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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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高熱是在夜半時分發作起來的。
    聽成德海說,皇上晚來與四位年輕的嬪妃遊船,回到行宮中時還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突然發起了高熱。守夜的侍衛聽著不對勁,便立刻喊來了太醫,行宮內頓時亂作一團。
    長安趕去的時候,見餘美人、蘇婕妤、杜才人與汪寶林四人跪在廊下哭哭啼啼,其中位分最高的蘇婕妤一見長安,立刻膝行上前,還沒來得及開口,眼淚先掉了下來,“皇後娘娘……”
    她隻喚了一聲,便哽咽得說不下去。
    成德海微微蹙眉,在長安身邊輕聲道,“皇後娘娘,這四個小主是今夜陪同皇上遊船的,德妃娘娘有令,讓她們四個跪在這裏思過。”
    長安素知若華性子溫和,不肯輕易動怒,此番重罰嬪妃,定然是皇上出了大事。她心下隱隱覺得不好,也怠於再看她們四個一眼,隻道,“那便叫她們跪著吧。”
    說罷,她從四人身邊走過,大步進了殿內。
    兩邊的宮女剛剛打了簾子,長安便聽到殿中傳來一陣女子的啼哭聲,她皺著眉頭走進去,卻見周若華一下子跪倒在她的麵前。
    “皇後娘娘,臣妾方才找不到您,都要嚇壞了,您可算是來了……”
    長安心中一顫,她從未見過周若華如此失態的樣子,再往殿中一看,見好些個太醫不停地進進出出,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她勉強鎮定下來,出聲問道,“皇上如何?”
    一提起皇上,若華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直落個不停,“太醫們現在都在裏頭,皇上方才一直昏昏沉沉的,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醒過來……”
    長安心下著急,忽然又見朱政從內殿走了出來,立刻上前一步問道,“朱太醫,皇上現在如何?”
    朱政早就忙昏了頭,見到長安,一時竟忘了禮數,沉聲道,“皇上服了藥,已經醒過來了,隻是高熱一直不退……”
    “本宮能進去看看皇上嗎?”
    “這……”朱政半分為難半分躊躇,“皇上昏迷許久,皇後娘娘此時進去,恐怕會……”
    長安聽得出朱政言下之意,便不再強求,微微歎了口氣道,“罷了,本宮在外麵等一會兒吧。”
    她望向若華,見她猶自垂淚,心下愈加氣惱,便出言道,“你也是宮裏的老人兒了,貴妃不在,本宮之下便是你位分最尊,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
    若華止了淚水,諾諾頷首道,“臣妾謹遵皇後娘娘教誨。”
    長安抑製住心底的一片蒼茫,沉聲道,“你吩咐下去,等皇上能起身了,便立刻動身回宮,不能耽擱了。這兒有本宮,你回去歇著吧。”
    若華惘然地抬起頭來,嘴唇微動,卻說不出什麽話來,最後隻是恭聲答了聲“是”,便悄然退出去了。
    長安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看著內殿的太醫忙進忙出,複雜的心緒漸漸凝成眼底的一抹不易察覺的淚痕。
    “大皇子,您不能進去啊!”
    “大皇子!”
    “讓我進去看父皇!”
    長安聞聲轉過身來,見雲珂被幾個侍衛阻攔著不讓進來,心下著急,便出聲喚道,“雲珂!”
    雲珂一聽見長安的聲音,立刻推開了那幾個侍衛,快步向長安身邊走去。
    還沒等長安開口,雲珂便首先出聲問道,“母後,父皇怎麽樣了?”
    長安歎息一聲,看著雲珂漸漸失望的麵孔,心下亦是悲憫,隻得強撐著安慰道,“皇上已經好多了,剛剛醒過來了。”
    雲珂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便望見了長安的憂愁神色,不覺疑惑道,“母後,既然父皇醒了,您怎麽不進去看看父皇?”
    長安微微凝眉,心緒起伏間,語氣便有些悲切,“太醫在裏麵看護,母後先在這裏守著。”
    雲珂望著長安,眉宇間的愁緒漸重,“那兒臣在這裏看著父皇,母後回去休息吧。”
    長安搖搖頭,“不打緊,你若是願意,便陪在這裏與母後一同。”
    雲珂懂得地頷首,落座在長安的身邊。
    天色大亮時,殿內終於安靜了下來。
    朱政從內殿出來,還來不及喘一口氣,便被長安叫住,他連忙躬身屈膝道,“微臣見過皇後娘娘。”
    長安怠於拘束,直截了當的問道,“皇上怎麽樣了?”
