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章 金錢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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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任胭大多數在觀察黃魚。不是黃魚豐腴的時節,不常有十分趁手的。
個頭不能過大,大了入不了十分的滋味,肉質也不夠鮮嫩;個頭小些的魚身太薄,很容易被蹭破魚皮出不來魚骨。
需得不足二斤,又不得少於斤半,多數時候是成簍活蹦亂跳的魚拎來,再叫原樣拎出去,挑不出幾條好模樣的。
因此但凡有合適的黃魚,她就格外珍惜,請人好生將養,有事沒事就趴魚缸邊上觀察,瞧到最後都快不認識這魚模樣了。
她的魔怔是為了魚身的長與寬,胸腹腔的位置,還有魚脊骨與肋骨的數量,瞧明白了再下刀才能準確出骨,不出岔子。
看的差不離,撈了魚上砧板,勻了力道刮鱗去腮,留著魚身完整模樣,腮下開口清理魚腹。
條刀順著小刀口探進去,切斷脊骨的工夫不得碰破另側魚皮;接著端平刀身順著斷了的魚脊骨向魚尾探,推斷整條脊骨,再批刀出魚肋。
兩麵魚骨推完,掐住魚頭推上,魚身向下錯開,露出整條魚骨,全數抽出算完。
推剔魚骨的時候,爐灶上煨著要灌進魚腹的高湯。精挑細磨的燕窩與鮑參,瑤柱與裙邊,用雞鴨並火腿菌茸吊出清茶似的高湯。
煨出滋味的菌筍和高湯一道灌進魚肚子裏,立時將裹了卵清的薯粉封住刀口,下魚進熱油中炸過,滾調配妥當的芡汁盛盤。
湯料全數被封在魚腹裏,夾起嫩白的魚肉,才能發覺這處別有洞天;清湯裹挾著鮮醇的菌菇筍丁傾瀉而出,是成品的潑墨山水,動靜相宜。
任胭練手了十來天,隱約能成個樣子,可始終覺得是假把式;來了公會比試更無暇管顧杜立仁的一招一式,隻留神手底下的活計。
麥奉輝給她打下手,倒是能注意倆人的差別,撿了她寫畫的雜亂的手記本子,細枝末節都能記得清楚,等完事一並遞了來瞧。
“任師傅這個手藝,就算今日敗北,也是咱們這輩的榮耀。”他不得不佩服這個女孩子的本事。
任胭笑著謝過,一筆一筆的瞧:“這樣多嗎?怨不著看模樣就能覺出差別來!”
麥奉輝搖頭:“任師傅的天賦很好,可做廚師的經驗也極為重要,杜師伯的年歲占了優勢,所以你不能著急。”
任胭向對麵看去,杜立仁正被徒弟們拱月似的圍著,品評那一幅極美的水墨;他目光捎過來,盯住的是她身後麥奉輝。
“你先走。”任胭小聲開口,不動聲色地繼續望著評論委員會的人。
“好。”
灌湯黃魚無疑是杜立仁獲勝,他接受完溢美之詞才轉向任胭:“師侄當真出乎我意料,真給你師父掙麵兒!”
又不是點心討了巧,掙得算是什麽臉麵?杜師伯本事大,悄麽聲兒罵人的功夫也不差。
任胭欠身笑著:“師伯謬讚,虧得尋常您悉心指點,不敢辜負您的期望。”
刀光劍影一霎就被掀起來了。
杜立仁也不跟她繞彎子,低聲嘲弄:“方才那人是麥奉輝吧,要是要人知道七爺藏個暗殺要員的暴徒……”
任胭佯裝往後打量倆眼:“您說哪位?麥奉輝是那日您上菜時候死的,您來他去前後腳,師伯該不會是撞了邪吧,人沒了還繞著您打轉呢!”
說完也沒管顧杜立仁發青的臉色,掉頭就走。她不怕神鬼妖魔,不代表杜立仁也不怕,誰心裏還沒點鬼兒呢?
杜立仁跟後頭冷笑:“師侄,可莫叫人失望!”
“您放心!”
“他發現我了。”麥奉輝跟走廊盡頭的角落裏站著,麵色不大好。
“沒有,懷疑而已。”
任胭推開房間的門,楊師兄正帶著倆師弟給她切配菜,招呼了聲,搬著菜料上切磋的廳堂裏去。
麥奉輝笑得落拓:“我以後幾十年,恐怕都要這樣縮手縮腳地過日子了,怕人看見我,又怕別人看不見。”
任胭不以為然:“我現今虛擔著您師父的名兒,外頭人並不關心我這號女廚師的徒弟姓甚名誰,又是打哪兒來的。日子長著,不定多早晚會有轉機呢?”
她的轉機,會是今天嗎?
三道大菜隻剩最後一盤,金錢蝦盒,是道粵菜;而杜立仁的是道青魚禿肺,淮揚菜。
母親隨是粵地人,可為了討爺們兒歡心,漸漸棄了原先家鄉口味,越做越似京菜,能教給任胭的粵菜並不甚多。
金錢蝦盒是任胭臨時起意,取了這個時節的冬菇冬筍,還有上回辜家飲宴時就瞧上眼的明蝦做了餡料;又仿淮揚菜蛋黃肉餡,一塊兒拌上。
她是白案學徒,比試自然少不得白案功夫;這樣餡料配以什麽樣胚皮好,她試過花瓣油炸,氽軟的崧菜葉,均不是很滿意。
又不想以尋常胚皮對付,那不成了道彎梳餃麽?於是試菜的時候,麥奉輝給了她個建議:“試一試禽羅盒?”
