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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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見浚其實並不是不知道,朝廷上的那些賢達君子背地裏是什麽樣子。張惟昭這一次觸動了陸振聲的隱事,她若帶著田玉笙出宮,陸振聲會怎麽樣對付張惟昭,陳見浚也大致能猜得出來。還有李天師,心裏麵早就恨張惟昭恨得要死。這些人有權有勢,哪一個都不是她能抗衡的。
他想讓張惟昭看看宮外是如何地不安全,人心是如何地波詭雲譎,到時候她就知道她能夠在宮裏麵這樣任性妄為,是得到了多大的恩寵。等她吃了苦頭,願意悔過來求自己的時候,自己再召她進來罷了。當然,苦頭雖然要吃一些,但也不能讓那些人真的下毒手毀了她,那就沒意思了。
張惟昭安靜地站在王母殿中央大概有一兩分鍾,才朝陳見浚拜了下去:“張惟昭謹遵聖諭,謝主隆恩。”
又朝陳祐琮拜了下去,道:“多謝太子殿下。”
她本來被憤怒支配,拿出魚死網破的態度撞向那沉重的黑暗。可是結果並沒有她想象得那樣慘烈,一時之間,她反而有點怔忪。
出宮,是她多日以來的念想,可是,如今這念想成真,她又有點不敢相信。不知不覺之間,宮裏已經有了太多讓她惦念的人和事,陳祐琮,太後,甚至陳見浚,還有飛仙宮,現在,這一切都要遠離了嗎?
是的,是該告別了。這裏不屬於她,甚至京城她都不能久留。她知道自己樹敵太多,京城對她和她身邊的人來說都不安全。也許她可以帶著田玉笙跟師父一起去南方行醫。她看了陳祐琮一眼,從此山高路遠,各自珍重吧。
她走過去,想要扶起地上的田玉笙。待她走近,一直僵臥不動的田玉笙,卻手臂慢慢滑動,在地上找到一個支點,把自己的身體撐了起來。
張惟昭扶著她坐好,柔聲對她說:“田姑娘,陛下寬宥,讓你隨我出宮。我們這就離開吧。”她知道田玉笙醒了好一會兒了,隻是無力起來麵對這一切,所以不再對她做過多解釋。
田玉笙用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昭明真人……”
張惟昭微笑道:“我已經不是昭明真人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本名張惟昭。”
田玉笙抓住她的手晃了晃:“姐姐,我不能跟你走。”說著放開了張惟昭的手,伏在地上往前爬了幾步,向著陳見浚磕頭說:
“今日這一切,都是因民女而起。民女願回到家中,求姨丈和姨母寬恕,加倍孝順他們,以謝今日之罪。”說著矮身長伏於地。
“田姑娘,你怎麽能再回去那樣一個地方!?”張惟昭不提防田玉笙突然換了口風。
“姐姐,多謝你的好意。我一開始來投奔你,是因為你是皇上禦封的昭明真人,我跟著你衣食無憂,也不會有人看輕。如今你就要出宮了,我再跟著你,咱倆都沒辦法好好生活。我在陸府,一件首飾都要幾十兩銀子,一餐的花費夠民間三口之家一個月的嚼用。你養不活我的。”說著又向上磕頭:“我還是情願回家。”
陳見浚冷笑一聲對張惟昭說:“看,這就是你拚死相護的人。”接著吩咐汪直道,“等下連夜送她出宮,別讓這種人汙了宮裏的地麵。”
田玉笙低頭咬唇不語。
張惟昭此刻疲累至極,聽田玉笙這麽說,更覺得無奈,她知道田玉笙不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但此刻的她不知道該怎麽勸她。她長長歎息了一聲:“我在城西北角玄妙觀落腳,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到玄妙觀找我。”說著,張惟昭向殿上的皇帝和太子再次行禮,又深深看了西王母神像一眼,轉身往大殿外邊走。
走出大殿,就把這一切拋在腦後吧。張惟昭對自己說,你太累了,趕快回到玄妙觀,你就可以在自己的屋子裏好好休息了。
田玉笙跟在張惟昭身後送她到門邊,低聲說道:“姐姐,你多保重!”張惟昭對她點點頭,跨出了大殿的門檻,深深吸了一口殿外冰涼的空氣,抬腳繼續往前走。
走出有七八步遠,忽聽後麵田玉笙高聲長呼:“姐姐,來世再報答了!”接著是“嘭”的一聲悶響!
張惟昭驀然轉過頭,看到田玉笙的身體軟軟地從紅漆門框上滑落,鮮血從頭上汩汩流出,把地麵染紅了一大片。
張惟昭幾步搶到她跟前,先去探她的脈搏,又去翻看她的眼睛。田玉笙脈搏停滯,瞳孔擴散,已經沒有救了。
張惟昭呆滯地坐在地上,雙目完全失去了神采。
第二次了,這是第二個稚嫩少女慘死在她眼前,自己不是醫生嗎?自己不是一直說要用醫術和道法救人嗎?可是她們為什麽還是一個一個以這種慘烈的方式死去?