    朱政深深蹙眉,目光無意間掃過雲珂的麵上,低聲道,“皇後娘娘請借一步說話。”
    長安會意,與朱政移步到了內閣間。
    剛一進門,朱政便按捺不住神色,開口便道,“皇後娘娘,皇上這病來勢洶洶,怕是不太好。皇上早年感染肺病,留有舊疾,再加之這兩年朝中戰事,思緒過重,積鬱成疾,隻要一染風寒,便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長安心內大慟,強撐著鎮定道,“那太醫可有什麽法子?”
    “微臣一直在用重藥調理,隻是為了避免意外……”朱政微一凝神,思忖片刻,低眉頷首道,“還請皇後娘娘向皇上進言,早日立儲。”
    此言一出,長安的身子劇烈一顫,她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容色白得幾乎如透明一般,“皇上的身體……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了嗎……”
    朱政心下歎息,拱手道,“微臣醫術不精,還請皇後娘娘治罪。”
    話音未落,長安心頭重重一顫。
    朱政是大楚最好的禦醫,連他都這麽說,事情必然是已經到了無法回轉的地步。
    長安身子一軟,幾乎跌倒在地,朱政及時上前扶了她一把,卻聽見她嘶啞著聲音道,“本宮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長安走進皇帝寢殿時,已是過了晌午。
    她是精心打扮過一番才來的。朱紅的錦袍,細細的蛾眉,碧桃的玉簪,粉麵嬌容。
    眾人見皇後進來,悉數躬身退去了。
    長安走到楚洛身邊坐下,端起一旁飲了半碗的白粥,一勺一勺,仔仔細細的吹涼了送到楚洛的麵前。
    楚洛望著她,不覺含笑,“皇後有心了。”
    他喚她“皇後”,而不是“長安”。
    長安心底一酸,眼底積了一層薄霜。她輕輕攪動著碗裏的白粥,溫聲道,“皇上好些了嗎?”
    “好多了。”楚洛聲音有幾分倦啞,伸手握一握她微涼的手,不覺蹙眉道,“怎的這樣涼?”
    長安微微一笑,將手從他的手心中抽回,溫聲道,“臣妾的手一直都這樣涼,二十多年了,臣妾以為皇上已經習慣了。”
    楚洛溫然頷首,良久,他忽然叮囑一句,“你要注意身子。”
    長安想要點頭,可剛一動作,眼淚就抑製不住地流出眼眶。
    此時此刻,她好像忽然明白了,這麽多年過去,她與楚洛之間,早已不再是年少時轟轟烈烈的熱戀,取而代之的,是中年的相伴。他的身邊,有那樣多嬌豔欲滴的花朵,可她存在他的身邊,擔任的更多,是妻子的身份。
    那份唯一的愛戀,輾轉多年,變成了一份細水長流的陪伴,可那僅僅又是陪伴而已。
    曾經堅守的那份唯一,早就被銷毀殆盡了。
    她深深的望著他,正如很多年前一般。不同的是,很多年前,她是以憧憬愛慕的目光望著他,而如今,隻剩下一份形影單隻的寂寥。
    正沉思間,楚洛忽然又握住她的手,長安的心底驀然一動。
    “長安,你對朕說實話,他們不肯跟朕講,你跟朕說一句,朕的病,到底如何?”
    長安緊緊抿唇,替楚洛掖好了被角,溫然道,“皇上不要多慮,不過是普通的風寒而已。”
    楚洛沉沉歎一口氣,言語顯得格外沉緩,“你不告訴朕,朕也能猜出個大概。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今日德妃來跟朕說,明日便要啟程回宮,如果朕病得不厲害,她又怎會出此下策。”
    日光透過窗子洋洋灑灑的照進屋內,襯得楚洛的臉色是那樣黯淡,長安微微哽咽,略一思忖,便啟唇道,“皇上,臣妾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江陵王,已經找到了。”
    楚洛的眼眸霍然一亮,“真的嗎?”
    長安重重點頭,“是。王爺自淞山失蹤後,一路輾轉來了臨安。”
    楚洛麵上剛一驚喜,瞬間又失落了下去,“這麽久了,他還活著,卻不讓朕知道,可見,他也是不願意見朕。”
    “不是這樣的。”長安低頭思量了片刻,聲音裏有沉沉的哀傷,“王爺身受重傷,又離開陣營,如今落下殘疾,腿腳怕是不能再如同常人一般了。”
    話音剛落,長安便望見楚洛眼中有沉重的驚痛,他深深歎息,尾音處卻帶過一縷沉痛至極的哀傷,“隻要他還活著便好。隻是長安,九弟可願意再回宮裏來嗎?”
    長安默然片刻,眼角的微光裏是無聲的悲絕,“臣妾派人去找過王爺,王爺是願意的。”
    她刻意強調了自己是派人去找,而獨獨把自己見過楚瀛的事實一並抹去。
    這樣的變化,是在無意間的。
    她怕他疑心,可另一方麵,她又在防範著自己心底的變化。
    終於,她聽得他輕歎一聲,低沉了聲音道,“這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