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太後的求知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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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氣惱當然不隻是因為受了幾個小丫頭的排揎,更多的是為了以後的長遠利益打算。
眼看太後年壽日高,以後對身邊的人隻會越來越倚重,誰如果能成為太後的心腹,不僅會在宮女和宦官中成為頂尖的人物,連各宮的主子娘娘,甚至皇帝和太子,也都會給予幾分尊重,更重要的是,還能讓自己的家族都跟著受益。
連安喜宮金貴妃手下的大宮女鳴柳,她的侄子都能做上七品縣令,更別說太後的心腹了。
這邊幾個大宮女波濤暗湧,那邊張惟昭依然故我。
她也察覺到了長樂宮裏這幾個大宮女之間的關係並不簡單。但她覺得自己隻是個臨時員工,這些老員工之間的競爭並不關自己的事。
所以張惟昭並不覺得講個故事能有什麽問題。
這幾日,她一邊跟老太後和小宮女們講著女人們最愛聽的故事,一邊不斷解釋著歐洲的習俗,這樣這些聽眾才能理解故事中的情節為什麽會發生。
比如在班太太一家所處的時代,女兒很難得到土地繼承權,而隻能得到少部分現金,所以假如班先生去世,他的房子和田產都要留給一個遠房的侄子,不能留給自己女兒。這就是班太太急著嫁女兒的原因,如果女兒嫁不出去,她們就沒有了生活的依仗。
另一個重要背景是,整個大西洋州都是一夫一妻製,而且絕大多數國家的宗教背景不允許離婚,因此紳士們娶妻要非常慎重。
這些習俗讓太後驚奇不已。連連問張惟昭如何知道得那麽多。張惟昭自言出生於西北的書香世家。祖父擅長西洋語,父親擅長工程,家裏和西洋來的和尚有往來,因此知道了大西洋州的很多掌故。
太後其實早就查過張惟昭的底細。但是太後能查到的,無非就是張惟昭最初給自己設計的那個來曆,張榮鯤對外也是如此解釋自己徒弟的背景的。張惟昭現在說的這些自然和太後了解的那些並沒有相悖的地方。
因此,太後雖然對張惟昭小小年紀就有這麽廣闊的知識背景感到驚奇,卻查不出什麽疑點,隻歎道可能有的人就是天生聰慧,學識遠超常人吧。
太後原來就知道,大炎曆來有和西域通商的習慣。沿著河套向西北而去,穿過戈壁和沙漠,有很多與中土習俗大不相同的小國。經過這些小國再向西,有一個大西洋州,人口眾多,文化昌榮。
這條溝通了西洋與中土的路,被十九世紀的一個德國旅行家稱作絲綢之路。不過在劉太後生活的年代,還沒有絲綢之路這個稱謂。
這條路上行走得最多的是商人與僧侶。絲綢和茶葉通過這條路流通,文化和思想亦然。
但是,劉太後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大西洋州人們的生活細節。在這個地方,原來一個男子隻能有一個妻子,要終身敬她、護她,哪怕貴族和國王也是如此。剛開始她隻覺得太過匪夷所思,怕不是這個小丫頭自己異想天開編出來的吧。但後來她聽張惟昭言之鑿鑿,而且《班太太嫁女記》的整個故事框架都是建立在一個丈夫隻能娶一個妻子的前提上,否則好多情節都無法成立,太後才信了。
聽完《班太太嫁女記》,太後意猶未盡,張惟昭又講了更多的大西洋州的風土人情和曆史掌故。
最讓劉太後感興趣的事,是大西洋州有很多國家都出現過女王。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荷蘭以及俄羅斯,都有過女王當政。這些女王各有成就,從不同的角度推進了人類曆史的進程。比如西班牙的伊莎貝爾一世女王,就是在她的資助下,哥倫布才得以發現新大陸。
而且,這些女王中的大多數都是從家族父輩那裏繼承到的王位,而不是如武則天那樣從夫家手裏奪來的帝位,這完全刷新了太後的認知,反複向張惟昭追問細節,問這些國王為什麽願意傳位給女兒,難道不怕母雞司晨遭老天厭棄?難道不怕皇位外傳給夫家?難道不怕臣子篡權?不怕外敵入侵?
