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道長的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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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祐琮笑了:“原來您都看出來了。”
“您這通身的氣派,老道想看不見都難。我是不是應該先跪下給您磕一個?”
“使不得。您是長輩,應該我向您見禮的。”
“那我們就都免了這些虛禮可好?”
“如此甚好!”
張榮鯤和陳祐琮交談了這幾句,倒覺得這個少年太子挺有意思的,沒有什麽架子,甚好相處。
“您想要喝什麽茶?我這裏什麽茶都有一點。”張榮鯤問陳祐琮。
“叨擾了。您日常喝什麽就給我喝什麽好了。”
“如此,我這就去叫人燒水備茶。”張榮鯤說著要出去。
“師父,還是我去吧。”張惟昭說。她帶來的客人,怎好又勞動師父。她說著轉向陳祐琮他們:“請稍待,我去去就來。”
張惟昭走了之後,陳祐琮突然有點發怯,不知道該怎麽和張榮鯤攀談。其實他在朝堂上侃侃而談,從不露怯的。今天在張榮鯤審視的目光之下,居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下意識挺直了背,做出成熟持重的樣子來。
相比之下,馮浩則要放鬆一些。他看完經絡圖,又開始不斷打量架子上七七八八的其他東西。
其實陳祐琮也很好奇,隻是他不想讓張榮鯤覺得他幼稚、沉不住氣。
張榮鯤這樣的老江湖,一轉眼就把陳祐琮的心思猜了八九不離十。剛剛張惟昭走出去的時候,陳祐琮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到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這次微服出行,跟著張惟昭回玄妙觀,大約也是瞞著宮裏諸人的。
太子還很年輕,仰慕少艾是人之常情。有情歸有情,隻是太子處境微妙,許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這份懵懂的春心最後會導致什麽樣的結果,很不好說。再說張惟昭不是別人,就算太子能力排眾議,娶一個還俗的女道士為妃,張惟昭就一定會答應嗎?
不過拋開這些錯綜複雜的背景不談,單就陳祐琮這個人而言,張榮鯤還是挺喜歡他的。陳祐琮一點也沒有皇家弟子的驕縱傲慢之氣。張榮鯤以前行醫的時候,遇到過幾個宗室子弟,那個氣焰囂張的,簡直天下就是他家的了。而對麵這個真正的帝國繼承人,既謙和有禮,又光華內斂,而且長得也挺好,要是尋常的官宦子弟,真和張惟昭配成一對,也是很不錯的。張榮鯤並不強求自己的徒弟一定要當道士,她要是有個自己的家,生兒育女,將來張榮鯤自己閉眼的時候也不怕她孤單了。
張榮鯤的內心戲很足,外表還是看起來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對陳祐琮和馮浩說:“這架子上的東西你們想看盡管看。別嚇著自己就行。”
“真的?這個可是您老說的。”馮浩笑嘻嘻的,說著指向一個大圓壇子。“這泡的是什麽?不會是人頭吧?”
“就是人頭。”張榮鯤老神在在的說。
“啊?”馮浩伸向壇子的手僵在半空。
陳祐琮從他身後繞過去,揭開了壇子蓋,馮浩也趕快湊過去看。壇子裏是用酒醃製的蠍子和蜈蚣,密密麻麻的在裏麵,油光鋥亮。雖然被醃到壇子裏一定是死的,但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樣。
馮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央求道:“太子殿下,您趕快蓋上蓋子吧。我怎麽覺得它們馬上就要爬出來了。您老醃這麽些毒蟲幹什麽?”
陳祐琮也覺得瘮得慌,但為了在張榮鯤麵前保持風度,他還是盡量以優雅的姿態把蓋子蓋好。
張榮鯤撚著胡子笑道:“配在藥裏,治療痛風和頭痛有奇效。所謂以毒攻毒就是這樣了。”
馮浩又指著另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壇子,問:“這裏是什麽?”
