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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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表情嚴厲地冷聲道:“有冰藍色的氣息又如何?”

    “所以您才會在入夜之後,容易感到頭部兩側刺痛。中夜常有惡夢驚醒,醒後大驚不安,持續出汗,心跳疾速,胸口如壓大石,狀若瀕死。”

    陳見浚本來細眯著眼睛輕蔑地用眼尾睨著張惟昭,聽到這段話,不由坐直了身體,直視著她。

    “不僅您有這種症狀,先帝生前也有類似症狀。”張惟昭繼續說。

    陳見浚睜大眼睛瞪視張惟昭。

    “自成祖登基以來,這種症狀在陳氏曆代帝王身上就沒有間斷過。而太祖的其他子孫,卻沒有這些症狀。”

    陳見浚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一派胡言!妄議陳氏先祖,罪該淩遲!”

    張惟昭跪在地上。

    陳見浚怒氣衝衝地對懷恩道:“懷恩!還楞著幹什麽?拿她去內刑堂,不!去刑部審問,這樣的居心叵測,就該千刀萬剮!”

    “是!”懷恩彎著腰,低聲應答。

    “謝主隆恩!”張惟昭高聲謝恩。

    聽到張惟昭中氣十足的聲音,陳見浚更是氣惱,抓著案上的一本書劈頭蓋臉地扔過來。打在張惟昭肩上,落在她的腳邊。

    見懷恩還站在一邊不動,便喝道:“還不快去!”

    “是!”懷恩走到張惟昭身邊,道:“起來走吧!”

    張惟昭站起來跟著他出去。跨出懋勤殿,懷恩放慢腳步,一步一步往前走,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太莽撞了。”

    懷恩日常隨侍在陳見浚身側,張惟昭以前也是見過他的,隻是沒有機會說過話。她知道懷恩秉性仁厚,學識淵博,並不是那種諂媚、阿諛的小人,大有三寶太監鄭和的遺風。因此跟他說話並不避諱。

    “我的同伴剛剛死在內刑堂。她才隻有十二歲,死前身上全是傷口,十個指甲都被拔下來了。誣告她的人,下令折磨她的人,背後指使這一切的人,並沒有人說他們莽撞。”

    懷恩搖搖頭,知道這時候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便不再說。

    誰知剛剛走到月華門,便有一個小宦官跑得飛快從背後趕了過來,嘴裏低聲叫著:“懷恩公公!懷恩公公請留步!”

    懷恩本來走得就不快,聞聲立馬停了下來。

    “陛下有命,讓您先把人關在東暖閣後的耳房裏,說看牢了,別讓她作妖。稍後他還有話要問。”小宦官恭敬回答。

    “好,我曉得了。你去回稟陛下,說我即刻辦好。”說著領著張惟昭又往東北方向折返。

    懋勤殿、東暖閣都隸屬於乾清宮建築群的不同部分。乾清宮是大炎曆代皇帝的居所,坐北向南。正殿用以接見臣子、討論政務。東暖閣是皇帝居住的地方,西暖閣放著皇帝喜愛的書籍、字畫和珍玩,是消閑的所在。

    懋勤殿在乾清宮的西側廊,坐西朝東,與坐東朝西的端凝殿兩兩對望,端凝殿是皇帝的衣帽間。

    懷恩帶著張惟昭,一路走過端凝殿和禦茶房,來到了東暖閣後的耳房,打開房門,讓張惟昭進去。

    耳房裏除了桌椅,並無多餘陳設。

    “懷恩公公!”張惟昭環視了一周,向懷恩拱手為禮說道:“能不能勞煩您給我點水還有吃的,我從昨晚開始就滴水未進了。”

    懷恩抬眼看了看她,並不言語,轉身出去了。過了一個會兒,兩個小宦官進來,一個托著一個托盤,裏麵有幾個饅頭,一壺水,一個杯子,另一個還拿進來一卷被子。

    放好東西,這兩個小宦官陸續出去,鎖上了門。留下一個在門外看著。

    張惟昭對懷恩充滿了感激。同時也覺得,他這樣對待自己,除了因為他仁善的秉性,還應該有其他原因。但是她現在來不及琢磨這些,後麵還有更硬的仗要打。

    她的專業知識和技能,以往隻用來救人,現在她要把它們變成手中的武器。

    她小口喝著溫熱的水,慢慢咀嚼著饅頭,盡量讓自己多吸收能量。

    正在這時,門又被推開,還是先前抱被子過來的小宦官,把一個馬桶放在了牆角。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又把一個小盒子悄悄扔到了張惟昭懷裏。

    張惟昭快速收起盒子,等小宦官出去關上門,才打開盒子來開,又聞了聞。是這是一盒上好的創傷藥。

    現在張惟昭已經確定,這些安排不隻是出自懷恩的照拂了。應該還有人在時刻關注著她。

    應該是太後或陳祐琮吧。

    在眼睜睜看著綠蘿身死時沒有流出的眼淚,在此刻卻汩汩而出。她隨即擦幹了眼淚,塗好傷藥,展開被子鋪在地上,一半鋪一半蓋。躺倒之後,她才感覺到自己幾乎渾身都是癱軟的。很快,她進入到昏睡狀態中。

