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山水樹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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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輝寒假裏的一個周日,文竹邀上成邦一對,拉上董梅,叫上文輝,五個人在如意鎮涮火鍋。文竹刻意叫爹去的,文昌發卻知趣地回避,說天冷不想動彈,在家隨便吃點啥就糊弄過去了。看著爹佝僂的背影文竹也直不起了腰,說明自己孝行未到位,否則不至於如此。
文昌發心底有愧疚感,愧對於仙逝的老伴,愧對於膝下兩兒,心有餘而力不足,想幫忙卻幫不上。他總覺得自己沒盡到父親的責任,自己給自己加了個套,希望通過安分守己,不給兒生事添亂。心中的苦悶像解不開的結,越收越緊,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如果文竹、文輝成家立業,出人頭地,子孫成行,想必那結也就自然解了。
窗外雪花飄飄,不是太大,落地倏地化了,說明這今年頭一次出現的精靈吻不得大地,經不起大地的熱情,心甘情願溶入她的懷抱,地麵上稍露濕意。
包廂內熱氣騰騰,鴛鴦火鍋滋滋地冒泡。玻璃上凝成的小水珠經不起重力的誘惑,歪歪扭扭向下淌,越往下越快,那一道道痕跡好像是人用手指隨意地遊走形成的。
透過那痕跡看窗外的雪花更清晰,輕盈的雪花撞擊著玻璃,無聲無息,待你數它有幾角時,它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跌落在窗台上。
涮火鍋有個好處,你喜歡吃什麽就燙什麽,辣還是不辣自由選擇,因為吃得毫無章法,因此毫無拘束。冬天還是辣些好,禦寒。冒汗,說明你的毛孔全部打開,仿佛清洗了一次。頭皮癢說明你吃得少,吃到自如了自然爽,哪還會想起頭皮癢癢之事呢。
吃火鍋賞雪是人生美事之一,離寒三尺三,雪花飛舞,卷過屋頂你卻渾然不覺得寒,窗外窗內兩個世界。你熱得脫了外套,呷一小口酒,隨意地撈起一筷菜,在調料裏走一走,美美地嚼著,悠然地看著滿窗的精靈,想著明晨是不是“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盛景。
“文竹,小小出國後,心裏是不是空截了一大半?”成邦斜著眼戲謔道。
這廝沒心沒肺,瞎咧咧,飯菜堵不住嘴。哪壺不開提哪壺,唯恐天下不亂。嚼著凍豆腐的文竹怔了一下,加快了進程,咽下食物,還好沒噎著,隨口接道:“家教事畢,其它事接踵而至,如長江後浪推前浪,哪有得空的工夫。”趁機白了他一眼。
“嘛事?會一浪高過一浪啊!”成邦吐了一下舌頭,算是蒼白的道歉。
“文輝畢業後的工作,我與董梅的婚禮都提上了日程。”
“你小子哥沒白當。”成邦扭過頭問文輝:“小輝,工作落實否?有何打算?”
文輝搖搖頭道:“工作無進展,暫無打算。”他明夏畢業。
董梅提議道:“文竹,你去跟餘總說掇說掇,去他公司先混幾年再說。想必不是啥難事吧?”文竹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
“哥們,娶董梅你得表示表示吧,你不會空手套白狼吧?”成邦嚷道。
“話到你嘴裏就變味,什麽空手套白狼?你能不能正經點呀,成邦,何時嘴裏能吐象牙啊!”董梅慍道。
“我當然要表示了,準備找一塊秦朝的長城磚,製成一枚戒指,在秦磚戒上鐫刻上:愛你一萬年——嫌短。”
“哈哈,原來‘鑽戒’是這麽訛傳來的!房子總得有吧?”成邦不依不饒。
“房子我有,隻是偏僻些,可以住一個加強連呢。”文竹偷偷瞄了一眼董梅,隻見董梅笑得花枝亂顫,心裏踏實了許多。
笑過後,董梅接過了話頭:“文竹,到年底有多少儲蓄?”
文竹在心裏速算了一下,毫無隱瞞道:“除了成邦的二萬,還剩二萬二。”
“他的錢暫時不還——成邦,你沒意見吧!”
