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浮沉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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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浮浮,雲裏霧裏,陳見浚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軟綿綿的,想動彈卻無法自主,不由大為惶恐。恍然間,仿佛又回到了幼童的狀態,孤苦伶仃,淒惶無助。
“娘親,娘親……”他不住呼喚,希望娘親能來抱抱他,保護他。迷離中,有一個溫柔可親的女子,過來攬住他,喂他水喝。他望向那女子的臉,女子的眉目柔美,一雙眼睛特別清亮,他迷迷糊糊地想到,這不是內藏庫的宮女季靈芸嗎,怎麽她卻是我的母親?
她的笑容是那麽溫柔,但他卻隻不敢相信,極力仰著頭,想仔細看清楚這人到底是誰,果然那女子的麵龐變了,並不是季靈芸,而是張惟昭。
怎麽我的母親卻又是她?陳見浚惶惑更深。但張惟昭卻毫不遲疑,抱起了還是幼兒的他,輕輕搖晃。張惟昭的雙臂十分有力,胸膛溫暖,陳見浚隻覺得內心十分安定,仿佛被這樣一雙臂膀抱著,再也不用害怕有人來打他,害他,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
耳邊卻聽到焦急地呼喚:“皇帝!我兒!皇帝你醒一醒!”
陳見浚欲待回答:“不要吵!讓我睡一覺!”卻覺得虎口一陣刺痛,驀地醒了過來,卻見太後一臉焦急地看著他:“皇帝,你覺得怎麽樣?”
離開了讓他覺得十分安適的夢境,陳見浚不由一陣失望,但還是答道:“母後,朕沒事,不必擔心。”
“還說沒事!剛剛你好好的,怎麽忽然昏了過去?你要嚇死哀家了!”說著眼中滴下淚來。太後方才還沒回到長樂宮,就接到稟報說皇帝暈過去了,嚇得她兩眼發黑,連忙又回到乾清宮。幸而太醫用了針之後,陳見浚隨即又醒過來了。
剛剛金貴妃和皇帝的爭吵,並無人敢回稟給太後知道,因此太後此時還不明白皇帝是因為什麽暈厥的。
陳見浚隻覺得中氣不足,頭暈耳鳴,但還是要打起精神安慰太後:“確實不打緊,隻是因為咳嗽得急了一口氣喘不過來而已。現在已經好多了。”陳見浚說著往屋裏掃視,隻見於皇後和金貴妃站在床邊不遠的地方,於皇後滿臉關切,金貴妃一臉灰敗。
陳見浚道:“朕累了,隻想睡一會兒。母後您也回宮休息吧。這裏留皇後看著就好了。”說著隻管閉上了眼睛。
於皇後不提防皇帝突然有這樣的安排,忙應了下來,然後溫言勸慰太後回去休息,叮囑隨侍仔細著送太後回宮。
金貴妃知道陳見浚這樣安排是惱了她的緣故,自己站了一會兒,告退回安喜宮了。
送太後和金貴妃走了之後,皇帝由皇後親自服侍著服了藥,又睡了一覺。醒來之後,隨即下旨以金貴妃侍疾不周的理由,將她禁足在安喜宮。
此令一出,宮內嘩然。皇帝開始親近皇後而疏遠金貴妃,這在宮裏是破天荒的大事。一時之間眾說紛紜。金貴妃在皇帝病中與他爭吵,氣得皇帝暈厥的事情暗地在宮裏流傳開來。有人已經開始猜測後宮是不是要變天了。
中宮被冷落多年,如今突然因侍疾被陛下看重,宮裏那些人精似的嬪妃和奴才,紛紛見風使舵,收起了以往麵對皇後時的皮笑肉不笑,真心恭敬了起來。送到皇後宮中的東西,以往雖然也是好的,現在越發精致了。連皇後身邊服侍的人,走在宮裏也揚眉吐氣了。
皇後雖然侍疾辛苦,人卻反而更有精神了。她當了多年的影子皇後,到了如今,才真正開始嚐到了一點做皇後的滋味。
這段時間,皇帝病著,許多事情都交給太子去和內閣宰輔,以及司禮監的太監們商議。除此之外,太子還要天天至少一個時辰來皇帝床邊侍疾,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太子這一忙,就來不及多陪伴太後,每日隻能匆匆給太後請安,站一會兒隨即離開。幸而有於妙清日日陪伴在太後身邊。於妙清語言溫軟,性格隨和,給因皇帝生病而焦慮不已的太後很大安慰。太後對於妙清也益發倚重了起來。
於皇後和於妙清,儼然成了紫禁城裏的新貴。
與此相反,安喜宮裏卻是一片低迷。以往皇帝雖然也和金貴妃吵吵鬧鬧,甚至動過手,但總像是夫妻間的爭執,往往床頭吵架床尾和。而像這次陳見浚拿出皇帝的身份來壓服金貴妃,直接將她禁足,還是頭一次。
