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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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說八道!”汪直狠狠把張惟昭推搡在地上,站起來走到一邊,仿佛害怕什麽晦氣東西沾到自己身上。

    張惟昭躺在地上嗬嗬嗬地笑起來。

    汪直突然醒悟過來,張惟昭這是在變著法子擠兌他。如果他不信,就說明他知道張惟昭並不會什麽厭勝、詛咒之術,重刑逼供肯定另有圖謀。如果他信了,就得承認自己活不過三十歲,這對於多多少少都對鬼神懷有敬畏之心的大炎人來說無疑是一個非常惡毒的詛咒。

    汪直不打算聽張惟昭說廢話了,他要直接見真章。他握緊鉗子,揪住張惟昭的頭發。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門邊傳來一個聲音:“汪公公。”

    汪直頓了一下,繃緊的肌肉放鬆了下來,鬆開手,瞬間把臉上猙獰的神色換成平和的表情,轉過頭寒暄道:“懷恩公公!什麽風把您吹到這兒來了?”

    門外來人是皇帝最信重的貼身近侍,同時也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懷恩。他原本姓戴,懷恩是皇帝禦賜之名,以示信任和恩寵。

    “陛下有命,要召道醫張惟昭到懋勤殿親自審問。”懷恩簡明扼要地說。

    “哦?此事連陛下都驚動了嗎?”汪直問道。

    “事關重大,陛下和太後娘娘都以為,不可輕忽。”懷恩正色作答。

    巫蠱案,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重大事件。比如漢武帝時期的巫蠱案,曾經有數萬人因此喪生。

    兩個人看似例行公事般的對答,其實中間包含了許多信息。張惟昭躺在地下聽得清楚。汪直實際上是想知道,皇帝對這個事件的關切有多深。而懷恩則告訴汪直,他動了太後的人,太後不會善罷甘休,找皇帝來要說法了。

    皇帝雖然對金貴妃是有求必應,但老娘的臉麵也不能不顧及。太後雖然一直都是擺出一副我要頤養天年,不去摻和你們的事情的態度,但真惹惱了她,祭出孝道的大旗,也夠皇帝和金貴妃喝一壺。

    “既然如此,那就有勞懷恩公公了。”汪直向懷恩拱手行禮。

    懷恩拱手回禮,不再跟他客套。而是徑直走到張惟昭旁邊,蹲下問道:“張道醫,你可否能起來走路?”

    “能。”張惟昭平靜地作答。她以手撐地,緩慢而穩定地站了起來。先整理好衣服,拍掉了灰塵。然後又用流著血的、顫抖著的手把發髻重新綰好。

    “好了。我可以走了。”她看向懷恩。

    “好。請隨我來。”懷恩示意張惟昭跟上,然後又對汪直拱手道:“我先走一步。”

    汪直道:“您請!”

    張惟昭從汪直身邊走過的時候,向汪直豎掌行禮道:“汪公公,多謝款待。後會有期!”

    汪直臉上的肌肉跳了一跳,冷聲說:“張道醫,再會!”

    張惟昭挺直了脊背,走出了內刑堂。

    懋勤殿隻是皇帝在後宮的辦公室,並不是舉行朝會的地方。

    進了懋勤殿,懷恩向坐在書案之後的皇帝躬身道:“啟稟陛下,人帶來了。”

    皇帝揮了揮手,懷恩退至皇帝身後不遠處低頭待命。

    張惟昭跪在書案前。陳見浚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說道:“起來回話。”

    “謝陛下!”張惟昭姿態平穩地站了起來。。

    陳見浚並不是沒有經過風雨的皇帝,他知道紫禁城的內刑堂是個什麽所在。也多少了解汪直的做事手段。他見張惟昭在內刑堂呆了一個多時辰,這會兒還能平靜地站在這裏,不禁有些奇怪。

    “汪直有沒有為難你?”陳見浚問。

    “多謝陛下關懷。汪公公拔了我一根手指甲,其餘並沒有什麽為難。”

    “拔了你一根指甲?”

    “是!”

    陳見浚擰著眉看著張惟昭。他見過人被拔指甲。當年,他的父親陳懷慎被囚禁在南宮,他的叔叔陳懷鈺做著皇帝。這位叔皇曾當著他的麵找各種借口折磨服侍他的宮女和宦官,希望把還是小孩子的他驚嚇致死或是瘋癲,這樣太子之位順理成章就落到自己兒子身上。可惜還沒有奏效,叔皇自己先死掉了。

    陳見浚知道人被拔了指甲有多麽痛苦。他不相信一個十幾歲的豆蔻少女在遭受這樣的酷刑之後,還能自若地站在這裏和他講話。

    本來早上他下了早朝,就見長樂宮的掌事宦官趙勤來覲見,說是太後有急事請皇帝移駕長樂宮。

    太後素來顧念陳見浚朝政辛苦,並不輕易向皇帝提要求。今日突然說有急事,陳見浚立即趕了過去。

    太後身邊的宮女替太後把事情講述了一遍,原來是有個小宮女暴斃,由此有人告發說是長樂宮有人實施巫蠱,導致這個宮女身亡。被告發的人,竟是太後近段時間經常帶在身邊的那個道醫,張惟昭。

