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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的鬧劇不了了之。

    或許說“不了了之”不太恰當,這一天在後來被稱作“紅雨之日”,它所帶來的影響遠超絕大多數親曆者的想象。後世的學者能以此寫出諸多論文,而埃瑞安甚至出現了一句意思和地球上十分相似的俗語——“天要下紅雨了”被用來形容發生了讓人萬分吃驚的事情,出人意料,不可思議。

    那都是後話了。

    在紅雨落下的當天,震驚、憤怒、驚恐、悲傷……諸多複雜情緒爆發於人群之中,來得太快太急,以至於人們對此束手無策,隻能無言地保持沉默。即便不久後天空中與人們頭頂上的異象消失無蹤,剛剛看到的畫麵還是深深烙印在了所有人的記憶之中。大家麵麵相覷,茫然又尷尬,不知該做出如何反應。

    首腦們竭力驅動一樣愣怔的暴力機關,將所有人都趕回家,讓埃瑞安暫時進入戒嚴狀態。他們還沒統一出什麽說法,隻好先禁止所有討論,讓人們各自呆在家裏,企圖以此杜絕亂象爆發的可能。這一方麵用來防止民變,一方麵也讓士兵有事好忙,按照命令到處奔波好過他們自己瞎想。

    帝國的高層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臉色凝重地討論著這件事的後續處理方法。“都是異種的陰謀,為了動搖軍心。”一名形容憔悴的將軍說。

    東南角的探測儀啟動之時,將軍一家正在共進午餐。在將軍嘲弄了異種呼朋引伴的愚行並為工作離開後不久,第二陣紅雨落下,他的兒子看見了母親與自己頭頂上盤旋的異族投影。年輕的將軍之子扼死了母親,然後用餐刀自盡。得到消息的時候,這位擔任軍校榮譽教官的將軍才駭然發現,他當做工作隨意喊喊的政治口號(關於人類的純粹性與異種必須死),居然一直被兒子奉為金科玉律。

    越是接受了人類至上主義教育的軍人,越以自己的人類身份為傲。倘若想明白此前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麽……在諸多他們可能做出的糟糕事情當中,自殺都不算最壞的一個。

    “都是異種的陰謀。”高層們讚同到,無論他們是否這樣認為,都一樣斬釘截鐵。

    “我們不能被這等把戲蒙蔽。”元首如此拍板。

    多年不見的緊急命令被發布下去,此前都城遇襲也隻勞動了軍隊,而這一次整個埃瑞安帝國都感覺到了動蕩。公告貼在所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所有報紙都刊登了官方的嚴正申明,怒斥前一日的混亂是東南角異種可鄙的陰謀,“他們將人類誣為異種,是為了讓我們自亂陣腳!”慷慨激昂的檄文以粗體字印刷,由各地的基層管理者四處宣傳。

    他們怒斥塔斯馬林州陰謀家的卑鄙無恥,也戳破了“東南動亂不堪一擊”的美好假象。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塔斯馬林州盤踞著異族的政權,在官方的辟謠下,這一回,地下城的存在傳遍埃瑞安帝國的每個角落。

    流言在四處彌漫。

    在這事上,官方當初的反應迅速幫了不少忙,他們為了抓住塔砂難得的“失誤”,在第二波探測開始前已經將它代表的東西大肆宣傳。許多平民對魔導科技一竅不通,若非官方飛速科普,不見得會將頭頂的影子往血統探測那方麵想。他們聽信了官方宣傳,其中不少真的捉出了隱藏的異族,而後看到了第二陣紅雨和官方的手忙腳亂。

    第二天的公告並不能說服所有人,問號出現在許多人心中,仿佛在大壩上鑿除一個缺口。

    無人機在城市上空徘徊,這些裝載了播放錄音功能的魔導機械被間諜們偷渡到全國各地,此刻展翅高飛,嘲弄帝國官方的說法完全是謊言,宣傳塔斯馬林州如何對所有種族敞開。化身為鳥的德魯伊、獸語者的鷯哥靈寵見機行事,這些會說話的鳥兒在更隱秘的地方揭露真相,與迷茫者交談。

    帝國的統治者們氣急敗壞地攻擊天上的敵人,天空攻防戰讓軍方憋屈無比。新型魔導無人機隻有播放錄音功能,又輕又小,掉下就自毀,而且打完還有新的冒出來——塔砂剛從帝國那裏賺了一筆,很不差錢,工廠流水線能將這種消耗很少的無人機量產。靈獸與德魯伊則比無人機靈活得多,普通武器幾乎摸不到邊,拿珍貴的魔導武器來打,又如同高射炮打蚊子,打下來也不劃算。