“這是……”
麥奉輝比劃個指頭大小的圓:“禽羅是家鄉的一種蜘蛛,禽羅存放卵的絲球就是禽羅盒,圓的,差不多這麽大?”
任胭聽的毛骨悚然:“有毒嗎?”
姑娘家應該都怕蟲蛇鼠蟻,麥奉輝不好意思地笑:“應該是沒有的。”
怎麽想的呢?
任胭絕望地看著他:“上哪兒找禽羅盒,您指條道,我去踅摸踅摸!”
麥奉輝連連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找豬皮膘切出禽羅盒的樣子,把你調的餡料包進去,對麵一貼就可以了。”
任胭大概其明白他的意思:“就跟那酥盒子似的,貼完了下油鍋裏炸熟?”
“是。”
豬背皮下一層肥膘,快到片出薄弱蟬翼的兩片,用酒浸透切成半指寬窄的圓片,包住瓤餡,使調和過清水的薯粉貼合,下油鍋炸成銀元似的蝦盒。
為了近乎粵菜的滋味,肥膘使玫瑰露酒浸過,餡料裏添了粵地獨有的琵琶果,敲碎成粒。
油炸過後,褪淨油脂的胚皮難得露了冰皮的模樣,餡料裏增色的橙紅蛋黃碎與翠綠的芫荽末便從粉白的胚皮裏顯現,是柳暗花明後的溫婉與潑辣,鮮美絕倫。
頭回做出來,任胭就喜不自勝,豎起大拇哥兒:“麥師傅,您可真有主意,是這個!”
“不算我的功勞。”麥奉輝領著她瞧自個兒院裏的木頭罐子,“是我養的這些禽羅,這些圓盒子就是裝禽羅卵的,和任師傅做的蝦盒像不像?”
任胭拔腿就走,一眼也沒看他視若珍寶的小玩意兒,心裏琢磨著等切磋過了,再不要碰禽羅蝦盒……也不要這個名兒!
她是個俗人,隻認得大洋,苦思冥想就著蝦盒模樣給換個金錢蝦盒的名字,至於禽羅……
見鬼去吧!
直到切磋這事兒還沒過,給蝦盒下鍋炸的時候,任胭後脊梁骨還抽冷子。
麥奉輝過意不去,替她抻長筷子,低聲道:“抱歉!”
“您還是閉嘴吧!”任胭避他老遠,做女廚師的不易,今兒顯個十成。
麥奉輝笑笑,退到她身後,替她觀察杜立仁做的那道青魚禿肺。
長江口的大烏青魚,叫活取肥腴的魚肝,足有二十條才能做成盤菜。取下魚肝還得一點點勾去兩側的黑線,反複清洗去腥味。
魚肝柔嫩,和魚膽挨著,取出已是不易,還得保持在煎製時保證魚肝模樣齊整,估摸隻有大師傅才敢攔的瓷器活兒。
任胭不待見這位師伯歸不待見,但終歸是佩服人家的,紅案頭魁名不虛傳。
“若是輸了,今兒也心服口服。”任胭遞了金錢蝦盒,轉而去瞧杜立仁的手藝。
麥奉輝將手記本兒還給她:“不成的,都做不成的。”
“怎麽呢?”
她好奇,扭臉踅摸兩回不解其意,魚肝下了鍋過遍鹵汁就是金黃樣兒,甘腴肥美,沒成菜就已經有了絕佳的品相。
麥奉輝往後頭比劃:“剛才你沒來的時候,師伯就訓了徒弟,一個男人在人前失了尊嚴,早晚都會發作。”
“這師徒豈不是到了頭了?”
麥奉輝歎氣:“早晚的事情,幾年前就聽說過師伯苛待徒弟,他能忍耐到現在很不容易了。”
怎麽樣不易,一刻鍾後,任胭見個徹底。
曾經的新師弟瘋癲似的闖出來,口裏嚷嚷著大煙,造孽,歇斯底裏地闖到評論委員會的大師傅跟前,一把掀翻了那道青魚禿肺。
他力道大得驚人,事出突然,誰也來不及收拾。
“他在鹵汁裏頭下了罌粟花籽調味,那能種出大煙膏子,鮮歸鮮,可那是害人的東西,要人命的。”
杜立仁反唇相譏:“罌粟籽無毒,廚師的基本功夫,撂到腳後跟兒去了!”
“罌粟籽是無毒,可杜師傅打哪兒得來這樣東西?北京城禁煙多久了,該不會杜師傅還跟家裏種植罌粟吧?”
這是個要緊東西,沾上了就脫不開麻煩,不少大師傅偷摸使了在湯料裏,有的是為了增味,有的隻是為了滿足客人的特殊需求。
誰不明白誰呢,隻是拿不到證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不像如今叫人明目張膽地揭露出來,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好好的切磋,叫這樣莫名地中止,草草收場;有警察來問訊留口供,眾人噤若寒蟬。
入了夜,廚師公會才叫解了禁。
三場切磋,杜立仁輸了兩場,這場比試最終以任胭獲勝結束。
辜廷聞遠遠地站著,看她被記者眾星捧月似的圍著,招手叫禾全:“撤了吧!”
“您不跟任小姐求婚了?”
他笑:“不急於這一時。”
她光芒萬丈地時候,誰也不能奪她榮耀。
當初在她母親墓前,他求:“娘請保佑胭胭,願她鵬程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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