劉太後的問題層出不窮。她幼時不識字,沒讀過什麽《女誡》、《孝經》,後來被選入宮中的時候才開始學了一點詩書。她對儒家三從四德,賢淑貞靜那一套隻是大麵子上遵從罷了,並沒有當做天條鐵律。因此保留了愛熱鬧,好奇心強,喜歡新奇事物的天性。
可惜張惟昭不是學曆史的,對於太後的問題隻能道聽途說粗略講一講,沒辦法給出更詳盡的答複,弄得太後滿腹疑問,意猶未盡。
張惟昭也沒想到,自己的一個故事居然引發了太後如此大的求知欲,去了解大西洋州這個遙遠的地方。但是她認為這不是壞事。古代的中國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世界上最繁榮、最文明的地域之一,而在近代因為閉關鎖國,與世界脫節,才日漸虛弱。
在大炎這個平行時空,如果當政者願意早點打開眼睛看看國門之外的世界,也許中國以後的命運將會截然不同。
張惟昭不介意成為那隻用翅膀煽動命運的蝴蝶。因此她以充沛的熱情去回應劉太後的求知欲。
她先是憑借印象,大致把大西洋州的地圖描繪了出來。她前世在英國留學期間,曾遊曆了歐洲的不少國家,地圖冊翻得爛熟。現在雖然有很多細節遺忘了,但還是能把輪廓畫得八九不離十。
另外就是畫了一些大西洋州的風景畫和仕女圖。風景畫裏是和大炎完全不同的宮殿和樓閣。仕女們有的穿著泡泡袖束腰蓬裙,有的穿著腰線在下胸圍的高腰裙,頭發卷曲,姿態優雅。
盡管張惟昭畫這些的時候用的都是非常簡約精煉的筆觸,但看起來仍然形象傳神。太後把這些地圖和畫放在案頭反複翻閱,大感意趣。
張惟昭的這些舉動,引起了牡丹更深的怨恨。
在牡丹看來,張惟昭所做的一切簡直就是妖言惑主!
什麽大西洋州,什麽航海發現,什麽女主當政,什麽一夫一妻,完全是對大炎朝立國之本的瓦解。如果大家都不安守土地,好好耕種,都想著出去海上遊蕩,這麽多人吃什麽?
一夫一妻又有什麽好的?貴人就那麽多,如果皇族、高官和士紳都隻能娶一個太太的話,那麽那些姿容出眾卻出身貧寒的女子怎麽辦?難道都去嫁泥腿子不成?豈不是終身沒有出頭之日了?
最離經叛道的言論就是女主當政,要是讓旁人聽去了,還以為太後對皇權有什麽非分隻想呢。萬一有人拿這一點來做文章,離間太後和皇帝,到時候皇帝震怒,倒是不會把他親媽真的怎麽樣,但倒黴的還不是這些下人?
就從張惟昭第一次給太子看手傷,敢問太子要診金開始,牡丹就覺得此人野心勃勃、不守婦道,十分危險。現在果然越來越癲狂了。
更讓牡丹難堪的是,張惟昭在宣揚異端邪說的時候,還譏諷她以前給太後讀的那些故事簡直是惡臭不堪,說《江都市孝婦屠身》裏的孝婦,把自己賣給屠夫遭肢解,換了錢讓丈夫奉養婆婆,感動上天,讓她婆婆和丈夫從此過得幸福、富足和長壽,實際上就是在宣揚夫家可以對女人敲骨吸髓喝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是宣揚女人天生下賤,哪怕被丈夫謀害,隻要沒死,就還得給他生兒育女、疊被鋪床。
太後居然還說她說的有道理。
兩相比較之下,太後就對牡丹讀的那些忠孝節義故事十分提不起興趣。
偶然牡丹說一兩句張惟昭總是講什麽一夫一妻,不讓納妾之類不合體統,哪有出家人整天把夫啊、妻啊的掛在嘴上?太後的臉就冷下來了。這幾日明顯叫香玉和水仙伺候的次數比她和芍藥多。
牡丹隻覺得自己一片忠心耿耿,卻無人能夠體會,簡直比屈原還要怨。心中不斷盤算,要怎麽把這個禍害踢出長樂宮才好。
她命手底下的小宮女暗地裏注意張惟昭和她的徒弟綠蘿的行蹤,一旦有什麽把柄露出來,就要趁機剪除這個禍患。
牡丹對她的不滿日益明顯,臉冷話酸,張惟昭也有所察覺。但張惟昭覺得,嫉妒是人經常會有的情緒,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這種情緒產生。牡丹又不是張惟昭的客戶,張惟昭自覺不用為她的情緒負責。
牡丹見自己數次明裏暗裏敲打,張惟昭卻渾不在意,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裏。連帶著自己在宮裏的威望也大不如以前,小宮女們都圍著張惟昭幾個團團轉,在自己跟前冷淡了許多,心中的惱恨一日勝過一日。
張惟昭畫的大西洋州的景物和仕女圖,被裝訂成冊,放在太後案頭。因太後喜歡,張惟昭不斷畫了新的添加進去,從古希臘諸神,到泰晤士的風光。也沒有個次序,無非是想到什麽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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