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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已經結束十多年了”。
這句話在空氣中飄飄蕩蕩,過了好長時間才真正進入希瑞爾的大腦。他愕然道:“什麽?”
“你受了很嚴重的傷。”對方點了點頭,仿佛這樣就能解釋一切。
希瑞爾的注意力再度回到自己身上,他受了很嚴重的傷,顯然,必然。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軀幹,感覺不到自己的臉。渾身上下都一片麻木,仿佛變成了一塊橡膠,哪裏都不再屬於他了。希瑞爾迫切地想要抬起身,確認自己的肢體是否還在那裏。
他做不到,別說爬起來,他連仰起頭都做不到。聽到的聲音總覺得有點奇怪,看到的畫麵仿佛籠罩了霧氣一樣模糊,希瑞爾的舌頭麻木,眼皮發粘,那場大火的痕跡殘留在每個地方。疼痛和高熱陰魂不散,時不時浮現到皮膚表麵。恐慌開始蘇醒,他到底傷得有多嚴重?他變成廢物了嗎?難道他真的昏迷了長達十多年?這沒法想象,根本沒法想象。該死,又在痛了!
希瑞爾哀嚎起來,他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或許在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他也在曾不停地尖叫。這想法讓他瑟縮,繼而拚命反駁。不可能!隻有新鮮的傷口才能帶來這麽多疼痛,如果傷得這麽重,他怎麽從那場災難中幸存?更別說毫無意識地度過十幾年,沒有傷員能這樣活下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對方一定在撒謊,被欺騙的怒氣鼓舞了希瑞爾,讓他開始瘋狂地掙紮。麻木的肢體慢慢動彈起來,動作終於大到掀開被單,將這層薄薄的東西踢到了床下。老太婆站了起來,後退,去門口呼喚傭人。當希瑞爾對她怒目而視,她的眼皮抬了抬,目光在他臉上滑過,迅速地移開。
現在希瑞爾可以確定了,這個人不可能是母親。
他的母親是個有教養的體麵女人,永遠梳妝打扮得光華四射,言辭優雅,抬著下巴說話,一個標準的高官之女、高官之妻、高官之母。有同僚曾戲稱希瑞爾說話的樣子和他母親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將之視作褒獎欣然收下。而眼前的女人呢,她的精氣神仿佛都被抽空了,衰老而憔悴,草草打理過的頭發白了大半,還有幾縷沒梳進發髻裏,就這麽垂在額頭上,希瑞爾的母親才不會這樣。
這老太婆雙眼無神,眼神遊移,視線一次次穿過希瑞爾落在別處,仿佛不願看他似的。他的母親怎麽會躲避兒子的目光?
“滾開!”他吼道,“要想欺騙我,至少找個更像的人來!”
仆人們從門外湧了進來,老太婆終於遲鈍地意識到了他的意思,臉上浮現出一層怒氣。她慍怒道:“我就是你母親!”
希瑞爾想駁斥這等謊言,隻是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仆已經將快要翻到地上的希瑞爾提了起來,重新摁回床上。門被打得更開,希瑞爾得以看到外麵的牆壁,還有門外延伸出去的走廊。這場麵讓他心中一動,隱隱覺得熟悉。
希瑞爾的目光掃過整個房間,從有些陳舊天花板上的花紋到那個別致的衣櫃,再到窗外的院落,那裏的雕像與記憶中重合了。靈光閃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在哪裏,祖宅。
這裏遠離都城,位於某個鄉下地方,父親的父親發跡起來的時候,他們便搬進了都城,離開了這裏。希瑞爾隻在這裏住過幾年,那時候他還小,他的父親則因為仕途受挫,不得不暫時回到這裏躲避風頭。等他們離開這兒的時候,全家上下,包括仆人在內,全都歡欣鼓舞。
這兒與都城的繁華程度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破敗,偏僻,幾乎是個流放之地。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
希瑞爾在父親的老宅裏,那麽他便不是被敵人俘虜,而眼前的人真的有可能是他的母親。無數問題衝入了他的腦袋,快要把隱隱作痛的腦子擠爆了。不祥的預感在表層意識底下遊蕩,仿佛海麵下正體不明的巨大陰影,而比起思考它是什麽,憤怒要輕鬆許多。
“我被流放了?”他怒氣衝衝地質問,“為什麽?這不是立下功勳的將軍應得的待遇!”
