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祖母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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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惟昭請過太後示下,就開始動手為她卸去簪環,打散頭發,用拇指按壓百會穴數息,然後順時針方向揉三十六下,再逆時針揉三十六下。然後再用同樣的手法,按揉雙眉中間的印堂穴,以及耳垂下方的翳風穴,最後再用拇指和食指揉捏後頸的風池穴。
揉按完穴道,劉太後覺得緊繃在自己頭頂的那道緊箍咒鬆散了許多。張惟昭又拿出羊角梳緩緩幫劉太後一邊梳頭一邊按摩頭皮,劉太後長長歎出幾口氣,淤積在胸口那股鬱氣也開始往外消散。
張惟昭的法子很見效,一方麵,是因為她揉按穴道的手法確實巧妙,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她身上的能量場特別穩定和有秩序,直接影響到太後。
因太後怕吵,殿裏隻有劉太後和張惟昭兩個人。太後突然說道:“太子要移宮了。”
張惟昭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輕而緩地梳下去。嘴裏道:“您是說,太子殿下要遷居別處,有自己的宮殿了嗎?”
張惟昭停頓的時間很短,但是,那一瞬間她突然察覺,從這一刻開始,她和太後的關係進入一個新階段了。
太後因為經曆坎坷,跟著先帝起起落落,一直沒有培養出自己的心腹班底。而在此刻,太後跟她說起這些,就代表太後已經把她當做自己人看待了。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張惟昭並沒有激動欣喜,受寵若驚。而是感覺,自己又多了一層責任。
其實心理醫生就是如此,和普通的醫生不同,普通醫生醫治的是身體,病人會感激醫生,但卻不會和醫生過多糾纏。但心理醫生是針對人的精神,甚至靈魂進行工作的,來訪者會對心理醫生產生各種複雜的情感。
所以在二十一世紀,心理治療的基本設置是,除了工作時間之外,心理醫生不能和來訪者有任何形式的私人往來,這種設置有利於讓心理醫生和來訪者維護好清晰的邊界,有助於治療。
而在這個時空中,要嚴格遵守這種設置顯然是不可能的了,張惟昭隻能依據這個時空的特點去調整和發揮。
既然無法回避,那就憑本心去行事。她是在關心著太後和太子,那就不用去掩蓋這種關心。
“本來不用那麽急的。”太後道。
“是很突然。”張惟昭緩緩回答。
“因為她等不及了。”盡管都沒有說明,但是兩個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誰。
“太子會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張惟昭說。
“我隻是擔心,隻是擔心……唉!太子一日不在我身邊,我就難安心一日。前朝的那些腐儒,隻知道跟著叫嚷說什麽太子不能總是居於深宮婦人身邊,要盡早析宮別居,否則難成大器。可是,他們怎麽知道太子處境的艱難?”
“既然她有意幹預太子的婚事,一時半刻不會做危害太子的事情。”
“她是怕我幹預太多。”太後冷笑道,“她想讓太子遷居到紫禁城東的安本宮,離我遠遠的。我不會讓她稱心如意的!”
癸卯年秋,禮部侍郎程敏政上疏諫言太子年紀漸長,不便再居於太後的長樂宮,應該移居東宮,講學和聽政往來更加方便。禮部和禦史台有多位朝臣附議。
劉太後卻因此悶悶不樂,不思飲食,臥病在床。皇帝至孝,不忍太後傷心,特命太子遷居於長樂宮以南不遠的長寧宮,方便太子探視太後,恪盡孝道。
長寧宮因久無人居,營繕司正加緊修整,預計在臘月之前,太子就可以移宮了。
太子移宮之事,就這樣以折中的方案解決了。
移宮並非小事,太子殿中的大宮女文竹和銀杏馬上忙碌起來,整理衣物,歸置書籍,盤點曆年來太子所得賞賜。
隨侍太子身邊的馮浩常常往長寧宮跑,回來向太後呈報修葺進度。太後自己也親自往長寧宮去了幾次,有哪些地方不滿意的,隨即著營繕司改進。營繕司自然不敢怠慢,事事精心。
收拾東西準備搬家,雖然不用陳祐琮事事親手去做,但是各種事情怎麽安排,文竹和馮浩他們總要不斷來請他的示下。另外該做的功課也一樣不能落下,陳祐琮就格外忙碌了起來。
陳祐琮每三天一次的沙盤遊戲也暫停了。張惟昭現在反而是陪伴太後的時間多一些。
