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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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莫要得寸進尺!”陳見浚很生氣。

    但他早就知道,張惟昭不是個會望風使舵、見好就收的人,因此罵過之後,又耐著性子跟她解釋:

    “陸振聲是當朝禮部尚書,朝廷大員。朕即便貴為天子,也不好強行幹預他人的家事。把這女娃放回去,讓他們好好安置就是了。”

    張惟昭卻仍不領情:“陸振聲涉嫌強奸、虐待未成年少女,據田玉笙說,他府上還有許多年幼女子,他買來這些女孩子,以陰陽雙修的名義脅迫淩辱。陛下,這是觸犯律法的事情,已經不是家事了!”

    陳見浚以手托額,簡直一副我很無語的神情。半晌放下來手對張惟昭說:“你從哪裏聽說買來女孩子雙修是觸犯律法的事情?他花錢買的人,隻要契證俱全,他要怎麽用,就可以怎麽用,隻要不把人打殺了,都不觸犯律法。你還是好好當你道醫吧,別跟朕談什麽律法了!”臉上一副你這個法盲,真拿你沒辦法的神情。

    “果真如此?”張惟昭非常震驚,她知道這個時代買賣人口很普遍,但並不知道奴仆原來這樣微賤。

    “朕還能騙你嗎?”陳見浚答道。

    “難道他對她們的強奸、毆打,都不違法?”張惟昭還是不信。

    “不違法。頂多算是私德不修而已。”陳見浚道。

    張惟昭又轉向了陳祐琮,向他求證道:“真的是這樣嗎?”

    陳祐琮對張惟昭此時的情緒感同身受,但是他必須告訴她實情:“是這樣。而且就算是打殺家奴,也要減等定罪,頂多罰些錢糧就是了。有些主人會說打殺家奴是因為對方偷盜財物,要家法懲治,用刑不慎打死了,罪責就越發輕了。”

    張惟昭聽到這裏,臉上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愣愣地站在那裏不做聲。她想不明白,都是人,都隻有一條命,為什麽有些的人的性命就那麽被看輕?無論怎麽被踐踏和欺淩,連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就像草芥和微塵一樣?

    張惟昭平時都是一副自在而自信的樣子,突然之間露出茫然脆弱,讓陳見浚頗有些不忍心,說道: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你自去好好煉你的藥,讀你的經書,閑事莫要管了。”說著轉過頭:“汪直,你送這女娃子出宮。”

    “且慢!”張惟昭回過神來,不屈不撓:“陛下,田姑娘並不是陸振聲的家奴,而是好人家的女兒,他對她做出如此惡行,總可以訴諸律法吧?”

    陳見浚露出一副你怎麽又來了的神情,揮揮手直接讓陳祐琮來作答。

    陳祐琮道:“為人子女者,若要將父母告官,即為不孝,官府在查問父母罪責之前,要先治子女不孝之罪,打板子或者上刑枷示眾。若所告不實,子女會被處以絞刑,嚴重者會被處以淩遲。田姑娘被陸振聲養育,視同子女。而她如今孑然一身,顯然無力拿出人證物證,結局可想而知。”

    “那就是說,他可以在他家裏為所欲為,即便是天子和太子,也拿他沒有辦法了?”張惟昭雙目灼灼地看著這對天家父子。

    陳祐琮有一肚子話,這會兒卻什麽也不能說,隻是低下頭。

    陳見浚道:“這是律法,也是習俗,即便是天子,也不能任意更動。更何況,我幹嘛要治陸振聲的罪?他究竟有沒有犯下這女娃說的那些事,你也拿不出證據來確認是不是?說不定是她與人私通,硬栽在老陸頭上呢?”

    “她身上的傷痕是做不了假的!”

    “傷痕說不定是她行為不端,被長輩責罰留下來的呢?”

    聽到這裏,張惟昭似乎被噎住了說不了話,半天才點著頭道:“好!好!我明白了。陛下您其實和陸振聲是一夥的!”

    陳見浚又氣得要拍桌子,道:“你這是什麽話!”

    陳祐琮擰眉去看張惟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汪直卻幸災樂禍地在一邊看著,他是知道張惟昭不管不顧的暴脾氣的,也吃了張惟昭不少苦頭。這次她居然敢跟陛下這麽發作,看最後能有什麽好果子吃?

    “什麽法律、習俗不可觸動?無非是君、父的威嚴不可觸動罷了!若是遇上明君、慈父,自然可以父慈子孝。但若不是,硬撐著也要撐出父慈子孝的樣子哪怕四世同堂、五世其昌的合家歡下麵早就屍骨累累、血流成河!”

