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家族命運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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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見浚的祖母孫氏,最初是他的皇祖父宣宗的貴妃,當時宣宗繼位多時無子,孫氏命自己的貼身宮女服侍宣宗,宮女有孕,被孫氏藏在密室,孫氏卻對外假稱自己懷孕,最後宮女誕下的皇子,就成了她的兒子,她由此扳倒了當時的皇後胡氏,自己成了皇後。

    宣宗因為寵愛孫氏過甚,默許和支持了她的這一舉動。

    這件事,陳懷慎本來並不知情。

    當年他兵敗被俘,他的母親孫太後當機立斷推舉陳懷鈺上位,他在瓦剌聽到這個消息,簡直五雷轟頂、萬箭穿心。

    一個當了俘虜、丟了皇位的棄子,還能活著回歸故國嗎?

    但也先並沒有殺他,認為殺了他反而會使大炎眾誌成城,讓瓦剌無機可乘,於是將他放回。

    等他回到京城,有人私下裏跟他披露,說他並不是孫氏的親生兒子,因此孫氏對他並沒有母親對兒子割舍不斷的感情,一旦他沒有用了,就可以丟棄。陳懷慎本來不信,隻覺得這是小人挑撥離間,後來他被囚禁在南宮,缺衣少食,孫太後並沒有來周濟關懷他,反而回避和他接觸,在一天天變得更絕望之後,他接受了這個事實。

    後來他重新登基,孫太後依然地位尊貴,但皇帝和太後卻很少相見。孫太後關起門來自己過日子,對外界不聞不問。

    陳懷慎曾多次設法尋找生母的蹤跡,但都沒有消息。

    這一切,陳懷慎曾酒後向劉貴妃傾訴,而劉氏後來又告訴了兒子陳見浚。陳見浚曾經因孫氏派金鈴兒保護自己而對她心存感激,知道這一切之後,心腸也淡下來了幾分。他知道這是自己的母親劉氏樂意見到的。

    而陳懷鈺的身世,也甚是曲折,名義上他是宣宗身邊隨侍的宮女吳氏所生,實際上卻是宣宗在宮外風流的結果,為掩人耳目,抱進宮裏由他信任的女官吳氏撫養,吳氏也因此被封為賢妃。

    問題是,這些宮闈秘聞,張惟昭一介草根道醫,是怎麽會得知的?劉太後雖然熟知這些往事,但陳見浚知道她是斷然不會把這些事情透露給張惟昭的。陳祐琮更加不會和張惟昭談起這些,因為很多事情他並不知情。

    “你說過你並不會禁術,也不能招魂。那麽你是怎麽知悉這些淹沒已久的舊事的?”陳見浚是一個敏銳善感的人,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在位二十年的帝王,積威甚深。所以當他質問張惟昭的時候,張惟昭能夠感覺到他散發出的威壓。

    但是她並不害怕這種質疑,她的眼神毫不回避,道:“我不熟悉鬼,但我知道人。父母的命運,經常會在子女身上重複,除非有強大的力量介入打破這種輪回。你的命運,就換了一種形式在太子身上重現。而你,也重複了你父皇的命運。所以我推斷,你幼年的孤苦,並不是一個偶然事件,太子幼年的孤苦也不是。這是一種家族業力的輪回。”

    陳見浚的瞳孔急劇收縮,他同時被兩種力量拉扯,一方麵,他很想從牆上扯下來那把天子寶劍,把麵前這個妖道戳個對穿,另一方麵,他又想追根究底,質問她憑什麽說他的兒子身上重現了他當年的命運?難道是在責難他沒有盡責做好一個父親?天知道他已經盡力在周旋和保全了,對太後、太子和金鈴兒來說都是如此!

    兩種力量牽扯的結果就是他在禦案前走來走去,突然抓起案上的玉鎮紙,哢嚓一下摜到張惟昭腳邊摔得粉碎。努力穩住咻咻的怒氣,他用手指著張惟昭的鼻子說:“你跟我說清楚,什麽叫我的命運在太子身上重現?什麽叫家族業力輪回?若說不清楚,別以為我不會把你發落到菜市口!你說出這樣的話,哪怕是太後也不會再回護你!”菜市口是刑場所在的地方。

    “陛下,”張惟昭行了一個道禮,“請您靜心細想。您之所以聽了這話這樣惱怒,難道不是因為您心裏十分清楚,太子幼年的經曆和您十分相像?一樣的身份尊貴,卻又活得十分孤苦。這並不是因為您沒有盡責,相反是因為您十分盡責的緣故。”

    “什麽叫盡責才會如此?”

