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各自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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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張惟昭想,若她是大炎土生土長的子民,肯定也早就被繞進權力競爭的旋渦了,沒有那麽容易免疫。因為所有人都希望被人看重,被人認為有價值,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沒人要、沒人愛,天生是垃圾廢物。人想有錢,有權勢,都是因為這種需求。

    但張惟昭卻是在另一個不同的係統中生長出來的。她堅信自己的價值存在於自己的選擇和行為,而不是多大程度上被絕對權力認可。

    所以她不覺得去泰山祭奠碧霞元君是被放逐。避開也好,就當是出長差了。這樣可以暫時緩解乾清宮和文華殿之間的緊張氣氛,也可以讓張惟昭從陳見浚無休無止的索取當中透口氣。

    至於陳祐琮……

    她相信他。這種信任,不是基於那種生死與共的諾言,而是因為張惟昭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而張惟昭,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陳祐琮的愛,對來自異世的張惟昭來說,像是漫漫長夜裏的一支火把,給了她很多光亮和溫暖。但若沒有這種愛,張惟昭仍然能夠辨清道路,繼續走下去。因為張惟昭自己,也是一個胸中有愛和光明的人,如果有火光和她相互呼應,那當然很好;如果沒有,她也不會喪失生機。

    不知為什麽,想到這裏,她突然憶起了錢皇後。那個以夫君為天的女子,沒有了來自夫君的光照,生命就會完全陷入黑暗。

    但是張惟昭完全不是這樣的人。她喜歡那種心中有所牽掛的感覺,喜歡相互溫暖,但也不畏懼分離。

    到了八月初,陳見浚大致恢複了元氣,開始每日早朝。

    按照之前陳祐琮的提議,任命樊陵為指揮史,兵分兩路夾擊蒙古小王子,戰況進行順利,西北邊境捷報頻傳,朝野上下都鬆了一口氣,陳見浚也心態平和了不少。

    張榮鯤被皇帝、太後和皇後賞賜了不少東西,風風光光送回到玄妙觀。張惟昭私下裏和他透露了要去泰山祭祀碧霞元君的事情。張榮鯤點頭道也好,等張惟昭走了之後他會好好照顧學校裏的孩子們,張惟昭笑說師父沒準還能在這孩子們中再培養出幾個徒弟來,張榮鯤深以為然。

    他老人家原來並沒有在這些女孩子們中收徒弟的打算。他覺得自己的那種教學方法,也就張惟昭這樣的怪胎見怪不怪,其他人哪能經受得住?那些自以為資質上佳的男子都受不了,別說這些嬌俏的女孩子了。

    誰知道按張惟昭的法子教出來的這些女孩子,頗出了幾個膽大包天的異類。再加上她們小時候吃過苦,想要學成本事、不再仰人鼻息的念頭特別強烈,做起事來有滿腔的熱情和一股狠勁兒。因此還真讓張榮鯤發現了幾個學醫的好苗子。

    張惟昭請假送師父回玄妙觀,然後又到學校裏去看孩子們。進了學校,多日未見她的一群大小蘿卜頭圍了過來,大的扯衣袖,小的抱腿,好不熱鬧,張惟昭和她們笑鬧了一陣,才讓她們各自去上課,她去和先生們談論正事。

    現在她還不能把要出長差的計劃透露出來,但是有些安排可以提前做了。張惟昭和齊孺人、邱先生剛說了幾句話,李先生過來跟她說,有一位訪客,在辦公室等她,請她務必盡快過去一趟。

    李先生的神態十分鄭重,張惟昭一邊猜測,一邊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李先生就在門外不遠的地方守著。

    等進了屋,才發現來客是一身白衣書生打扮的陳祐琮。

    不管張惟昭在自己思考的時候是多麽理性,一見陳祐琮,臉上仍不自禁綻開了一個明媚的笑容,眨了一下眼睛,眼底卻有些潮濕。他們許久未見,而這次相見之後,馬上又要麵臨長久的分離和充滿變數的未來。

    陳祐琮也在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他很想把多日未見的張惟昭攬進懷裏,最後卻隻緊緊握了一握她的手,就放開她,各自落座。

    “你怎麽來這裏了?”張惟昭問。

    “這個時候我本來該在謝太傅府上討教學問。”陳祐琮笑道。

    “所以你有多長時間?”

