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昨日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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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見浚坐在西暖閣的軟椅上,抱著一個手爐望著屋簷下掛著的冰淩發呆。
他旁邊的書案上,宣紙攤開,筆墨備足,但是他半天沒有動筆。
他知道自己情況有點不對,但他也懶得去管了。保養又怎麽樣?醫心又怎麽樣?他是沒有像自己以前害怕的那樣,三十八歲就死去,而是順利活到了四十歲,眼看轉眼過年就四十一歲了。但這樣活著也沒啥趣味。
他幹什麽都覺得沒有意思。朝政是不得不應付的差事。後宮,他前些日去了幾次,不管到誰那裏,都覺得從心底裏冷颼颼的。那些溫柔絮語,如畫笑靨,他總覺得和他隔得好遠,一點也走不到他心裏去,就幹脆再也不去了。
於皇後還是三天兩頭來陪他說說話,用晚膳,他也隻覺越來越找不到話和於皇後說。
前兩天於皇後還帶了她的侄女於妙清一起來,獻上一副那女孩子畫的《富貴歡樂》圖來。他打開看了兩眼就放下了。
他覺得那畫上的東西假得很。裂開嘴笑的胖娃娃,看著像戴了一個陶瓷麵具。拄著拐杖的老人,嘴巴是笑的,眼神卻冰冷。大朵大朵的牡丹,也透著一股僵硬。
他張嘴便說:“你畫這樣的畫,既討不到朕的喜歡,也討不到太子的喜歡。你還不如去畫你的山水圖呢。”他最近說話就是這樣,非常直接,他不想再處處端著冠冕堂皇的外皮了,索性撕掉見真章。
那個丫頭顯然沒有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整個人呆掉了,然後露出一股要哭不哭的表情。
這種表情取悅了陳見浚,他忍不住笑起來。
皇後她們兩個趕快跪下謝罪,然後很淒惶地告退離開了。
陳見浚覺得於皇後回去可能會把討好不成的氣都撒她侄女身上。但是隨便她們吧。他不高興就是不高興,難道還要他裝成很領情的樣子逗她們開心嗎?
嘲笑了於皇後姑侄倆一頓,讓陳見浚開心了一會兒,但是很快他又陷入到了抑鬱裏。
他覺得自己深陷在粘稠而冰冷的水域裏,每動一動,身體都似拖著千斤重的包袱,想開口說話,卻會被冷水灌進喉嚨,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坐在椅子上,總是昏昏沉沉。躺到床上之後,卻又難以完全進入睡眠。懷恩因他怕冷嗜睡,幾次勸他找太醫來診脈調理,陳見浚厭煩透了喝那些苦藥汁,一概拒絕了。
如此一直到了大年三十。像往常一樣,陳見浚帶領宮中眾人飲團圓宴,之後又到城樓上放煙花、散銅錢與萬民同樂。
該做的他都做了。他的身體一直在機械地按章程操作,魂魄卻不在腔子裏。
陳見浚在城樓上呆足了一個時辰,盡管披著厚厚的貂皮大氅,帶了暖帽,他還是覺得自己被凍透了。
做完這一切,回到了東暖閣,坐在薰籠邊烤了一會兒,總算僵掉的手腳都回了暖。但是身上雖然暖和了,心裏麵那種冰寒的感覺卻久久無法消退。他幾乎將大半個身子都倚在了薰籠上,心底的那股寒意不降反增,一直蔓延到了咽喉,令他窒息。
他直著嗓子喊:“懷恩!懷恩!”
懷恩一路小跑過來:“陛下,奴才在這裏!陛下要什麽?”
“給朕穿上靴子!”
“陛下是要穿靴子嗎?”懷恩確認了一句。因為穿靴子而不是穿鞋就意味著陳見浚要出去。可是這會兒已經快到深夜了,外邊又很冷,皇帝這是要到哪裏去?
“快給朕穿上!”陳見浚不耐煩起來。他必須要走出去,不然他覺得自己要窒息而死了。
懷恩不再問,連忙給他穿上靴子,披上大氅,戴上帽子。
陳見浚走了出去,站在廊下。遠遠傳來了爆竹之聲,那是在紫禁城外,街巷之上,老百姓在守歲迎新年。
冰冷的空氣迎麵撲來,剛剛在薰籠旁邊積攢的一點熱氣很快就消散了。
“陛下,您想去哪裏?”懷恩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問。
我想去哪裏?我想去哪裏?陳見浚內心一片茫然。雖然從名義上來說,他擁有大炎所有的土地,但是,他卻感覺找不到一處真正可以讓他有所歸依的地方。
“抬禦輦過來。”陳見浚道。
懷恩不再問,直接讓人抬了禦輦過來。
陳見浚坐了上去,才張口吩咐道:
“去……,安喜宮。”
懷恩心裏咯噔一聲,但依然恭敬地低下頭答道:“是!陛下!”
然後抬頭大聲傳道:“擺駕安喜宮!”