    在各地軍隊天天放著頭頂上的時候,各地的間諜們開始工作,任務不止是在各路流言中推波助瀾。

    官方宣傳已經將探測結果定性為異種的謊言,那麽軍隊當然不會再去抓那些被第一批標記出來的異族。隻有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混血因此鬆了口氣,真的聽信帝國的安撫,安心停留在原地。

    那一天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

    一些混血開始就有著身為異族的自覺,他們隱藏在人群之中,千辛萬苦地藏起自己不同尋常的部分。紅雨落下前他們提心吊膽地活了若幹年,紅雨落下後安心過小日子的夢想破滅,他們不再僥幸,同時又聽到了理想鄉存在的消息。他們下定決心背起了行囊,與其繼續閉目待死,不如趁著帝國還沒有動手,最後奮勇一搏。

    一些混血在紅雨之日才知道自己擁有異族的血統,他們身上不同尋常的部分要麽在出生時便被父母掩蓋,要麽自己發現了什麽,卻一直堅定地自欺欺人,對此視而不見。紅雨落下的那一天,他們體驗到了被當做異類追逐的恐懼,無論周圍的人在第二天投來異樣的目光還是變回曾經和藹可親的模樣,他們都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歸曾經的日常。

    那便走吧,逃吧,到東南方去。

    間諜們擅長察言觀色,即便沒在紅雨之日當場看到那些被標記的人,事後他們也能從一些人臉上或一些人的缺席中讀出一些跡象。紙條被塞進門縫,鳥兒敲打著窗欞,醉漢的歌謠中隱藏著道路的方向。遊商、流浪漢、馬戲團……這些看似八竿子達不到一塊兒去的人們接應著心有去意的人,他們無聲無息地帶著同行者離開,正如此前無聲無息地來。

    在第一批也是最大一批移民逃離之後,帝國才猛然反應過來。通往東南方的道路被封鎖,地下城的觸須已經在塔斯馬林州盤根錯節,於是帝國上層索性一刀切地放棄了整個塔斯馬林,將那裏變成禁地。

    帝國不是沒想過開戰,他們本來就在備戰。

    隻是,原有的計劃在紅雨之日後變得有些不合時宜。

    先頭部隊本來已經集結完畢,正在戰前訓練當中。他們是軍隊中的精英,有著最頑強的意誌,都是希瑞爾將軍之流眼中最優秀的士兵——換而言之,不僅戰鬥力高超、有基礎魔導器知識,而且對異族毫無憐憫乃至充滿仇恨,全心全意要為人類帝國將異種屠戮殆盡。

    要是真與異種開戰,這些軍人一定會鬥誌昂揚,絕不會為奇形怪狀的敵人恐懼到潰敗,哪怕沒有魔導武器支持,他們也會戰鬥到最後一刻,相當可敬,相當劃算,這便是帝國選擇他們的原因。然而在開戰之前,紅雨從天而降。

    這支軍隊的軍營中爆發了整個埃瑞安曆史上前所未見的嘩變,他們對異種和紅色獵犬的了解足夠明白頭頂上的東西是什麽意思,而對異種無需理由的憎恨又讓他們在“發現異種”的第一時間動手,動手比開口更快。於是滑稽的事情出現了,沒人提醒也沒有鏡子的時候,沒人注意到自己頭頂,隻發現四麵皆敵。

    這些裝備好武器的軍人們,英勇地、大義滅親地攻擊了隱藏的異種們。

    後來負責視察情況的傳令官,站在軍營門口,為眼前的景象嘔吐起來。

    備戰的軍隊多多少少出現了內耗戰損,要立刻發動戰爭變得相當困難。帝國高層再一次將全力修複魔力源頭的事提上了日程頭條,前來匯報的技術官員卻麵露難色。“我們已經做了能做的所有事,長官。”她苦澀地說,“要想繼續修複,就不是魔導科技能辦到的事情了。”

    那是魔法的領域。

    埃瑞安帝國需要施法者,不是占卜師,而是百年前從曆史舞台上抹除的那種。大圖書館內部固然還有法術書,他們卻沒有能使用的人。魔法需要才能和毅力,培養法師需要有魔法天賦的人,還需要大量學習的時間。

    也就是說,要是帝國不希望花費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培養法師的話,就得尋找現成的。

    他們得招募在過去百年裏宣判為深淵走狗的法師。

    這事兒豈止尷尬。

    “施法者其實也是人類。”一名高層說,“既然魔力源頭的製造中使用了魔法,那必然說明,當時有好法師站在我們這邊。”

    其他人表示讚同,仿佛剛剛意識到這點。倒也有人麵露遲疑,欲言又止,顯然“滅法運動”、“獵巫運動”之類的東西不能被解釋為不幸的誤解。他們問:“施法者的魔力損耗怎麽辦?”