成邦嘴裏正塞著一條泥鰍,一半在裏,一半在外,聽此話想咽又怕燙,隻能嘟嚕著說沒意見,絕對沒意見。
“文竹,把四萬交給我。”
文竹不知董梅想幹什麽,還是毫無保留地點了點頭。成邦打抱不平,笑道:“證還沒領呢,財政大權倒攬上手了。”
董梅瞪了成邦一眼,不緊不慢道:“湊上我這幾年攢的錢,十八萬應該有了。以你的名義存一下,給我爹看一眼就收回。文竹,開年你就張羅著買房吧,七八十平方,裝修稍微好一點的。”
桌上的火鍋在沸騰,文竹的心也在沸騰。他感激地看著董梅,董梅微笑著回應,一切盡在不言中。
“買房找餘總啊,便宜啊!文竹——他不是承諾過的嗎——有關係不用不是憨大呀!”成邦嚷道。
“餘總的人情留著以後用。等我們生活好了,改善住房時求他也不遲。”
董梅縝密的頭腦,清晰的思路,文輝聽得滿眼都是欽佩之色。文竹也是驚詫不已,董梅說的跟自己曾經盤算的如出一轍,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可惜自己無錢,隻是想想而已,憧憬而已,朝著那個目標努力而已。
從沒有念頭想到要動用董梅的錢,隻是企盼房價漲得慢些,再慢些,像龜速那樣前進而已。用女人的錢有損男人的尊嚴,甚至有吃軟飯的嫌疑,可董梅的心地是那麽豁達,處處維護自己權利,如果自己再為那一丁點兒自尊回絕心上人的建議,那不是把自己逼上絕路嗎?
文竹的思緒阻止不了火鍋的沸騰,也阻止不了窗外雪花的飄灑,世上萬物皆有自己前行的軌跡。
“嫂子,有了房子我們就是真正的城裏人嘍!”文輝興奮地叫道:“能不能把爹接過來呀?”他的眉宇間已看不到一絲陰霾,已走出娘仙去的陰影。
“那也是他的家,他老人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你的店呢?”婷婷輕輕地問。鎮政府離“千裏梅製衣店”不遠,葉婷婷有空就去坐坐,近兩年已成了無話不談的閨蜜了。
“結婚前轉讓。”
“轉讓?”文竹跟成邦異口同聲,驚道:“轉讓給誰呀?”
“大美願意接收。”董梅淡淡地道。仿佛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比撣身上的灰塵般,用不著大驚小怪。
“魚與熊掌不可皆得。為了愛情放棄事業,去城裏跟文竹比翼雙飛,好唯美的愛情,不是為了感動天地吧。文竹,你幸福得是不是有點暈?”成邦伸出大拇指讚道。
文竹裝作暈過去的症狀,心裏五味陳雜,董梅為自己作如此犧牲,讓自己情以何堪,感覺背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架。
“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偉大。製衣店的生意還行,隻是沒有以前火了。現在服裝廠來勢凶猛,款式新,花樣多,翻新快,價格又便宜,搶走了不少年輕人生意。鄉下走高檔路線圈子太小,這裏不是上海,更不是巴黎,自保沒問題,大美願意盤下來就給她吧。
“關鍵是我不想兩地分居,男人是巍巍青山,女人是潺潺溪水,離開了山水就沒了靈氣;男人是挺拔大樹,女人是溫柔纏藤,離開了樹藤就無所可依。我是個女人,隻想守護愛情,守護家庭,相夫教子,其樂融融。”董梅把近來的想法全盤托出,並用目光征求文竹的意見。
文竹像那巍巍青山坐著,聽著董梅如潺潺溪水細說,聽著聽著,那十字架不再沉重,仿佛是白雲做的,自己飄到了半空,回首一看,原來是天使托上去的,再定睛一看,那天使笑得無瑕,不是別人正是董梅。
“哇塞!董梅,你說的聽似簡單、平淡,卻蘊含著大道理。現在脫離製衣行說明你目光深遠,見好就收,敢做敢為。後麵的話更是詩情畫意,到底是受文竹影響,還是文竹以前是受你的影響,還是像那兩個泥菩薩打碎了重攪和製成的兩個新菩薩,變成你中有他,他中有你了。”成邦由衷地誇道。
“謝謝劉總誇獎。”董梅扮了個鬼臉,眾人哈哈大笑。
“上城後,你的工作怎麽辦?”婷婷問道,她舍不得董梅走。
“憑我的身手,找份工作沒問題吧。文竹,對不對?”