    “半個時辰。”陳祐琮惆悵道。

    張惟昭點點頭。

    “我已經知道了,皇祖母想讓你替她去泰山祭祀碧霞元君?”陳祐琮問道。

    “是的。”

    “若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我可以勸說皇祖母。實際上,她也不想你在淒冷的山上獨自呆那麽久。你如果想離開京城,我可以幫你籌劃南下,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嗎?”江南是大炎目前最富庶的地方,張惟昭如果去了那裏,生活方便,也有山水盛景可看。如果去了泰山,泰山名頭雖然響亮,山上的生活卻頗為清苦,物資匱乏,人煙冷清,做什麽都不方便。

    張惟昭搖頭笑道:“不必了。我小時候就聽說過東嶽泰山的盛名,還想著這輩子一定要找機會去登泰山而一覽眾山小,現在既然有這個機會,這不是正好的事情?山上安靜,正好有機會加深修煉。你不必擔心我。”

    陳祐琮沉吟了片刻,終於點點頭:“你想做什麽,我都支持你。”停了一下,又說:“你也不用擔心我。”他這一句話不止有一層意思。

    張惟昭怎麽會不明白,微微而笑。她知道陳祐琮此時說這句話出自百分之百的誠意。但是,在這個世上,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對將來有百分之百的篤定。

    即便如此,她還是感動於他這份少年的赤誠。這樣的感情,隻會出現在這樣的年齡吧。張惟昭隔著桌子,主動握起了少年修長柔韌的手,把他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陳見浚的整個臉都紅了。

    八月十五日,太後娘娘在中秋家宴上,當著皇子、公主和眾嬪妃的麵,向皇帝說,她前幾日做了一個夢,夢見碧霞元君現身,將祥光籠罩紫禁城。這乃是大炎之福,因此她想遣昭明真人到泰山做一場法事,祭祀供奉碧霞元君,並在娘娘廟清修一陣子,誦經祈福。

    皇帝當時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笑道,到泰山做道場不是小事,要容他與欽天監商議,看看天象和黃道,再做定奪。

    此後不久,皇帝就推說頭痛離席,一場家宴不歡而散。

    皇帝回到了乾清宮西暖閣,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忽然站住了腳步,把懷恩叫了進來。讓他即刻去西苑飛仙宮急召昭明真人覲見。

    懷恩遲疑道:“陛下,可是現在已經戊時三刻了……”

    陳見浚皺眉冷哼一聲。

    懷恩隨即道:“是!老奴即刻就去。”說著快步而去。

    張惟昭七天前就已經搬回了飛仙宮。留守在飛仙宮的杜仲、薄荷等人,早就盼著張惟昭回來。等終於見到了她,嘰嘰喳喳地圍上來,熱鬧程度不亞於鬆竹女校裏的那群小女生。

    等到過中秋節這天,張惟昭也和她們擺了一桌宴席,在院中把盞賞月,一直到月上中天,才散了宴席,把桌案收了回去。

    正說要回房洗漱,看門的小宮女到後院找張惟昭,說懷恩公公有急事來找,在大門外等候。聽說是懷恩來了,張惟昭忙迎了出去。

    懷恩說明來意,張惟昭腳步匆忙跟著懷恩到了乾清宮西暖閣。

    進了門給陳見浚見過禮,陳見浚卻似沒什麽事一般,隻管讓張惟昭站在那裏,而他則不緊不慢地欣賞著桌案上攤開的一幅畫。

    張惟昭就沉默地站在那裏等著。

    過了半天,陳見浚才開口:“是你求太後把你遣送出京,到泰山碧霞元君祠靜修祈福的?”

    張惟昭隻簡單答了兩個字:“不是。”

    “那就是太後的主意了?”陳見浚問道。

    “是碧霞元君的昭示。”張惟昭回答。

    陳見浚道:“碧霞元君既然這麽心懷大炎,朕決定在城北建一座娘娘廟,供奉碧霞元君娘娘,這樣太後想什麽時候去燒香供奉,就可以什麽時候去,也不用找人替她了。你覺得如何?”

    張惟昭稍稍躬身:“全憑陛下裁度。”聲音裏毫無情緒。

    “你……”陳見浚說了一半就停了,似是在字斟句酌,然後才重新開口,聲音頗為柔和:“若你真的想出去遊覽山河,待到局勢穩定,有的是機會。你不是之前想去江南嗎?待日後我命人建幾艘大船,沿運河南下,很快就能到達。”這是許諾要帶張惟昭一同下江南的意思了。

    “多謝陛下。但這是我自己的事,不勞陛下費心了。”張惟昭對陳見浚話語裏的示好聽而不聞。

    “好,好,好一個這是你自己事……”陳見浚這句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欲待惱怒,但卻感到一陣心酸和無力,發作不出來。

    他桌上攤開的那幅畫,是唐代王維的《輞川圖》,乃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品。他本來想以此引發張惟昭的興趣,若她喜歡,就賞賜給她,但此時卻再無心力開口。

    他頹然坐到座椅上,揮手道:“下去吧。”

    張惟昭行禮退了出去。

    留下陳見浚在書案後一個人默然坐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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