    “如果將施法者置於管轄之下,讓有限的法師使用有限的法術,光修複魔力核心的話,那並不會對埃瑞安造成什麽影響。”又有聰明人開了口,“而且經曆了百年的休養生息,埃瑞安的魔力狀況已經沒有過去那麽稀缺。”

    前半句很有道理,施法者總量稀少、方便管理可以說是如今埃瑞安難得的優勢之一。後半句則完全出自推斷,這位仁兄根本沒法感應到魔力。不過有什麽關係呢?魔力源頭必須被修複,法師必須招募,所缺不過一個台階。於是所有人恍然大悟,紛紛點頭。

    盡管公開招募的結果不容樂觀,但紅雨之日有不少法師餘孽暴露了蹤跡。想來比起終身囚禁和死亡,他們會更願意工作吧。

    ——————————

    老鼠穿過監獄的地磚,阿比蓋爾被這聲音猛然驚醒。

    第二場紅雨本該讓阿比蓋爾安然無恙,然而埃德溫在大庭廣眾之下使用了魔法。軍隊將他和引起大騷動的阿比蓋爾一起抓了起來,男女牢房分開,阿比蓋爾不知道叔叔現在如何。

    爸爸一定很擔心。

    阿比蓋爾叫喊過,哭泣過,一直沒有人理她,隻有漠不關心的獄友和到處都是的老鼠。那些有著蚯蚓尾巴的可怕怪物從來是她最討厭的東西,它們行動的沙沙聲每次都會將她從睡夢中驚醒。老鼠,好多老鼠,最近的噩夢中永遠有老鼠的潮水向她湧來,那情景像真的一樣——盡管阿比蓋爾完全不記得發生過這種事。

    老鼠的腳步正向她這裏走來。

    “噓!滾開!”阿比蓋爾對著黑暗威嚇道,指望能將任何不速之客趕走。但那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隻尖鼻子探出了陰影,在燈光下聳動。

    阿比蓋爾從地上竄了起來,同時,那隻老鼠也跑到了燈光下。

    不像監獄裏隨處可見的肥碩老鼠,它很小,隻有嬰兒拳頭這麽大,兩顆成人指甲蓋那麽長的牙齒在對比下顯得更加嚇人。它邪惡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紅光,阿比蓋爾發誓它在與她對視,那讓她汗毛倒豎。

    阿比蓋爾想要尖叫。

    要是她手頭有火把,她一定要將這間牢房連同所有老鼠全部燒掉。太討厭了,發生的所有事都讓她憤怒又無力,而她明明覺得自己能做點什麽。阿比蓋爾的手指在抽搐,皮膚在流汗,眼眶裏含著熱淚,熱得像要把她的眼珠煮熟。她不止想要尖叫,還想要……

    “哎呀,哎呀,你在這裏。”

    阿比蓋爾猛然回頭,在牢籠外看見紫衣的女人與獄卒。

    老鼠吱了一聲,刷地跑向了外麵,快得像個被踢飛的小球。它嗖地竄上了紫裙女人的裙子,阿比蓋爾尖叫起來,女人卻隻是發笑。

    “來,跟紐茲說‘嗨’。”女人對阿比蓋爾說道,親昵地摸了摸爬上肩膀的老鼠,老鼠蹭著她的手指頭。她又說:“把門打開。”

    我打不開門!阿比蓋爾想說,但她很快發現這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獄卒掏出鑰匙打開了門,紫衣女人對阿比蓋爾招了招手,讓她出來。

    “我被釋放了嗎?”阿比蓋爾站著不動。

    眼前這一幕如此可疑,獄卒眼神呆滯,紫衣女人的左半張臉被蓋在酒紅色的卷發下麵,穿著怎麽看都很不正式的連衣裙,抱著一個貼著封條的、巴掌大的壇子,踩著高跟鞋。阿比蓋爾低頭去看那雙超級高跟鞋,發現鞋子兩邊還站著兩隻奇怪的動物。在昏暗的燈光下,她努力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隻很瘦的貓和一隻很胖的狗。

    “左邊是霍特,右邊是加馬拉。”紫衣女笑容可掬。

    “你們好……”阿比蓋爾勉強開口道,“那你是?”