“絕對沒問題。如果你是槍,那工作就是子彈,隻要你需要,子彈隨時都可以上膛。”對於董梅的自信,文竹趕緊奉承,也算對她剛才巨大的犧牲稍作一點語言上的補償。
董梅的自信和文竹的奉承婚後沒多久就有了回報。一次招聘會上,董梅遇到一個服裝廠的女老板靳淑芬,三十五六,精明強幹,倆人很是投緣,經過麵試和考核,一周後,便聘為服裝設計兼質量總監。一個多月後,董梅又懷上了天羽,喜上加喜,把文董兩家喜壞了。
“成邦,我們跟他們一起結婚吧?”葉婷婷跟成邦商議道。
“行——不行!同一天我們在各自家裏辦喜事,不是都參加不了對方的婚禮,這絕對不行,我們還要互為伴郎伴娘呢。對了,要是誰先結婚還是當不了對方的伴郎伴娘呀!在同一個酒店裏辦,好像也不妥,大家都忙得夠嗆乎,哪有工夫照顧到對方呀?這事真夠難為人的。”
成邦像是自問自答,又像是向別人詢問,竟然急得皺起眉頭撓起了後腦勺。
“太老土了吧,成邦。我們一起旅行結婚度蜜月,什麽儐相不儐相的事不就統統解決了。”婷婷的話音雖細細,卻字字清晰。
成邦一拍腦瓜門,誇道:“還是老婆大人聰明,就按這方案執行。隻是……隻是……”
“隻是啥?”婷婷淺吟吟地問。
“長輩麵前如何交待?”
文竹接道:“這好辦。新人樹新風,我們度完蜜月後,他們要補辦酒席就讓他們熱鬧地操辦,我們作個擺設過過堂,也讓他們風光風光,樂嗬樂嗬,順便收回一些人情費。”
“這樣就妥妥的,完美無缺了。”
“我們去哪度蜜月呢?”董梅的興趣也被勾出來了。
“長城。”文竹和成邦不約而同地回道。
“長城?什麽時候?”
“不到長城非好漢啊!暫定九八年八月八,大家發個夠。”兩人又齊聲答道。死黨的默契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倆人相視而笑。
“能不能捎上我,我想漆黑的夜晚,你們總需要電燈泡照亮吧。”文輝懇求中加了一點幽默。
“哈哈,no problem!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需要定格。你可以給我們照照相,拎拎包,整理整理物品。至於做電燈泡那種缺德事還是少幹為妙,有本事泡個北京mm回來。”
得意的成邦抬頭突然發現婷婷和董梅的四道眼光像利箭一樣封鎖過來,胡謅的興致急忙打住,圓場道:“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我們爬一爬長城,到承德山莊避避暑,在北戴河洗個澡,逛一逛被英格蘭、法蘭西兩個惡棍糟蹋過的頤和園,看看恢複了幾成。
“到清華、北大感受一下全國最高學府的氣氛,到天安門城樓上揮一揮手,到紫禁城裏感受一下大氣中的大氣。聽說首都的天空掉下一塊磚也會砸到一個大名人,長皰的大名人我還真沒看見過。哈哈哈……”
眾人仿佛聞到了北京的氣息,沉醉在成邦粗獷的笑聲中。
“古人圍爐煮酒品天下,吾輩涮鍋賞雪論自家。一頓飯的工夫就把明年要做的人生大事全囊括了,快哉!快哉!想想前陣子台灣地區立法委出一個草案,討論來討論去,調研來調研去,修正來修正去,草案未定,卻大打出手,搧臉扔鞋,一出鬧劇。
“待真正出結果時卻過去了幾年,事過境遷,草案中的條款已經跟不上現實的腳步,推倒重來,可惜了老百姓的深情厚望。不如我們邊吃邊議,一錘定音。”文竹邊說邊從火鍋裏夾出一塊特爛的土豆片。
“我們為逝去的九七年歡呼,歡呼香港的回歸;為逝去的九七年悲傷,悲傷改革總設計師*的離去。中國經濟沒有在金融風暴中倒下,東方醒獅屹立在東方——”說得好好的,成邦突然摑起自己嘴巴,“——小人物不該議政,空談誤國——扯遠了,還是說我們的事吧。我來稟報給大家一個重磅的壓軸好消息。”
聽到有重磅的壓軸好消息,眾人便凝神屏氣靜候下文。誰知成邦賣關子,慢條斯理地到火鍋裏撈吃的了。
“成邦,別賣關子了,快說。”婷婷催道,她的胃口給他吊足了。
成邦笑著沒理睬,繼續在火鍋裏倒騰,夾到了一條泥鰍。這小子跟泥鰍幹上了,此物壯陽。
“成邦,有話就說,有……”對付成邦,還是董梅有心得。
成邦不等董梅繼續說下去,跌足道:“我說,我說總行了吧——”隻見泥鰍在筷頭上翻了個身,自由落體滑了鍋中,濺起紅色的水花,幸好沒燙著人,婷婷用餐巾紙一邊擦一邊傾聽。“——文竹,去年我不是給你二萬好處費,你沒收。今年又有四萬,想必你也不會收,明年還有呢。”
文竹先是點頭,接著張大了嘴,緊跟著瞪大眼睛張大了嘴,回過神就打斷了成邦的講話,疑惑地問:“怎麽回事?哥們,天上真的掉餡餅啊!你是不是有什麽驚天大秘密瞞著我?”