張惟昭儼然成了太後的心腹,長樂宮上上下下都默認了這個事實,非但沒有人再說三道四,反而時常有人明裏暗裏巴結奉承。甚至連綠蘿也時常被人上趕著叫姐姐,哪怕那些人年齡實際上比她還大。
張惟昭並沒有因此改變素來的行事作風,還是與人保持著清晰的邊界,不喜歡和人糊成一片不分你我。所以宮裏那些私下裏拉關係的手段,什麽認同鄉,拜幹姐妹,對她都毫無用處。
她也告誡綠蘿,要想變得更出色,最重要的是敬業,有技術專長,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無效社交上。她本來不喜歡幹涉別人的事,但既然綠蘿一直在跟隨她學習,大家也都公認綠蘿是她帶出來的,所以張惟昭就會對她有要求。
綠蘿當然覺得聽張惟昭的話是天經地義的。
張惟昭仍然帶有二十一世紀職業女性的特點,尤其是在英國留學幾年之後,那種尊重個人選擇、個人隱私的觀念深入骨髓。
綠蘿卻和她不一樣,綠蘿完全是傳統觀念裏浸潤出來的,她深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一套,覺得自己的前程都是張惟昭給的,張惟昭又和其他人的師父不一樣,從不打罵她、盤剝她,不拿她撒氣,不隨意使喚她,對她非常尊重,她覺得讓她為張惟昭肝腦塗地都願意。
她沒跟張惟昭說過這些,因為她知道張惟昭不怎麽喜歡聽,她覺得自己心裏明白就是了。
太後和太子在一起說話越發不避諱張惟昭。
一日豐慶長公主進宮來給太後問過安後,太後又坐在殿中鬱鬱不樂。陳祐琮從文華殿回轉,見了太後的麵色,便過來問道:
“皇祖母怎麽了?為什麽眉頭都皺起來了。”
太後長歎一聲,揮手讓香玉和水仙都下去了,留下了張惟昭,然後對陳祐琮苦笑道:“看來我這個專橫無知的名聲是落下了。日後史書上對我恐怕也不會有好話說。”
“不!皇祖母是天下最慈心熱腸的祖母。日後……,孫兒要親自為祖母立傳。”
“身後講什麽,我也管不了了。”劉太後搖頭歎氣。“今日你姑母來,委婉地跟我說,陳家的宗親,讓她來勸我,太子大了,該放手就放手。你是我的孫兒,更是天下的太子,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養在祖母膝前,反而是耽擱了你。他們哪裏知道這其中的曲折?我不是不放你自立,我實在是不放心……”
“皇祖母,不管別人怎麽說,孫兒明白,孫兒都明白!”
“以後你去長寧宮住,要處處小心,尤其是飲食,明白嗎?”這句話,劉太後叮囑了不知多少遍,今日又拿出來說。
陳祐琮知道祖母為什麽這麽擔憂,當年他的母親,就是飲完一碗有毒的熱湯,頃刻喪命的。想到這裏,陳祐琮心中悲憤湧動,但他強壓了這情緒,穩住聲音對太後說:
“皇祖母放心,我一定多加小心,定不讓親者痛,仇者快!”
“衣服、熏香也要注意。這些也是容易被動手腳的地方。”
“是!”
“你用的人,也要嚴格篩選。文竹和銀杏是從你小時候就伺候你過來的。她們的家人也都捏在我們自己人手裏,不會讓人收買。那些新進的宮女、宦官就不好說了,輕易不要讓他們近身伺候,要好好看看再說。”
“孫兒省得。”
張惟昭在旁邊聽了感慨非常。日常生活這麽沒有安全感,充滿了死亡威脅,而且造成這種威脅的人就是自己名義上的家人,麵對這些狗血,人的心理狀況怎麽會健康呢?
“她想讓讓葉彤櫻攏住你,你就好好和那丫頭相處,不要露出厭憎來,適當抬舉她一二也可以。惡人就讓祖母來當好了,我會另外給你挑合意的太子妃。反正我專橫的惡名已經落下了,不差這一點半點。”
不知道為什麽,當著張惟昭的麵,陳祐琮很不願意討論這個話題,隻低頭沉默。
“我知道委屈了你了。一國太子,居然被逼迫至此!”太後說著攥緊了帕子。“但是,孩子,成大事者能屈能伸。當年你皇祖父在世時,也曾遭受過奇恥大辱,受過天大的委屈,甚至失了皇位。但他還是臥薪嚐膽,後來又重登大寶,照樣受天下人愛戴。”
劉太後提起先帝,充滿了崇敬和仰慕之情。但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內心又一陣陣刺痛。這個驕傲而堅韌的男人,和她生兒育女,對她和她的家人都異常優容,隻是心裏麵卻沒有她。
“孫兒會以皇祖父為榜樣,哪怕被踩入塵泥,隻要有一口氣在,就不會放棄!”他不會頹喪氣餒的。他若倒下去,他身後的這些人也沒辦法好好活下去。所以他無論如何會站得筆直,走在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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