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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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看到張惟昭平靜的麵容,聽到她穩定的聲線,這些話就覺得有些說不出來。不僅說不出來,反而覺得生出了這些念頭的自己挺可笑的。
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把身體坐端正,微微低著頭,眼睛側過一邊去看張惟昭身後的盆栽,並不直視張惟昭,一字一頓低聲說:“你且說說,我有什麽好怕的,說對了,我就遵守你的規矩。”
聰明乖覺也罷,囂張狠厲也罷,都是他的麵具。此刻他願意卸下這些麵具,他想看看對麵的人,是否有力量看到真正的自己。
張惟昭知道她麵臨著來訪者的第一次試煉。她的回答,會決定了谘詢是立刻終止,還是能夠延續下去。
不同的心理醫生有不同的風格。有和風細雨式的,有一針見血型的。所以找對適合自己的心理醫生很重要。張惟昭更喜歡幹脆利落地處理問題,成就成,不成你就找別人。
所以她說:“你害怕被拋棄。害怕被人發現你是個懦弱無能、內心黑暗,根本沒人想要的小孩。”
周融本來像一個繃緊了的弓一樣,他等著對方來戳穿他,揭露他的下流秘密,就好像當時張惟昭拿著針刺破他的皮肉一樣。卻不想張惟昭突然沒頭沒腦說了這樣一段話,簡直不知所謂。
周融大為失望,一拍桌子站起來:“胡說八道!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
站起來就要走。
張惟昭在後麵說:“時長未滿,中途退出也要按一次收費。”
周融更為氣惱,不顧腿腳不便,飛快走出門去。到了門外,吆喝自己的小廝把診金遞到看門的韓老爹手中,上車打馬離開。
張惟昭聳聳肩,翻開桌上的記錄本,寫下了今天的日期,來訪者的姓名,初次訪問的問題等等。
才剛剛寫了幾行,隻聽咣當一聲,診療室的門被打開,周融一瘸一拐、大模大樣地走進來,站在張惟昭對麵:“你剛剛說的沒人要的小孩,到底是什麽意思?”
張惟昭不說話,仰起頭,上下打量著身體微微前傾,以壓倒性的姿態站在自己對麵的周融。
周融被這眼光掃視得無處遁形,咳嗽了一下,坐了下來。
張惟昭去關上了房門,回來坐下。
“意思是說,”張惟昭看著周融的眼睛,慢慢說道:“迷戀褻衣,隻是表麵問題。我覺得你更需要好好處理的是,你的那種被拋棄的無助感,以及與之而來的憤怒。”
周融的牙咬得咯咯響,身體禁不住微微顫抖,抹了一把臉:“我就覺得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來訪者往往對於心理醫生有一種期望,覺得自己不用說什麽,對方就能把自己看穿。這其實是一種幻覺。張惟昭不想助長他的這種幻覺,她並不打算在來訪者麵前扮演全能神。
她之所以知道,隻是因為她觀察得特別仔細而已。
“你腿傷那次,用來按住傷口的是一個女子的兜肚。”
“這你都發現了?”
“你如果想要藏起來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你並沒有著意隱藏是嗎?”
周融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他很怕別人,尤其是父母知道他的事情,怕得要死。但是,有時候,他又很想讓他們看到他真實的樣子,看到他們為了他的事情憤怒傷心。
父親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而且總是離家很遠。
母親總是很忙,忙於照顧生病的爺爺奶奶,忙著往公主府走動,忙於打點人情往來,忙著給哥哥定親、娶親,忙得根本沒有時間看到,他究竟是怎麽長大的。
他們把他扔給奶娘。他們根本不知道,奶娘對他做了什麽!他們隻要他乖巧、聰明、聽話就行了!