    “邪眼。”女人爽快地說。

    誰會叫這個?饒是阿比蓋爾和自己說了十次不要說多餘的話,她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的名字是邪眼?”

    “當然不是,咱叫美杜莎。”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奇怪的是她似的。不等阿比蓋爾回答,美杜莎已經語調輕快地繼續說:“那你是什麽呢?陰影?火焰?哦想起來了,是火焰,你媽媽說啦。”

    阿比蓋爾的媽媽在她一歲時就撒手人寰,她後退了一小步,覺得對方完全瘋了。

    她小心翼翼地說,“你會不會認錯了人?”

    “沒有,阿比蓋爾對吧?對,咱知道你媽媽死掉啦。”美杜莎歡快地說,“她拜托咱幫忙,你爸爸也同意了。還好咱來得及時,不然過一會兒你的封印失效,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一並燒死,女巫就又少一個啦。”

    “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阿比蓋爾嘀咕著,“你肯定認錯人……”

    “拜托,別再浪費時間!”罐子裏傳來一聲歎息。

    阿比蓋爾看著那個絕對裝不下一顆頭的罐子,倒抽一口冷氣。

    “好吧。”美杜莎撩了撩頭發,“咱們要趕馬車,先出發再說!”

    她向阿比蓋爾走過來,阿比蓋爾繃緊了身體,準備在對方向自己走來時從她身後轉過去。她緊張地盯著美杜莎,美杜莎輕鬆地看著她,酒紅色的頭發被撩到耳朵後麵,露出一張與右半邊毫無差別的臉。

    不對,右邊的眼睛,好像不是這個顏色。

    酒紅色頭發的女人有一隻酒紅色的左眼,酒紅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麽在轉動。阿比蓋爾的目光一落到上麵便無法移開,她的眼睛跟著轉啊轉啊,忽地眼前一片漆黑。

    再度睜眼時,天空一片明亮。

    阿比蓋爾坐在一輛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愣愣地看著小窗投進的陽光,突然什麽都想了起來。她想起龍翼的女人、地下室的陰影、老鼠還有火焰,她打了個響指,一撮火苗從指間升起,照亮了她的臉龐。

    美杜莎坐在車廂另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貓和狗。她對醒來的阿比蓋爾露齒一笑,酒紅色的頭發已經蓋回了左半邊臉上。阿比蓋爾看看陰影中的小罐子,又看看窗外的陽光,最後情不自禁地撲向後者,把窗簾完全扯開,腦袋探了出去。

    這是一片廣闊的曠野,陽光如此明亮,在綠草上閃閃發光——但這不是讓阿比蓋爾入神的東西。是看見的嗎?是聽見的嗎?是聞到的嗎?是碰到的嗎?是嚐到的嗎?她不知道,但是,但是……

    整個世界,已經和之前截然不同。

    該怎麽說好?如果這是視覺,她便看到了空氣中細微的光點,它們像柳絮一樣漂浮在空中,不屬於光譜中的任何一種,包羅萬象又跳脫在外;如果這是聽覺,她便聽到了萬物的溫柔吟唱,每一種事物都有著不同的語言,雖然聽不懂,卻能讓阿比蓋爾心神向往……啊,根本無法分辨了,她嗅到金屬的辛辣,她嚐到陽光的柔軟,她觸到花朵的芬芳,阿比蓋爾在此刻意識到,這並非五感中的任何一種。她多了一種感官,新感知到的東西與她曾經的舊世界融合在一起,如此和諧,渾然一體。

    阿比蓋爾無法描述這個,她的詞匯量局限於人類的五感。像色盲某一日看見了彩虹,像天生的耳聾之人聽到天籟之音,像出生在魚缸裏的魚苗躍入大海,阿比蓋爾突然自由了。世界之大幾乎讓她害怕,然而沒有一條魚會被淹死,新生的感知在這片曠野上擴張,如魚得水。阿比蓋爾向天空伸出手去,光點向她靠近,而她本身燦爛如火炬。

    呼!一隻火鳥從她掌心衝天而起,衝入雲端。

    阿比蓋爾向後倒去,她眼前發黑卻笑個不停。美杜莎嘻嘻笑著將她從車廂地麵上撈起,等紫衣女人柔軟的手擦過她的臉頰,阿比蓋爾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我是個女巫?”少女顫抖著說。

    “你是個火焰女巫。”美杜莎笑嘻嘻地回答,“不過十三年後如果打不過你媽媽的話,你就會死掉哦?”