    讓懷恩把張惟昭帶出去之後,陳見浚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心緒難平。

    他被張惟昭觸到了痛處。

    從他幼時起,就很難睡得安穩。父親丟了帝位,被囚禁在南宮,母親也隨著父親被關了進去,而他,卻被孤零零地留在外邊,在一個年輕力壯的叔皇手裏討生活。

    他的太子之位,是他的祖母,當時的太後孫氏一力保全的。在陳懷慎被瓦剌所俘的時候,陳懷鈺答應了太後的這個條件,才在孫太後的支持下,力排眾議登上了帝位。

    然而既然他登上了皇位,又怎甘心在百年之後,把皇位交還給自己兄長的兒子?然而他又不想留下不守諾言的惡名,於是開始變著花樣“管教”太子。

    在這個時代,未成年而夭折的孩童比比皆是。有的孩子,隻是受涼咳嗽發燒,就能丟了性命。

    而陳見浚偏偏命硬得很。他四歲起就離開紫禁城外出建府獨居,身邊的宮女和宦官常常更換。表麵上他的府邸十分氣派,暗地裏有時候可能連飯也吃不飽。而且他的叔皇還有一個愛好,就是當著他的麵責罰他身邊的宮人,有些手段,比現在內刑堂審訊犯人的手段也不遑多讓。幼年的他,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場景,聽到那些慘呼,晚上嚇得高燒夜啼,整夜難眠。

    就這樣,陳見浚也沒被折騰死。

    之所以沒有死,是因為身邊有她,金鈴兒。

    金鈴兒是孫太後身邊最信重的宮女之一,是從小在孫太後身邊養大的。她之所以被孫太後看重,不僅是因為聰明、心細,還因為她性格果敢堅毅,有主見、善決斷。

    因為孫太後是當著陳懷鈺的麵,在陳見浚即將出宮之前,將金鈴兒賜予陳見浚貼身伺候的。因此陳懷鈺不斷找借口清洗陳見浚身邊的舊人,卻始終沒有挪動金鈴兒。

    在那些充滿恐懼的日子裏,隻有在她的懷抱中能尋找到溫暖。

    金鈴兒前來陪伴陳見浚的時候二十一歲,而陳見浚四歲。四歲他還沒有斷奶,剛剛離宮的時候,他的兩個奶母也是跟在身邊的。但是過沒有多久,兩個奶母就因為不同的緣由被趕走了。

    陳見浚本來晚上都是要吃一會兒奶,才由奶母陪伴著入眠的。奶母一走,他一到晚上就淒淒惶惶,根本無法入睡。金鈴兒就開始接替了奶母的位置。

    陳見浚很多童年的回憶都是零零碎碎不連貫的,但這一段的記憶卻格外清晰。因為剛剛搬到太子府,周圍的一切都那麽陌生,他本來就覺得很是驚惶不安。母親見不到了,奶母也走了,晚上他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巨大雕花木床的邊緣,想哭又不敢哭出聲,因為叔皇說哭哭啼啼是沒骨氣。

    金鈴兒一開始的時候是坐在他床邊,哄著他,想讓他早些入眠的。但是他卻央求她睡到自己被窩裏來,不然他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拉鋸了幾次之後,金鈴兒拗不過他,也躺倒大床上來,跟他一起裹著被子。但是陳見浚還是覺得不夠,他要枕著她的胳膊,還要吮吸著她的*頭,才能安然入眠。

    他不記得當時自己這樣一步步不斷提要求的時候,金鈴兒是否感到為難。總之不久之後,兩個人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的方式。那時正值隆冬,無論屋外多寒冷,陳見浚躺在這溫暖的臂彎裏,就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那時候陳見浚經常會晚上發噩夢,驚叫或者痛哭著醒來。每次在他從噩夢中醒來,四周漆黑,如同墜入無邊深淵的時候,一轉身,就能夠撲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隻要能夠鑽進這個溫暖的懷抱,深深埋頭於那柔軟的胸前,那令人恐懼的一切仿佛就不會抓到他。

    這個懷抱,永遠不會拒絕他,永遠不會消失不見。

    哪怕他有時候生病發燒,鼻涕口水弄得她一身;哪怕他時不時突發癲狂,對她又打又咬又踢,她都不會離去。

    就這樣,從四歲到九歲,他們夜夜依偎在一起。

    九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又重新成了皇帝,母親成了貴妃,他又搬進了皇宮。再沒有人敢為難他、驚嚇他,沒有人暗搓搓地想要致他於死命。父皇憐惜他,母親覺得虧欠他,他們都想用各種方式給他補償。白日裏,他的生活四平八穩。可是,晚上他仍舊噩夢連連。他的生活似乎被分成了兩半,白天的他在不斷成長,可每到了晚上,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驚慌悲啼的四歲孩童,從來沒有長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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