張榮鯤坐下來,撣了撣並不存在的灰說:“娃娃。”
“娃娃?”馮浩瞪大眼睛看著張榮鯤:“您老肯定又在說笑。”說是這樣說,內心還是有點忐忑,看了看陳祐琮,陳祐琮也滿臉都是好奇。馮浩鼓足勇氣去揭開了蓋子,兩個少年都探頭去看,隻見裏麵是碼得整整齊齊的木炭,木炭中間插著一個一個包的嚴嚴實實的紙包。
“這哪裏是娃娃?”馮浩叫起來。
“人參娃娃。”
人參包裹好放在木炭中間,才能防潮防黴。
“您老能不能把話說全乎了?”馮浩埋怨道,語氣裏卻帶著笑意。馮浩發現和這老爺子相處真是很有意思,怪不得張惟昭老惦記著回來看師父。
“這個呢?”馮浩又指著一個長盒子。
“胳膊。”張榮鯤答道。
“哈哈哈,這次您可唬不倒我了。”馮浩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陳祐琮也跟著笑。
馮浩笑著拿起了盒蓋子,卻一聲怪叫把蓋子扔了出去,站在旁邊的陳祐琮快速出手,在蓋子掉在地上之前把它抄了起來。
裏麵確實是胳膊,確切來說,是一截臂骨,包括小臂和完整的一隻手,手的每一粒指骨都保留得很完好,做出一個微微抓握的姿態。
別說馮浩失態,連陳祐琮看到盒子裏的東西也覺得頭發根都炸起來了。
張榮鯤坐在一邊哈哈大笑。
馮浩和陳祐琮一邊覺得瘮人,一邊還忍不住想要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張惟昭端了沏好的茶水進來。看這個情形,就知道師父又在惡作劇嚇唬小朋友了。也不去管他們,說:“茶在這裏了,辛苦馮浩你來倒茶。我到廚房做飯。”
“您親手做飯給我們吃?那怎麽好意思?”馮浩嘴上這樣說,卻笑得很開心。一邊笑一邊偷偷瞄旁邊的陳祐琮,果然見他露出一副“你真能幹,我好期待”的神情,眼睛閃閃發亮。
張惟昭沒接馮浩的話,隻笑了一笑。對著張榮鯤說:“那就有勞師父待客了。”
張榮鯤安閑地說:“上次的椒鹽小魚不錯。”
“小魚韓婆婆已經剝洗幹淨了,我這就去做,一會兒就好。”說著轉身出去了。
馮浩問:“道長您不吃素嗎?”
“我們這一脈隻牛肉不吃,其他肉食不忌。”道家不同於佛教徒,並不是所有的門派都完全茹素。
陳祐琮拿起了架子上的一疊手稿細細翻閱,一張張畫的都是人體不同部位的肌肉解剖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了肌肉的名稱,什麽小指伸肌、拇長展肌、拇長伸肌,他聽都沒聽說過。不由感歎術業有專攻,每一個領域都有無窮的奧秘。
張榮鯤見他翻那些圖,便說道:“這是惟昭畫的肌肉解剖圖,她說有了這些圖,以後我再教徒弟的時候就方便些。”
陳祐琮看著這些描繪細致的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若要畫成這樣的圖,需要許多的實戰演練吧?”
張榮鯤明白他的意思,緩緩點頭道:“那是自然。我大炎尊重死者,認為觸動屍體是對亡人的不敬。但是若沒有這一步,醫生就無法了解人體的結構和原理,救人的時候全憑感覺,不知會耽誤多少病患。在活人和死人之間,我選擇活人。”
馮浩在旁邊聽著,一下張大眼,一下又悄悄咂舌,但並不敢插話。
“那麽這些,呃,屍身,是從哪裏來的?”陳祐琮想知道。要知道大部分人相信屍身入土為安,被肢解切割會使亡靈受苦,不會輕易給醫生使用。
“高價從窮人那裏買來的。他們死了家人也無力安葬。有些用草席卷了埋在亂墳崗,隻薄薄蓋一層土,很容易被野狗扒出來吃了。如果是賣給我,之後我會替他們做法事超拔,好好安葬。所以我們師徒倆賺的錢好多都花在這些地方了。”
陳祐琮聽了鄭重點頭。他在宮裏接受的儒家教育,處處把禮儀、道理擺在前麵,多是務虛的。而張榮鯤講話非常實在,雖然有些離經叛道,卻毫不矯飾。
幾個人聊著天兒,時間過得很快。
那邊張惟昭和韓婆子準備好了飯菜,請大家到飯廳落座吃飯。隻見案上擺了一大盤炸得香酥金黃的小魚,灑了椒鹽,另有筍燒鵝,糟鵪鶉,白斬雞,還有幾樣素菜。
張惟昭招呼大家落座,馮浩死活不肯坐下來,定要站在太子身邊,伺候他吃完了再說。
對於他來說,尊卑秩序已經深入到骨髓裏了,讓他和太子坐在一起吃飯,他反而什麽都吃不下,於是張惟昭拿了盤子,每樣都給他撥出來一些,放在旁邊的小幾案上,讓他自己吃。
等要開動的時候,馮浩又要每樣菜都先嚐嚐,然後才讓陳祐琮入口。
張榮鯤說:“我這裏的飯菜,莫說無毒,就是有毒,有我在也死不了人。”馮浩才安心吃飯去了。
陳祐琮覺得有些抱歉,但又不好去責怪馮浩,他隻是盡責而已。
張惟昭在旁邊暗自感慨,平時在宮裏,這一套禮儀大家都習慣了,不覺得怎麽樣。現在換個場景,卻馬上顯示出皇家生活和平民生活的格格不入來。幸而她不用一輩子呆在紫禁城裏,不然不知會壓抑成什麽樣子。就是現在,宮裏無處不在的緊繃的氣氛,也時常讓她感覺不自由。幸而每個月還可以回玄妙觀兩次,也是一種很好的調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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