    “哦,好。”阿比蓋爾暈乎乎地說。

    “嚇呆了嗎?”美杜莎好奇地問,一邊用脫掉鞋的光腳丫去撩窗簾下擺,多動症似的。

    “不是,我是,好像不太怕。”阿比蓋爾喘著氣,伸手去碰罐頭。陰影中有什麽東西打開了她的手,像不輕不重的一巴掌。美杜莎說:“你媽媽在睡覺呢,不要吵她!”

    阿比蓋爾傻笑起來,摸了摸發紅的手背。她發現自己並不害怕,就算十三年後會死,這也沒什麽可怕。阿比蓋爾是個女巫,她會魔法;她的媽媽也是個女巫,沒有病死,而是躲在陰影之中,十三年後她們會打一架,像半夢半醒之中看到的,龍翼女人與一室陰影之間的精彩交鋒。所以她真的生而不凡,她的生活將充斥著冒險,而不是困在安全乏味的柴米油鹽之間,像成千上萬的普通人一樣生於平凡,死於寂靜。

    以往被認為是喜愛幻想的少女心在此刻破繭,露出了它的真麵目:阿比蓋爾飛蛾撲火般熱愛著冒險與挑戰,她為此而生,願為此而死。

    她在座位上癱坐了一會兒,想起了其他重要的事。阿比蓋爾一骨碌坐正了,急忙問道:“爸爸呢?埃德溫叔叔呢?他們沒事吧?”

    “放心啦,你爸爸知道咱要帶你過來的。”美杜莎說,“至於你叔叔,他是個法師嘛,被看得老緊,咱弄不出來。”

    “啊?不行,我們得去救他啊!”阿比蓋爾跳了起來,急得團團轉,“施法者會被吊死!”

    “嗨呀,這幾天外麵的政策都改啦,上頭招收法師來著。那邊的人要用他,好吃好喝地供著呢。”美杜莎撇了撇,很不忿的樣子,“哼,就光招法師。不過就算招女巫,咱也不會去,咱要站在勝利者那邊,才不要給他們養著哩。”

    阿比蓋爾聞言愣了愣,這才想起要問目的地在哪裏。美杜莎向窗外努了努嘴,說:“塔斯馬林東南邊呀,喏,咱們到啦!”

    馬車停了下來。

    阿比蓋爾探出頭去,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這條路已經變得十分擁擠。馬車、馬與行人都擁擠在這條道路上,熙熙攘攘,等待著進入前方的哨卡。

    “好多人啊。”阿比蓋爾喃喃自語。

    美杜莎也把腦袋擠出了窗口,頭發裏的老鼠把阿比蓋爾嚇得差點跌回去。年長的女巫環顧四周,笑道:“你該說,‘好多不是人啊’。”

    仔細一看,這裏的的確確有太多異類。特別矮小的人揮舞著棍子以免被人踩到,特別高大的人鶴立雞群。有人的皮膚看上去蒼白得透著點藍,有人身上有鱗片反光。許多雙毛茸茸的耳朵在陽光下樹立,一些看起來很好摸,一些看著需要好好洗一洗。長相奇怪的人這麽多,於是大家都脫下了在外麵裹得嚴嚴實實的兜帽和麵紗,得以透一口氣。

    隊伍慢慢前進,越往前越熱鬧。

    兩個獨眼巨人隔著老遠看到了彼此,他們同時挺直了習慣性佝僂起來的脊背,驚奇地向對方揮手,都沒想到世上還有人會和他們一樣高。一群矮個子千辛萬苦地穿越人群匯合到了一起,談論著彼此長輩的名字,把對方的背拍得啪啪響。一個不停喝水的人剛剛倒空了最後一個瓶子,他正苦著臉歎氣,旁邊傳過來一隻裝滿水的水杯,他感激地轉向那邊,另一個正往腦袋上澆水的人對他露出同病相憐的微笑。

    “種族是女巫嗎?”

    阿比蓋爾收回了目光,已經輪到她們了。

    “對,一個火焰女巫,一個邪眼女巫,一個陰影女巫,咱們這兒三個。”美杜莎掰著手指說,晃了晃罐子,被陰影有氣無力地扇了一耳光。長著兔子耳朵的工作人員見怪不怪地看了她們一眼,一邊記錄一邊說道:“噯,那咱們這兒就有六個女巫啦。”

    “六個?”阿比蓋爾驚奇地說。

    她被一種奇特的感覺擊中了。

    不同於得知自己是女巫的時候,這不是熱血沸騰,而是環住心髒的暖流。她的心砰砰跳著,望著周圍各式各樣的人,望著身邊新出現的親人與同胞,感到不可思議,感到開心極了。

    我們並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