有一個人半蹲在她旁邊,對她說道:“張道醫,請節哀。放開手吧,讓他們好好安放田姑娘。”
張惟昭費勁兒地去辨認,認出來說話的是陳祐琮,陳祐琮用充滿關切和擔憂的眼神看著她,試圖把她從田玉笙的屍體旁勸走。
張惟昭卻死死抓田玉笙的手腕不放開。當小宦官來抬田玉笙的屍體時,張惟昭突然開始大聲哭泣,那哭聲太過慘烈,聽起來就像是動物的哀嚎。
殿內的陳見浚,臉色蒼白地坐在椅子內一動不動。他聽著張惟昭的哭聲,心裏明白,某些他很珍視,不願意打碎的東西,還是碎了。
“你說,她為什麽就那麽倔強,那麽死板?這麽不通人情世故的一個人是怎麽當醫心師的?”陳見浚麵對窗口坐著,望著外邊的天空說。
懷恩站在他身後侍奉。這是張惟昭出宮的第十天,陳見浚每天都要念叨幾遍這些話,懷恩也回答了許多遍,但他還是就如第一次聽見一般答道:“這世上有很多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人,也有很多特別較真兒的人。張道醫就是這後一種人。”
“陸振聲是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要動他的話,要牽扯多少事多少人?給朝廷帶來多少麻煩?陸振聲很能幹,做事情很有自己的一套,就算他弄了自己太太的外甥女,這個女娃和他也並沒有什麽血緣關係,並不算是多大的過失。在瓦剌人那裏,姨甥或姑姪倆同嫁一夫的也是有的,隻是我們漢人明麵上並沒有這樣的習俗罷了。隻是暗地裏,這樣的醜事還少嗎?隻要沒大妨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可是她非要揪住不放!結果人死了,她自己鬧成那個樣子!”
張惟昭出宮以後就發高燒病倒了,盡管有張榮鯤的醫治,也過了三四天才退燒。
“張道醫雖然是道家出身,卻頗有仁者之心。就好像她經常跟陛下念叨的,既然都是人,就應該被當做人來對待,哪怕是女子、幼童,或是奴婢。就因為這個,她才一定要替陸大人的外甥女打抱不平的吧。”
懷恩那天雖然沒有去王母殿,但早從跟隨陳見浚的小宦官口中把事情了解得清楚明白。怎麽說呢?雖然在懷恩眼裏看來,張惟昭為了救那個田姑娘這樣觸怒陳見浚其實非常不明智,但他也知道,以張惟昭素日的秉性來看,她是真能做出這樣的事的。
“你說,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上麻煩,還一再被指斥為妖孽,是偶然的嗎?”陳見浚講到這裏,聲音變得低沉冷峻起來。
這話太難回答了,懷恩隻能小心翼翼地說:“想來這段時間以來,因陛下和太後的看重,張道醫很是榮寵風光,惹了不少人眼紅。”
陳見浚知道,眼紅張惟昭的人不少,但真正敢動手搞這麽大動作的人卻不多。金貴妃,難道她連一個陪伴朕修行的道醫也要妒恨嗎?
想到這裏,陳見浚隻覺得一陣深深的無力。盡管他一直有意無意地為金貴妃開脫,但是這些事情前後串聯在一起,他怎麽能不明白金貴妃對張惟昭的敵意?在陳見浚看來,一開始,金貴妃和張惟昭過不去,是因為和太後不對付。而後來,金貴妃想除去張惟昭,則是因為陳見浚對張惟昭的關注和倚重。
但是,他的生活之中並不可能隻有她一人的。為了她,他已經不再去偏寵後宮任何一個妃子了,他隻想在修行問道之後獲得內心的安寧,這樣也不行嗎?
陳見浚覺得自己內心有一個大洞,呼呼地漏著冷風。張惟昭走了之後,他就沒有再打坐練呼吸,當然也沒有丹藥可以服用。這半年多的時間一直延續著的習慣被打破了,讓他渾身上下都覺得不舒服。這種習慣曾經帶給他那麽好的感覺,讓他相信他的身體會變得越來越強健,遠離早喪的噩夢。可是,現在他覺得,前些時被他甩在後麵的那些噩夢又快要追上他了。
陳見浚不知道的是,心理醫生和患者之間是有很強的心理鏈接的。即便是患者痊愈了,感覺自己不再需要治療了,要真的結束治療都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去準備和緩衝,這個緩衝期可能會是好幾個月,也可能是一年、兩年。而陳見浚是在中途突然脫診的,這對他和張惟昭來說都是一種創傷,而作為被治療者的他受到的打擊顯然要更深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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