他很小的時候,並不明白奶娘對他做的事情是什麽意思。他不懂她為什麽把他按在她褻衣上揉搓,不懂她為什麽要把手伸到他的褲子裏揪他、掐他,也讓他把手伸到她褻衣裏麵。不懂她哄騙他做的那些動作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隻知道,如果他不聽話,不去討好她,她就不會理他,會把他自己放在空蕩蕩的屋裏,說融哥不乖,又鬧脾氣,讓他自己靜一會兒就好了。
對於幼小的周融來說,那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屋梁很高,桌椅很高,門檻也很高。屋子裏太安靜了,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他非常非常害怕,尤其是在天黑的時候。
他隻好順從,聽話,做奶娘要求的乖小孩。
他的母親特別信任這個奶娘,說她把孩子帶得很好、很聽話。
直到七歲,奶娘還要摟著他喂他吃奶。有一次,他不想再吃奶了,伸手一揮,無意之間打到了奶娘臉上。從此之後,奶娘就收斂了,不再動不動就懲罰他,而是給他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整天說這個世上,除了他的父母,就奶娘最疼他了,就好像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
有時候,他覺得奶娘說的是真的,他非常相信她,依賴她。但有時候,他又無比厭惡,想要逃得遠遠的。
哥哥娶了嫂嫂,嫂嫂過門一年,開始幫母親打理家事。嫂嫂對母親說,融哥大了,不好再天天跟著奶娘睡了,讓他學著自己睡,給他配幾個細心周到的丫環值夜,睡在他臥房的外間,隨叫隨到。
他開始的時候很不習慣,晚上總是想要找奶娘,懷念她溫軟的懷抱和她無時無刻的陪伴。母親和嫂嫂還笑話他被嬌慣壞了,是長不大的奶娃。
可慢慢地,他習慣了一個人睡,開始越來越不喜歡有旁人在身邊。他跟奶娘也日益疏遠。奶娘總是跟他說有多疼他,他聽了隻是沉默不語。私下無人的時候奶娘還想摟抱他,他非常不耐煩,用力掙脫而去。
他九歲的時候,奶娘請辭,說是家裏婆婆病重,要回去盡孝。周融的父母都是看重孝道的人,自然不會不應允。奶娘和他辭別的時候哭成淚人,他卻呆立著什麽都沒有說。奶娘出府之後就沒有再回來。
周融越來越大,漸漸明白,小時候奶娘對他做的事情,到底意味著什麽。他又惡心又憤怒。
他恨奶娘,竟然對他做出如此禽獸不如的事情。
然而他更恨自己,因為他直到今天,仍然對這樣一個人殘存著留戀和懷念。
他曾經相信她的話,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是在乎他的,他們倆之間的秘密,再不能告訴別人。因為那時的他,隻有這樣的一個人時刻陪在身邊。但是,她卻辜負了他的信任。
可是直到現在,任氏提起她,都還說她是很溫柔本分的一個人。每次聽到這樣的話,周融都有一種想吐的感覺,隻能低著頭不說話。她是很溫柔,那是一種像蛇一樣的溫柔。
他也曾經告訴自己,這都是些陳年往事了。應該把這些統統忘掉。但是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奶娘的身體,會幻化成種種潔白柔膩的形狀,纏繞得他不能呼吸,等他努力去掙脫的時候,突然對他露出一張恐怖猙獰的臉。
他發現自己和別的少年不一樣。其他少年對女孩子充滿了好奇和幻想。他卻對女子的靠近充滿恐懼和厭惡。
女孩子的手接觸到他,會讓他猛然一震,仿佛奶娘十指尖尖的手又來抓他。女孩子含情脈脈的眼光,也讓他十分畏懼,他總覺得,那張溫柔甜美的麵孔,一轉眼就會露出猙獰的麵貌來啃噬他,就像奶娘曾經做的那樣。
等他到了十三、四歲,春機發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他的衝動比別人更加強烈。但是,他沒有辦法對真的人產生情愫,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女孩子的褻衣上。
最好是穿過的褻衣,像女孩子一樣香軟柔滑,但是,卻不會來撕扯、糾纏和啃噬他。
他盡量隱藏自己的秘密,但最後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一向自覺嚴正的父親怎麽能容忍他如此?憤怒地拿鞭子抽他。
他恐懼又羞愧,覺得自己辜負了父親的期望。但是在更深的地方,還有一個更隱秘的自己,在父親的憤怒中痛快地大笑,仿佛在說:“你終於也能略微品嚐到一點我嚐過的苦痛了。你看看我究竟是什麽樣的吧!你現在才開始看到我,已經晚了!”
所以張惟昭說他並沒有刻意隱瞞,他並不否認。
往事在心頭激蕩,他坐在張惟昭對麵,半天沒有說話。
張惟昭也不說話。
室內一片安靜。但這種安靜並不讓周融窘迫,他有一種,正在被陪伴的感覺。
“我是不是病得很重。”過了半晌,他悶悶地說。
“我看到的是你正在為自己而努力。”
“難道不是一犯再犯,破罐子破摔嗎?”周融自嘲地苦笑。
“破罐子破摔的人不會向醫心師求助。”
“那我可不可以,”周融抬起頭,懇切地望著張惟昭:“握一下你的手。”說完這句話,他馬上進一步解釋:“你不要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從來沒有握過姑娘的手,我,我,我其實挺害怕和女人接觸。但是,我卻不怕你,我覺得你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樣。我隻想握一下你的手,看看是什麽感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