    這個道醫陳見浚有印象,認為她還是有些本領的。記得有一次仁和吃東西嗆到了,是她用一種什麽急救法把東西從喉嚨裏擠了出來。還有過年的時候,她做了一個萬世鏡,從鏡片裏看進去可以看到活動的圖畫,後來那個東西在後宮裏很是風行了一陣子。

    然而,盡管這個道醫醫術不錯,有幾分巧思,但陳見浚也隻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小女娃的小聰明而已。若說她有法力詛咒人致死,他是不信的。

    讓他比較奇怪的是太後為什麽為這件事這麽著急上火,還說這個丫頭本來一直在為她誦經祈福的,若是這樣的人折損在內刑堂那些宦官手裏,怕道祖怪罪。

    連道祖都給搬出來了,這說明太後確實非常看重這個道醫。張惟昭有何德何能讓太後這麽憂心,倒讓陳見浚升起了探究的欲望。而且事涉巫蠱這個異常敏感的話題,陳見浚決定還是親自過問一下為好。

    他從長樂宮出來,就吩咐懷恩即刻去內刑堂把人提過來給他看一下。別去遲了把人給打壞了就不好了,他一時半會可沒辦法再找一個類似的人過來給他老媽解悶兒。

    誰知這個小女娃卻表現出了和她的年齡非常不相稱的鎮定,這倒讓他有些起疑。難道她被首告出來並不完全是宮女之間的嫉妒所導致的捕風捉影?

    陳見浚又一次仔細打量張惟昭。隻見她眉目清秀異常,臉上尚有許多稚嫩之氣。雖然剛剛從內刑堂出來,臉色不免看起來蒼白憔悴,但確實沒有多少驚慌恐懼的神色。

    他坐在桌案之後,開口問道:“你在內刑堂被拔了指甲,不痛不怕嗎?”

    “很痛很怕。”張惟昭簡短扼要地回答,然後反問:“陛下是不是見我沒有驚慌哭泣,所以才有這樣的疑問?”

    陳見浚看她說話這樣直白,倒升起了幾分趣味,道:“正是如此。遭此酷刑,你不哭不慌,難道真的是因為會巫術,不懼疼痛?”

    “我不是不懼疼痛,而是不去抵抗疼痛。身體隻是管道而已,它會痛、會怕,這很自然。這些痛和怕會來到,會穿透我,然後會消失。我就讓它在這裏,讓它穿透我,讓它消失。”

    陳見浚眨了眨眼睛,看著張惟昭:“你這是在和我講道法嗎?”

    張惟昭實際上講的是一個心理學的基本常識。通常人們在遇到疼痛的感覺和痛苦的情緒的時候,會花很大的力氣去否認和抵抗它,仿佛這樣就能夠免於遭受苦難。但疼痛和痛苦是一個程序,走完就消失了。而如果你一直抗拒它,反而是一直在為它注入能量,延長它的運行時長,帶來更多的痛苦體驗。

    所以最好的處理疼痛和痛苦的方法,就是允許它透過自己去運行和完成,然後和它告別。

    說是這樣說,但能夠完美執行的人卻少之又少。因為這需要人有足夠寬廣的內在空間,和足夠充足的心理能量,才可能實現。

    實際上,張惟昭此刻也做不到。她之所以表現得很淡定,其實是重大創傷之後的一種應激反應。她的手是很痛,但遠遠沒有她的心痛。她手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但是她內心正在血與火中煉化。而這煉化正源源不斷地給她力量,幫她屏蔽了身體的創痛,讓她穩穩地站在這裏。

    綠蘿,我不會讓你白白就這麽死掉。美好的東西不能就這樣憑空被毀滅,成為滋養惡的血泥。

    張惟昭微笑著回答皇帝的問題:“這既是道法,也是醫術。道為本,醫為技。以道法來支持醫術,才可以使醫術不隻停留在草藥和針灸這些末技,而能有更廣闊的眼光和縱深的視野。比如說我現在看陛下,就可以從您身後的五色祥光中,看到有一絲冰藍色的氣息纏繞。”

    陳見浚聽到了這裏,不禁大失所望。他本來還以為這個道醫是個聰明有趣的丫頭,誰知小小年紀,稚氣未退,就開始學那些沽名釣譽之徒,講一些什麽龍氣、祥瑞的話,欺哄帝王,以圖富貴。這樣的人,難怪會被同儕厭惡嫉妒,要告她裝神弄鬼。想必她對著太後,也是這樣巧言令色,才使得太後對她如此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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