隻是金貴妃積威甚重,且隨時都有重新翻盤的可能,因此眾人一時之間也不敢真的怠慢了她,給安喜宮的供應依然是宮裏一等一的。
金貴妃深恨於皇後挑撥離間,借機討好陳見浚。更恨張惟昭陰魂不散,人都走了還攪動得陳見浚心神不寧。
她召來了汪直,徑直問陳見浚是否在動用西廠的人打探張惟昭的消息。她畢竟和陳見浚有那麽多年的親密無間,對陳見浚做事情的路數再熟悉不過。
汪直低頭無語,再問得狠時,汪直跪倒在地,不斷磕頭,卻什麽也不說。
金貴妃就明白了,陳見浚不僅動用了西廠的人探聽張惟昭的消息,而且用的是西廠最得力、最隱秘的眼線。汪直若敢把其中的內情告知金貴妃,他的小命立馬就交代了。所以他寧可得罪金貴妃,也什麽都不說。
金貴妃讓汪直趕緊滾,汪直膝蓋著地趴著退了出去。
金貴妃隻覺得天旋地轉。她總疑心陳見浚對張惟昭有情,其實也隻是疑心,隻因她覺得陳見浚對張惟昭過於看重,因此有幾分賭氣地偏要說陳見浚對張惟昭有念想。
但那天陳見浚被氣得暈厥,加上她剛剛得知,陳見浚是如何動用西廠探知張惟昭的消息,使得她確信,陳見浚恐怕不止是對張惟昭有情,而且用情很深,遠超出了對好皮相的喜愛,也不是對什麽才藝的欣賞。
那是一種深深的牽係和眷戀。金貴妃本來以為,他隻會對自己有這種依戀,因為在他還是一個小小孩童的時候,他隻有她可以依戀。
陳見浚幼時經受了太多的苦難,金貴妃當然不願意他受苦。但是,她也明白,她能有今天,也是被這苦難成全了。
她總以為,這些苦不可能重新再被經受一遍,所以也不可能再有另外一個人走進陳見浚的內心深處。可是,現在張惟昭卻做到了。她是怎麽做到的?她怎麽可能做到?
金貴妃有種深深的無力和恐懼。她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低估她了!她應該早點幹脆把她除掉,不給她一點翻身的機會。
不,不要氣餒,哪怕是現在,一切也還來得及!金貴妃讓瑪瑙拿水來,用顫抖的手,拿出來一粒丹丸用水送下去。她要集中精神好好想想,她要除掉張惟昭,除掉於皇後,這些礙事的人,一個都不能留!
宮裏的紛紛擾擾,並沒有影響到張惟昭。她的生活和工作日益步入正軌。鬆竹女校現在已經有了二十多個學生,這些孩子們剛剛來的時候一個個身材瘦小,神情怯怯的,現在那些來得早的孩子已經明顯長個子了,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明朗。
從宮裏出來的李先生和邱先生,果然都很能幹,她們現在一個主掌教務,一個負責後勤,把張惟昭從瑣事當中解放了出來,有時間出去行醫。
學校雖然得到了很多資助,但錢花得也快,因此不但張惟昭行醫所得盡數補貼到了學校裏,連張榮鯤都時常往裏貼錢。
這樣的生活很是清苦,但看著那些原本被當做瓦礫一般拋棄的孩子,如今活得像陽光一樣明媚,張惟昭會覺得內心特別滿足。
實際上,她知道她這種行為也是為了給自己療傷。因為綠蘿和田玉笙的死,她深感自責。她其實是在用這種行為來彌補和救贖。
也許是因為這些孩子們都吃過很多苦的緣故,進入學校之後,一個個都很守規則,學起東西來也很認真。盡管這些孩子因為之前缺乏教育,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好的習慣,但是經過先生們的引導之後都進步很快。這讓張惟昭和其他的老師們都感到十分欣慰。
這一個學校從老師到學生都是女子,隻有偶爾到學校裏來看望孩子們的張榮鯤是男子。張榮鯤須發全白,正是一個器宇軒昂又和藹可親的老爺爺,這幫小蘿莉們別提多喜歡他了。有時候他從學校離開回到玄妙觀,張惟昭會發現他的長胡子都被編成了好幾根小辮子,一看就知道是那些淘氣姑娘做的事,張惟昭也是很無語了。
偶爾張惟昭會突發奇想,應該請張榮鯤做名譽校長,打扮成鄧布利多的樣子坐鎮學校。這樣的話,那學校是不是還要分為格蘭芬多、赫奇帕奇、拉文克勞和斯萊特林四個學院?這樣想著的時候張惟昭能自己笑出聲來。
有一次周融問張惟昭,她辦這女學有什麽意義?世上被拋棄的女孩子那麽多,你頂多也隻能收幾十個學生,杯水車薪而已。
張惟昭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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