“反正小小已出國,咱們兄弟也知根知底,也就不裝腔作勢兜圈子了。小小與我有個私下協議,三年之內,我從她爸爸那裏掙來的淨利潤,每年百分之二十歸你。我遵守著承諾,每年給你百分之二十分成,可是你不收,我想了一年也不知怎麽處理才妥。硬塞給你會破壞我們的情誼,不給你我的良心何安,退回去更是萬萬辦不到。現在突然開竅,想到了辦法。”
文竹沒想到小小有這麽一手,也沒想到成邦如此夠朋友,為了此事一年沒有安生。這錢不是自己應得的,可不收就辜負了兩個人的好意,這事真有點棘手,既然成邦已有法子,看他如何處理再定奪吧。
“明年年底或後年年初,我想成立一個綠化園林工程公司,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天成。我跟婷婷占百分之八十股份,你跟董梅點百分之二十股份,風險共擔,利益共享。待公司成立後,你辭職回來幫我,我們兄弟並肩作戰,開拓新的人生。”
話還未說完,成邦就死死盯著文竹的嘴唇,怕裏麵嘣出n加o的玩意兒。那樣一來,絕妙主意將泡湯,大展鴻圖將受折,受人之托將失約,濃厚友誼將裂痕。
那錢文竹不收,小小還不得,自己截留又不得。難道要捐出去,捐給誰都不放心,這是自己賺的第一桶金,是開創事業的第一桶金,是實現人生財富夢想的第一桶金。總之,心有一萬個不甘。
文竹低頭沉思半晌,覺得這是最好的法子,大家不傷和氣。按理這錢不是自己的,可他們的契約上又是歸於自己的,如果再拒絕,拒絕的不是情意,而是天意。自己一分錢未出,談不上風險,利益共享倒是真的,成邦的能力勿庸置疑,一年一個台階,他打理是最放心不過了。
人生本來就一場妥協,按照理想誰都是風雲人物。隻要不誤國坑人,天大的喜事就扛著唄。想到這裏,心裏的困惑就像火鍋裏的泡沫給服務用勺子潷了出去一樣,清爽了許多。
“天成?名字取得好!是不是取自陸遊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啊——”成邦點點頭,懸著的心隨之歸位。“——你們都是‘君子坦蕩蕩’,我也不‘小人常戚戚’了。公司成立後,你全權負責經營,我們絕不參與,有什麽重大事項跟我們‘吱’一聲就行了。
“我、董梅、小小三人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這樣我心理會好受些。最後我提一點建議,公司盈利後,每年拿出淨利潤的百分之二左右用來資助貧困學生,有婷婷負責,何平、鞏平參與,具體事項以後說,也算我們回報社會吧。”
眾人一片叫好。注冊公司是成邦於九八年年底一手操辦的,總資本為六十萬元,成邦占百分之六十,文竹、董梅、小小、婷婷各占百分之十。
成邦是有人情味的生意精,他不會白白地拋棄百分之十的股份,其實他是以小博大,戰略考慮,因為小小所持百分之十的股份餘總遲早會知道的。餘總誇他公司名字取得好,人夠義氣,生意跟他做的更大了。
高檔住宅小區天成花苑的名字就是從成邦那裏啟發來的,文竹2003年改善住房時,找餘總特批,一百三十幾平方,按市場價的五五折出售,還奉送十幾平方車庫。文竹以舊換新,幾無虧損,隻是裝修花費不菲,小區裏的綠化全由成邦搞定的。
老宋後來吐嘈,說市長大人上門也沒這個折扣。贈送的另當別論。
桌上的葷素均一掃而光,也許鍋底還剩些,那也是撈不起的緣故。
“服務員,買單!”成邦揮手道,他好像已養成了付賬的習慣。
“嗨嗨嗨,哥們,過界了。今天是我請客。”文竹拍了一下成邦的肩。
門外的雪繼續下,比先前大了許多,前赴後繼,揚揚灑灑,風一吹,白花花一片,仿佛進入蘆葦塘,迷茫人的視線,地上蓋了薄薄的一層。明日小孩該偷著樂了,堆雪人,打雪仗,逮麻雀,在雪地裏瘋跑,留下亂七八糟的腳印,手中握著光溜溜的冰櫝,哈一口氣,融化了美好的童年。(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