,但是隔天中晌,任胭就在報紙上翻到了蛛絲馬跡;辜家的大門都關不住的新聞,立時就顯得很微妙。

    她抬頭——

    辜廷聞在擦拭博古架。

    新年第二天都用不著上班,他又不願再寫文章,索性摘了眼鏡束起衣袖做起灑掃的活兒,唬得丫頭小子前後跟進跟出,像條碩大的尾巴。

    不能怨人家吃驚,七爺收拾屋子顯然沒有做學問得心應手;照顧她的小丫頭說,七爺打小就是叫捧在老太爺手心兒裏長大的,菜葉子都摘不幹淨一片。

    老太爺沒過許久就去了,再往後老爺和七爺反目,鬧到今天這個地步;偌大的宅院,陰森森的沒人氣兒。

    屋裏頭燒著地龍,任胭還覺得冷得慌,攏了攏膝頭上的毯子,把悲悲戚戚的小姑娘打發出門。

    “冷嗎?”

    爺們兒身上像燒著盆炭,冷水裏都絞過幾遍手巾了,撈出來的一雙手都比她的熱;任胭不甘心地左右騰挪,把一雙手全塞到他手心裏。

    辜廷聞闔住了放在唇邊嗬氣:“等結了婚就搬到新公館裏,屋子裏有暖氣。”

    怎麽就說到這件事呢?

    她斜眼看他:“這樣著急嗎?”

    “是。”他半蹲在她麵前,仰著臉,絲毫不隱瞞自己的情緒,“想同你結婚的心思,很迫切。”

    任胭頗為悵然地歎了口氣:“我很為你擔心啊,爺們兒,畢竟還有兩年。”

    他握著她的手指,正經地盤算:“說長也短,預備婚禮,尚且不算倉促。”

    什麽婚禮要預備兩年?

    她看著他的眼睛:“我頭次和人成親,可不興誆我?”

    辜廷聞搖頭:“不騙你。”

    想起什麽,他又補了句:“恰好,我也是頭次。”

    閑下來時說的都是沒什麽講究的情話,可也不覺得膩;下半晌,辜廷聞為了彌補昨兒沒同她一處瞎溜達的遺憾,讓人備車出門。

    時間是精挑細選的,可沒想到胡同裏碰上了肖玫。

    人是為了麥奉輝來的,貓這兒一上午都快把臉憋紫了,加上哭了半晌腫著眼睛,青頭紫臉的老嚇人。

    任胭下車拉了人往家裏去,肖玫不樂意,甩開胳膊敲車窗戶:“你下來,我有話問你!”

    這麽不講規矩的大姑娘可不多見,禾全抽口冷子,一腳蹬地上就要跟人叫板;後頭車窗玻璃搖下來,露出辜廷聞的臉。

    “肖姑娘。”

    他越平和,肖玫火氣越旺:“甭假惺惺的,我問你,麥奉輝是不真格兒叫你殺了!”

    辜廷聞不答,文件包裏抽出張紙,取下口袋裏的鋼筆旋開,寫了幾筆遞給肖玫。

    龍飛鳳舞的字,講了個地址。

    任胭瞧見,就知道要壞事。

    肖玫嗷一嗓子就哭上了:“你這是叫我給他收屍去呐……你怎麽能這樣,他,他……”

    說了半晌也沒個所以然。

    昨兒什麽場合,她都明白,但凡露了刀子就沒命活,怪隻怪麥奉輝犯渾不挑時候。

    肖玫泄了氣,坐車頭前嚎啕大哭,抽抽噎噎說好容易喜歡個爺們兒,還沒捂熱乎兒,就成了死鬼!

    這下倒好,水靈靈的大姑娘一夜之間成了望門寡!

    八字還沒一撇呢,怎麽就成寡婦了?

    任胭哭笑不得,又不能跟她講實情,連哄帶勸給人送家裏頭,又安慰了好一陣兒,天都要黑了。

    這一日外出閑逛又打了水漂。

    肖玫在門外惹了場笑話,傳到麥奉輝耳朵裏隻剩了擔心。

    他如今是個無姓無名的人,在辜宅後廚打打下手,等待著任胭開口,解答她的困惑或者完成她的囑托才是他下半生的意義,隻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

    用自由換命,這是他為承擔哥哥的過錯,付出的代價。

    可是肖玫……

    “你很快就會離開這裏。”任胭見到他,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比試後,我會離開鴻雉堂,獨自開飯館,麥師傅有興趣嗎?”

    “好。”並沒有別的話,哪裏都一樣,至少在任胭的館子裏,他活下去的機會大得多。

    “肖玫是孩子心性,你若喜歡她,有的是見麵的機會;若是無意,便不要再去招惹。”任胭來,似乎隻是為了對他說這些話。

    他還是隻有應承的份。

    “任師傅——”

    任胭回頭:“還有事兒?”

    麥奉輝笑笑:“沒有打算讓我替你比賽嗎?”

    任胭笑:“怎麽替?廚師工會裏,麥師傅不是露過手藝?”

    麥奉輝有些意外,原以為辜廷聞留著他,不過是要幫任胭揚名立萬罷了。

    她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相信我,他是真的不打算追究你。辜家七爺想要你的命,需要這樣委婉嗎?”