    “昭明真人,慎言!”陳祐琮喝道。

    張惟昭用抱歉的眼神看著他,但她這次不打算停止。她這是穿到了什麽地方?她想問問陳見浚,這是地獄嗎?你是魔鬼嗎?如果是這樣,她不幹了!她不想在這個地方呆了!所以她接著說:

    “什麽查證太難,明明是為了維護朝廷昌明,士林賢達的假象,根本不願意去觸動一個朝廷蠹蟲而已!你說陸振聲蓄養家奴是合法的,虐待少女也是合法的,但你大炎官員的俸祿出名得低,他從哪兒得到的錢來買家奴,陛下心裏就沒點數嗎?陛下對自己治下官員的德性不清楚嗎?朝廷上是有不少真君子,可也有不少男盜女娼、道貌岸然之輩,其流毒比童真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陛下真不知道?”

    這話說的太重了,不僅陳祐琮,連汪直都聽得有些驚住了,跪在屋腳的李天師也嚇得夠嗆,唯恐陳見浚的雷霆之怒波及到自己。隻有田玉笙伏在地上,無知無覺,仿佛死去一樣。然而,在她的麵頰下麵,不知何時地麵被泅濕了一大塊。

    張惟昭一直學著去做這個時代的人,但她畢竟在一個文明的法製社會長大,骨子裏並沒有奴性,所以一旦反彈,就看上去格外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你!你!”陳見浚站起來指著張惟昭的鼻子:“你這樣藐視君父,不怕被誅九族嗎?”

    說完這句話,陳見浚感到似曾相識,恍然記起這就是成祖麵對寧死不屈的方孝孺的時候,氣急敗壞地喊出的那句話。

    當時方孝孺回答說,誅十族我也不怕。

    陳見浚突然感到擔憂,萬一張惟昭也效仿方孝孺,說“誅十族我也不怕”怎麽辦?難道真要誅她十族?陳見浚感到這事很棘手。

    張惟昭卻說道:“我在這個世上孑然一身,孤魂野鬼一樣,哪有九族給陛下誅?我反正就在這裏,誅了我就等於誅了九族了,悉聽尊便。”朝陳見浚拱了拱手。

    預想中的台詞並沒有出現,陳見浚瞪著張惟昭,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張惟昭也看著他。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其他的人都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一時之間,王母殿裏變得詭異地沉默。

    “好!好!”過了片刻陳見浚才說,“既然你這麽想被誅九族,我就成全你。”本來這句話應該說的十分有氣勢,但因為剛才那莫名其妙的中斷,那種狠厲就打了不少折扣。

    “父皇!”陳祐琮跪到陳見浚麵前,拱手回稟道:“昭明真人雖然言語冒犯,但她卻是一片赤子之心,並非有意冒犯聖駕。這世上飽學之士很多,麵對天顏仍能說出真實想法的人卻是異常稀有。父皇一向有唐太宗察納雅言的度量,所以請父皇寬宥她的直言犯上。”說著深深磕下頭去。

    陳見浚今天真的是對張惟昭的行徑非常惱怒,惱怒得恨不得馬上懲處她,讓她低頭謝罪,明白如此冒犯帝王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但是很奇異地,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並不願意看到張惟昭卑躬屈膝的樣子。她的自在和自信,是一種很純粹的力量,當陳見浚和張惟昭一起“修行”的時候,仿佛感到這種力量能夠形成一個嚴密的結界,既讓他覺得安全,又為他提供滋養。所以他並不願意去破壞掉她,讓她變得碎裂而黯淡。

    他有的是方法毀掉一個人,內刑堂、西廠,隨便哪裏讓她走一圈,就足能讓她變成人形傀儡。但是人形傀儡他已經見過太多了,他並不願意她成為其中的一個。

    所以陳見浚見陳祐琮給了他一個台階,就順勢而下,道:“既然太子這樣為她求情,那朕就免去她的死罪。但她卻必須為她的出言不遜付出代價。太子,你來說該如何懲處她?”說著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太子。

    太子跪在地上垂著頭,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依兒臣之見,不如革去她昭明真人的名頭,逐她出宮,以示懲罰。”她不適合生活在皇城,這裏容不下她自由的靈魂。雖然有萬般不舍,陳祐琮還是覺得,當下之際,這對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了。

    陳見浚沒想到陳祐琮開口就這樣說。但仔細想了一想,覺得這樣也好,但是他的出發點和陳祐琮不同,於是說道:“就依太子所言。”

    又轉而用一種嘲諷的語氣對張惟昭說:“看在太子的麵子上,朕今日就不再責罰你,準許你出宮。不但準許你出宮,還可以讓你帶著你拚命要護著的女娃子一起走。你要知道,世人敬重你,泰半是因為你禦封的昭明真人的名頭,這女娃向你求助,也是因為聽說了你這個名頭。你現在什麽都不是了,你還護得了誰?誰還願意追隨你?別說你護不了她,恐怕你連自己也難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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