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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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牡丹姐姐,你說張姐姐妖異,可是她自從進宮來,一直都是在助人救人,從來未曾傷害過誰。這怎麽能說是妖異呢?”綠蘿見情勢危急,索性橫下一條心,把自己的恐懼拋在一邊,正麵跟牡丹爭論。

    “為了圖謀更多,故作正直收買人心,這樣的人還少嗎?你這樣為她開脫,還不是怕自己私自祭奠的事受宮規嚴懲?”牡丹絲毫不讓。

    “奴婢隻是對著畫像懷念祝禱,並沒有用香燭紙錢祭奠!”綠蘿分辨。

    “夠了,都閉嘴!”太後震怒叱道,兩個宮女都匍匐在地上,不敢再出聲。

    太後沉吟了片刻,問陳祐琮:“太子,你覺得應該如何處置?”

    “不如傳張道醫過來看她怎麽說?”太子建議。

    太後點頭。

    張惟昭冒雨從後院趕到正殿,進得殿來,馬上感覺到氣氛異樣。她本來想像往常一樣,按道門禮節向太後和太子行禮,帶她進來的水仙卻說:

    “張姑娘,還請你跪下回話。”

    張惟昭看向太後和太子,兩個人都神色凝重,不發一言。張惟昭依言跪下。

    太後點頭示意,香玉把一張畫像拿到張惟昭麵前,問道:“張姑娘,這是你畫的嗎?”

    “是我畫的。”張惟昭平靜答道。

    太後麵無表情地問她:“你可知道畫中人是誰?”

    “是海棠姑姑。”張惟昭依然和平靜。

    “她走了已經有一年多了,你是如何知道她的容貌的?”太後的聲音冰冷不帶情緒。

    “太後特意召我來問這些,是不是有人說我能夠招鬼,因此能夠看清海棠的容貌?”張惟昭說這句話的時候特意看向牡丹。

    牡丹被她的眼光盯上,隻覺得渾身一震,咬牙道:“若不是親眼所見,怎麽可能畫得如此逼真?”

    張惟昭並不接她的話,朝上拱手道:“太後,小道之所以能把海棠姑姑畫得這麽像,原因很簡單,乃是因為術業有專攻。小道自有辦法,可以做成這件事。”

    說著,也不管眾人反應,徑直說下去:“其一,透視法。小道從小學習西洋畫法,西洋畫和我朝的工筆、寫意不同,注重光線、比例,描繪事物越逼真越好。其二,人種學。世人看起來千人千麵,實際上,同一地域或種姓的人容貌卻有相似的基本特征。綠蘿告訴我她和海棠姑姑都是保定人氏,又說內務府來送衣服的甄姑姑也是保定人,和海棠姑姑有幾分相似,小道大致就知道海棠姑姑會是什麽樣的身形和麵龐了。其三,篩選法。這其實就是個笨功夫。我在白紙上畫了十幾雙眼睛,十幾個鼻子,讓綠蘿挑選,反複修改,才畫成了最後的樣子。這幅畫,足足用了十天的功夫。所以,畫得像一點又有什麽不可能的?”

    這時,跪在一邊的綠蘿膝行向前:“太後娘娘,張姐姐說的句句屬實。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從小沒了母親,視海棠姑姑如母親一樣,怕日後年歲久遠忘了海棠姑姑的模樣,才一心求畫的。這事真的不能怪張姐姐啊!”綠蘿也是個聰明姑娘。她知道宮廷裏的主子都很注重孝道,所以把自己對海棠的思念說成是如同孩子懷念母親,想藉此打動太後。

    太後的表情果然有所鬆動。太後一生最大的榮耀來自於她成功地做好了一個母親,所以聽了綠蘿對海棠的孺慕之情,對她生出幾分憐憫。

    牡丹眼看張惟昭和綠蘿合力扭轉了局麵,內心焦急,對張惟昭道:“什麽西洋畫,什麽透視法。你小小年紀,又沒有去過大西洋州,就算西洋和尚教過你幾天,你就能畫法、醫術、天文、地理樣樣精通嗎?”又對太後道:“太後娘娘,事有反常即為妖。有這樣一個心思詭異的人在您和太子身邊,奴婢真的是日夜憂心啊!”

    張惟昭禁不住嗬嗬冷笑。異端,她又一次被人當做了異端。

    前世,她在救助難民婦女和兒童的時候,因為教她們像一個正常人而不是奴隸那樣活著,被恐怖分子當作異端。

    這一世,她隻不過是畫了幾幅畫,講了幾個故事,又被當做異端。

    總有一些人,他們把自己固守的法則當做天條,任何和他們不一樣的人都被視為魔鬼,要不惜一切剪除。而渾然不覺,他們這種對一切有活力、有夢想的生靈充滿仇恨,把活人當做韭菜來收割的人才更像魔鬼。

    “我是能看見你所看不見的東西。”張惟昭挺直了背,傲然對牡丹說。

    此話一出,屋內的人都是一驚,齊齊看向張惟昭。

    “我也能做成你做不成的事。不是因為我不同常人,而是因為所謂的常人,本來就是由各色各樣的人組成的。如今我不過畫了一幅比較像的畫,你說我反常。那麽,這世上有許多書生皓首窮經,也未必能夠中秀才,而有的人不足二十,卻能連中三元當狀元,這些少年才子難道也是妖異嗎?”