    “好。”

    任胭離開。

    這一趟她是來收買人心的,為自己,為給她鋪好的路,更為那個,從來隻默默給她鋪路的爺們兒。

    切磋前,任胭見麥奉輝的次數不多,九成都是為了切磋時那一道菜。

    灌湯黃魚與清湯燕菜,她隻看杜立仁做過兩三回,刀工湯料與火候都是杜立仁緊緊攥手心裏的,甭說是她,連他那徒弟都說不上幾嘴。

    招式與時機,時機裏下菜的分量,任胭隻能憑著記在心裏的那點子印象去嚐試,熬出了味細細的咂麽,若是好再請人品評。

    偶爾是辜廷聞和肖同,多數時候是麥奉輝。

    麥師傅佩服她的天賦與手藝外,常感歎:“若是任師傅再學藝幾年,肯定會趕上師伯,如今怎樣都顯青澀了……”

    不論是廚藝,還是受追捧的程度。

    杜師傅的手藝被推到頂峰,神佛似的膜拜;可到了任胭這兒,目光一水兒都是盯著是她與辜廷聞的感情,廚藝就成了個笑話。

    爺們兒與大姑娘,從來都講不了天公地道。

    所以她來切磋,隻為敲碎粉飾的假麵,告訴世人女廚師從不比爺們兒差什麽,甚至能做得更好,理應一視同仁。

    當天,麥奉輝悄沒聲兒給她切配菜:“任師傅未免異想天開,杜師伯不可能讓這樣事情發生,他最瞧不起女人,不會容忍你越過他去。”

    “多大事兒,我會讓他接受。”

    茶點是個過場,參與品評的大師傅們並沒有過多計較,畢竟杜立仁以紅案立身,而任胭又是白案學徒,本就不公平。

    任胭見怪不怪,隻是留神擇竹篾子下的燕窩,雪白細嫩的絲,柔柔弱弱,卻最具風情。

    蒸製燕窩絲的清湯是早先吊好的,握著和杜立仁同樣的時辰火候,湯清見底,味美惑人。

    因此盛盤的兩份清湯燕窩滋味大差不差,極美極鮮極醇。

    可任胭終歸年輕,做出的菜品如同人身品性,稚嫩二字,就落了下成。

    這一局,該是杜立仁勝。

    公會的大師傅們議論半晌,預備著給出高下的評判,可任胭卻開了口——

    “杜師伯發製燕菜時,清水中素來有燒堿,燕菜發製得快又好,個頭飽滿,色澤也更加雪白。”

    杜立仁洋洋得意:“不錯!”

    任胭又笑:“燒堿怎麽個模樣兒,沒誰比咱們更清楚,指甲蓋兒大點融水裏就燒得慌,您琢磨要是融到燕窩裏頭,能對身子好嗎?”

    打杜立仁來,鴻雉堂發製燕窩就這麽個步驟,大師傅的手藝麽,誰也沒忘深裏想去。

    何況燕窩本身沒什麽特殊滋味,發製時候燒堿多了少了,並不能在成菜中嚐出來;原先任胭跟著發製燕窩的時候也按部就班,直到近些時候做起藥膳。

    習學了醫理,越發看重菜料以及做菜的每一個步驟,盡可能地減少步驟裏對身體的傷害,留存菜料裏最大的營養,藥與食從來都是一體。

    她發製燕窩,再沒有使過燒堿。

    細枝末節的事兒最能鼓動人心。

    評論委員會的大師傅們議論紛紛,杜立仁坐不住,嗤笑:“危言聳聽!”

    任胭笑,不發一語。

    在座的不乏做藥膳的大師傅,議論了半天工夫,中晌吃飯的時辰,杜立仁盼來了叫他絕望的消息。

    拿手絕活,敗給了那個黃毛丫頭!

    從沒想過他會輸,若是爺們兒就罷了,後起之秀麽,可偏生是個女人,心裏頭的膈應勁兒幾乎要他厥過去!

    出師不利,氣勢削減了一半,對杜立仁而言卻像是窮途末路。

    他恨任胭恨到牙根兒酸癢發麻,恨不得拎刀上去拚個你死我活,省得叫他跟這兒出盡洋相;別人未言前,他幾欲逼死自個兒。

    任胭聽了,隻是輕描淡寫:“願賭服輸。”

    還有兩場,又怎能掉以輕心?

    肖同領著姑娘露臉兒,肖玫的臉瘦了一圈,幹巴巴地跟在父親身後不吭氣,任胭向著哪處看了眼,心裏歎氣。

    “別怕,他做灌湯黃魚的年紀可要比你長一輪。”肖同來安慰徒弟,“你這個年歲,無論成敗,已是同輩中的翹楚。”

    任胭笑:“師父您做白案,您徒弟打著紅案的旗號跟人比劃,您就不氣?”

    肖同也樂:“紅白案同是廚師,不分彼此。你若兩項兼得,是我這個師父挑了個大寶貝,麵上光彩不及,怎麽會惱?”

    “謝謝您!”

    她挽起袖口,鞠一大躬,裝了滿心窩子的熨帖接茬跟人比試。

    二道是灌湯黃魚。

    黃魚挑的是長江口漁場的黃金龍,因不是端陽季候,個頭肉質上就差了一截,不甚肥美,任胭下刀時候便覺出不時不食的計較來。

    這得從嘴腮之處劃一小口,半個指甲蓋長短,快準地勾出腹腸雜物,清洗去腥。

    在不能壞了魚身魚皮的同時,條刀打嘴腮的小口探進去,整魚去骨。

    這活兒先頭哪裏做過,頭回剖了條鱖魚,幾乎要給剁成碎茸,難得任胭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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