    “因為您十分盡責了履行了陳氏子孫的命運。正是您和您的祖輩、父輩,以及太子承受了這些痛苦,才消除了太宗、成祖得天下時兵刀紛爭、血肉仳離所凝聚起來的怨氣。隻有怨氣消散,這天下才能迎來承平盛世!”說道這裏,張惟昭的雙目炯炯有神,望向陳見浚。這樣的話語、這樣的眼神,令陳見浚有種被深深震撼的感覺。

    但陳見浚內心的懷疑和警惕仍沒有完全消除:“難道太宗、成祖不該驅逐達虜,一統江山?”

    “太宗、成祖自然是天命所歸。正因為是天命所歸,才肩負了旁人所不能肩負的重擔,承擔了旁人所不能承擔的業力。渡人者,不止是菩薩低眉,也有可能是怒目金剛。”

    “你不是道醫嗎,怎麽又扯上菩薩和金剛了?”

    “不管是佛還是道,甚至是西洋傳教士,最終的‘道’都是殊途同歸的。”

    說完這些,陳見浚和張惟昭同時沉默了下來。

    陳見浚背著手,透過窗口,望向窗外遼遠的藍天,靜靜站立了許久。方才被激起的怒氣,一時消散,讓他有種突如其來的輕快感。

    自己多年來的苦痛,原來並不是因為自己的懦弱,而是因為要為陳氏家族和天下人消除業力?原來自己的對苦難的承受,並不是無謂的掙紮,而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這就是道法對個人命運的解釋嗎?

    怪不得曆朝曆代都有帝王沉浸於道法,原來道法之中確實有意想不到的境界。但是這樣的境界卻不是容易達到的,因為一念之差就可能成魔。就在方才,自己還想拿劍讓張惟昭血濺五步。

    他轉過身,再問話的時候已經平和了很多:“怎麽樣才能使業力盡快消散,迎來天下升平?”

    張惟昭搖搖頭:“沒有速成法。隻能一次一次承受痛苦,一點一點修行。任何速成之法,都有可能引來心魔反噬,欲速而不達。”治愈內心的創傷,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越是人生早期的創傷,需要的時間就越長。

    “如何才能修行?”

    “其實一飲一啄,都可以是修行。但是剛剛開始的時候,還是需要借助誦經、打坐這些外在形式,來使自己生出一種清靜心。”

    “就像你協助太子清修那樣嗎?”

    “確是如此。”

    “你弄的那個放滿沙子的盤子,也是清修的一種方式?”

    “是這樣。那個叫做沙遊,除了沙遊之外,繪畫也是一種非常好的清修方式。”

    陳祐琮不禁想起來,當年他剛剛從太子府回到紫禁城,三魂七魄就像掉了一半,自己躲起來畫了兩年畫,才有了一點把魂魄都找回來了的感覺。原來那個時候,自己就無意之間實踐了道法。於是對張惟昭的話更加信服。

    沉吟了片刻,他朝門外喚道:“來人!”

    “老奴在!”懷恩即刻從外走了進來。方才他遣走了站在廊下的小宦官們,親自在外候命。

    “傳朕口諭,即刻封道醫張惟昭為昭明真人,入西苑飛仙觀修行,享皇家供奉。”

    “是!老奴領命!”懷恩答道。

    “謝主隆恩!”張惟昭拜謝。

    “望你勤加修行,莫要辜負朕的期待。”

    張惟昭抬起頭:“是!望陛下也修為日增,為天下人消解災厄。”

    “好!朕願與你共勉!”陳見浚依稀又找回了幾分少年意氣。

    張惟昭跟著懷恩從乾清宮往外走。和剛剛在懋勤殿的意氣風發不同,現在的她滿臉都是疲憊。但是還是盡量把腰背挺直。

    剛剛,她仿佛是做了一個超長的心理谘詢,而且隻能成功,不能失敗。這幾乎耗光了她所有的能量。

    在和陳見浚的對話中,她使用了多種技術,其中包括精神分析、家庭係統和意義療法。

    用精神分析用來解讀陳見浚的童年創傷,用家庭係統分析陳氏的家族曆史對個人的影響,用意義療法賦予陳見浚的個人苦難以意義。

    精神分析認為一個人生命早期的經曆奠定了個體生命的基調,越早期的經曆對人一生的影響越是深遠。所以陳見浚一歲和父親分離,四歲和母親分離,並遭到叔父的嚴重虐待,是他一直無法愈合的心理創傷。

    從家族係統的角度來看,在生命早期就和父母分離,是這個家族的一個基本模式,每一代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重複這個曆史,尤其是被當做繼承人培養的那一個人。比如陳祐琮,從出生到六歲,都沒有見過父親。六歲認父,卻又馬上遭遇母親的死亡。

    張惟昭覺得這個模式當中還有很多的內容值得挖掘,隻是她現在掌握的信息有限,隻能先給予一種整體框架性的解釋,還沒辦法做更細致地梳理。

    而意義療法的使用,是今天張惟昭最滿意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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