等到了安喜宮叩開了門,看門的宮人都嚇得呆掉了,而後喜極而泣地磕頭在地,站起來要去報信。
陳見浚卻等不得報信,大踏步地走進去。
盡管燈火稀疏,陳見浚卻能夠看到四周的一切都還是那麽熟悉,其實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每走一步,許多熟悉的景象和場景都會紛紛湧現到他的眼裏和心裏。
到了寢殿門口,能夠看到殿裏仍然亮著燈,金貴妃顯然還沒有就寢。陳見浚示意懷恩直接掀開棉布門簾,他自己親手推開殿門,隨後跨步而入。
“是誰?”一個聲音響起。那是金貴妃的聲音,卻比陳見浚記憶中蒼老了很多。
隨著聲音,一個穿著素色棉袍的身影從內室走了出來。陳見浚抬眼望去,卻幾乎認不出來。
大半年的時間,陳見浚沒有見過金鈴兒的麵。今日一看,金鈴兒的頭發幾乎全變成了灰白色。
陳見浚心中大慟。
以往金鈴兒是那麽注重姿容的一個人,雖然年華不再,但還是會裝扮得雍容華貴。如今,她卻全然是一副老嫗的姿態了。
陳見浚僵在了當地,難以動彈。
金鈴兒見是陳見浚過來,裂開嘴笑得十分開心:“小浚,你回來了!”
陳見浚內心的堅冰層層破裂,一股又苦又辣的熱流直從心底衝向他的咽喉。他幾步上前,撲到金鈴兒懷裏,金鈴兒兜頭抱住了他:“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陳見浚的熱淚奔湧而出。
她已經變成了皤然老嫗,他也已經是過了不惑的中年人。而她抱著她的姿勢,仍然像是當年,她正當青春,他還是懵懂孩童時一模一樣。
當年每到他怕了、累了,或是難過的時候,就會撲到她的懷裏尋求安慰。她就會用胳膊環住他,讓他整個人埋在自己懷裏。
平心而論,按照宮裏原本的規矩,她不是一個好保姆。
金鈴兒脾氣很急,陳見浚小時候又敏感乖戾。金鈴兒在喂陳見浚吃飯的時候曾經燙傷過他,背他的時候一起摔倒受過傷。甚至,在陳見浚蠻橫發脾氣的時候,金鈴兒背著人抽過他耳光。
竟然敢打太子耳光,這簡直是大不敬之罪,死不足惜。但是陳見浚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因為他不想失去金鈴兒,因為在所有的人都離開之後,隻有金鈴兒還留在他身邊,她的懷抱始終為她敞開。
而今日,曆史又一次重演。當所有人都棄他於不顧的時候,隻有她,始終還在這裏。
大年三十,陳見浚留宿在安喜宮。
終於,轉了一大圈之後,他似乎又回到的原點,躺在她的床上,枕著她的胳膊入眠。
陳見浚幾乎立刻沉入了睡夢之中,仿若昏迷。
第二日上午祭祖,下午宴餉群臣,除太後和皇後到場之外,金貴妃赫然在列。
陳見浚當著所有人的麵宣布晉升金貴妃為皇貴妃。這不啻扔了一個響雷在人群裏。
於是這一年的春節,金貴妃複寵成了金皇貴妃,成了京城裏最大的新聞,不僅王公大臣,甚至老百姓家裏,都在討論金氏究竟有什麽能耐,居然在年近六十,頭發盡白,牙齒搖落的時候,還能讓皇帝如此寵愛。
這寵愛可是實打實的。皇帝不僅夜夜宿在安喜宮,甚至白天也經常關在安喜宮裏不出來。
金家的男丁,凡是已經成年的,都授了官職;已經有了官職的就升官。金皇貴妃的外甥女,葉家的大小姐,又開始進入宮廷走動,金皇貴妃賜了她紅瑪瑙、綠翡翠、羊脂玉,成套的頭麵,打扮起來簡直比公主還要氣派。
一時之間京城裏無論是已成婚的婦人,或是未成婚少女,都開始打聽皇貴妃到底是用了什麽樣的秘方,能將寵愛維持得這麽長久和牢固?
有一些三姑六婆趁機兜售獨家秘方賺了不少銀子。
流言蜚語傳得熱鬧,實際上安喜宮裏的生活卻是非常平靜的。可以說是太平靜了些。
陳見浚日夜呆在金鈴兒身邊,兩個人卻再沒有生出過半點情欲。
陳見浚花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在安喜宮酣睡。晚上他睡的時候,金鈴兒就躺在他的身邊。白天他睡的時候,金鈴兒就坐在他的床邊做針線。
實際上金鈴兒的眼睛已經不行了,縫幾針就要歇一歇。她縫的是陳見浚的中衣。反正她不用趕工,能縫多少就縫多少。
其實重要的不是縫衣服,而是那種氣氛。
陳見浚小的時候,白日午睡,不喜歡回自己寢宮,就喜歡這樣躺在金鈴兒的床上。金鈴兒一邊做針線一邊看著他。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一一重現了陳見浚幼年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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