    “你不過是狡辯,混淆話題!”牡丹知道自己不能退縮,因為事情已經鬧到這個地步,退後了就可能什麽都沒有了。

    “你不過是嫉妒,想清除異己。鬼不在別的地方,就在你的心裏!”張惟昭一針見血。

    “太後娘娘!”牡丹轉向太後:“今日她用妖法討您歡心,貪名斂財,日後若有人用重金盛名加以籠絡,難保她不會生出異心,轉過頭用妖法害您!奴婢確實是嫉妒她更得您的信任,但奴婢對太後娘娘是一心一意,絕無二心的。請太後娘娘明鑒!”

    太後沉吟不語。

    陳祐琮皺緊了眉頭,轉過頭,向太後拱手道:“皇祖母……”

    卻被太後抬手製止了。

    於是太後緩緩開口道:“綠蘿,私藏亡人畫像,擾亂人心,但念在你是個有孝心的人,哀家就饒過你這次,下次再犯,從嚴發落。杖三十,罰半年月銀。”

    綠蘿馬上伏地謝恩,她知道自己這條命是保住了,退出殿去領罰。

    牡丹聽到太後抬手放過了綠蘿,預感到事情不妙,伏在地上,渾身顫抖,卻什麽也不敢說。

    “牡丹挑撥是非,以神鬼之事攪亂宮廷。”太後轉頭對水仙說:“去外院把趙勤叫過來,打八十杖,遣入西苑去打掃院子。”

    西苑在紫禁城外側,去西苑就是趕出紫禁城的意思了。那裏平日冷清得很,隻有遇到宮裏的貴人有興致去泛舟、遊園的時候才會熱鬧起來。宮婢到了那裏,就好像宮妃被貶入冷宮一樣,再沒什麽前途可言了。

    牡丹伏地痛哭求饒,太後卻根本不再正眼看她。

    很快趙勤從殿外進來。趙勤是長樂宮的總管,很得太後信重。

    趙勤辦事利落,進來命小宦官堵上牡丹的嘴,無聲無息拉出去了。

    太後揮退了殿裏的所有宮女,偌大的內殿隻剩下太後、太子和張惟昭三個人。太後端坐不語。太子站在太後身邊也不說話。

    殿裏安靜得隻剩下從窗外傳來的嘩嘩雨聲。

    過了一會兒,太後看向地上的張惟昭:“你到底是怎麽畫出來海棠的?”

    張惟昭拱手向上:“小道剛剛所說絕無半句虛言!”

    太後歎了口氣:“哀家平時待你不薄吧?”

    張惟昭答道:“我初來宮中時,隻道太後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一定非常威嚴。但實際上,太後卻是一個有赤子之心的人,對小道信任、包容。”

    “原來你也知道我對你包容。”

    “是。往日我和師父在江湖上自由慣了,初時並不覺得如何。後來知道宮廷究竟是怎麽回事,才明白原來太後一直對我十分優容。”張惟昭實話實話,不然就憑她穿衣、說話、行事的風格,沒有太後撐腰,早被看不慣的人整治過多次了。雖然她覺得她並沒做什麽過火的事情,在前世,選擇自己說話、穿衣、工作的風格,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但這不是二十一世,這是信奉尊卑有序的大炎。

    “但是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實話?你究竟是怎麽畫出來海棠的?你怎麽知道那麽多關於大西洋州的風土人情和掌故?你盡管實話實說,我不會怪罪你!”太後凝視著張惟昭的雙目裏甚至包含著幾絲熱切。

    張惟昭的背微不可查地晃了幾晃,但最終仍是堅定地說:“我剛才所說句句屬實。”說著,將額頭觸在了撐在地上的手背上。這是她第一次,向人做出叩首的姿態。

    “好,好!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治你的罪!”太後似是十分氣惱和失望。

    陳祐琮走過來勸慰祖母:“祖母莫要生氣了。就算是修道多年之人,也未必有多少法力神通。何況一個小小道醫。想來她不過是雜學旁收,有幾分繪畫的天賦罷了。”

    太後看著陳祐琮,臉上露出悵然和懷念的神態,“我隻是……”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劈下,殿中幾個人的臉瞬間被照亮,又突然沉沒在黑暗中。緊接著一串炸雷連番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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