談話開始以來第一次,母親抬頭看向他。
“立下功勳?”她尖銳地說,“過去幾百年,埃瑞安都不曾輸得這麽慘。”
她的目光和語氣一樣尖利,那讓這個憔悴的老太婆再次有了一點點過去的影子。
未嚐敗績的希瑞爾將軍,輸給了異種。
前將軍的臉皮火辣辣地發痛,像挨了沉重的耳光。他腦中反反複複地播放起失去意識以前的畫麵,想象爆炸後會發生的事情。那些士兵輸給了異種嗎?太沒用了!然而他也必須對此負責。希瑞爾不該去碰那個儀表盤,那造成了爆炸和指揮官的缺席。承認失誤的感覺糟糕透頂,哪怕隻在自己腦中,哪怕隻對自己。
他的敵人必將擊掌大笑,他的失誤會讓家族蒙羞。誰會接替他?希望是李斯特,千萬別是諾曼。
“誰是頂替者?”希瑞爾咬住了牙齒,好半晌才艱難地問,“那個最後帶來勝利的人,是誰?”
“沒有。”他的母親說,再度恢複了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沒人接替?”希瑞爾不解道,“不可能,如果我缺席……”
“沒有打贏。”母親幹癟地說,“埃瑞安沒有贏。”
希瑞爾再度彈跳起來,仆人們七手八腳地將他按住。“你在說什麽?!”他情緒激動地喊道,“埃瑞安帝國的軍隊不可能輸!那隻是一點點異種而已!”
“我們沒有輸,隻是沒有贏。”老太婆歎了口氣,“已經休戰了。”
“……什麽意思?”希瑞爾機械地問,太過困惑以至於丟失了表情。
他本以為戰爭結束是早已獲勝的意思,希瑞爾還以為“十多年前”這個字眼已經是最大的意外,未曾想到這句話中還藏著如此驚天動地的信息。每一場戰爭都該有個結果,要麽贏(本該十拿九穩)要麽輸(萬萬分之一見鬼的可能),但是休戰?人類怎麽可能和異種握手言和!
“十幾年能發生很多事情。”母親回答,“你好好休息。”
她轉過身,看上去已經失去了談話的耐心。
希瑞爾不敢相信她就這麽丟下他走了,留下剛剛醒來的兒子,有著十多年時間的空白。她仁慈地留下了幾個仆從,從他們口中,希瑞爾問出了這些年發生的大事。
他幾乎後悔自己開了口。
缺席的十多年時光被壓縮在一番談話當中,高度濃縮的壞消息像一顆子彈,穿透了希瑞爾的腦袋。他說了無數次“不可能”,質疑咒罵了無數聲,然而每一個仆人都給出一樣的答案。他失敗之後便再無戰火,圍剿變成對峙,對峙變成合作,其中還夾雜著荒誕不經的消息。希瑞爾呲目欲裂,他被徒然扔進間隔十幾年的世界,而其中的劇變仿佛過了幾百年。
這世界太過怪異,沒有一句話能讓人相信。
希瑞爾命令仆人重複一遍,再重複一遍,幾十遍,那些怪誕的詞句沒有一點改變。“夠了!”他喊道,打斷了又一次述說,命令他們去找他的父親。他母親的話不一定是對的,女人和仆人知道些什麽?必定有重要的內情不為人知,他必須見一見父親。
他的要求沒被立刻執行,在被丟棄在這裏之後,他不再是那個令行禁止的將軍。希瑞爾必須將他的命令重複上無數次,最後用絕食當要挾,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消息。兩天之後,他見到了父親,退休高官奧格登看上去和過去一樣高大,雖然衰老,卻威嚴不減。
“你有什麽事?”他說,握著手杖。
沒有一句寒暄,老奧格登就這麽直截了當地開了口,仿佛麵對的不是昏迷不醒十幾年的兒子。他皺起的眉頭隆起,看兒子的目光輕蔑又不耐煩,這反倒讓希瑞爾安心了下來。他的父親總是這麽嚴格,總是看上去嚴肅而憤怒,在整個世界都不對勁的現在,能看到過去一樣的東西真好。
“父親,那是真的嗎?”希瑞爾急切地問,“帝國要和那些異種合作?還說滅絕異種是錯誤?”
他有太多問題,考慮到父親願意給他的耐心,隻好先揀最要緊的說。
“那簡直是發瘋!”他的父親低吼道,像被兒子的一句話點燃了擠壓已久的怒氣,他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這久違的肯定讓希瑞爾振奮起來,這些日子來他接觸的所有人都很奇怪,再沒有人在聽到對異種的詛咒時大表讚同了。當他咒罵所有異種和投敵者,詛咒他們全部在深淵中被燒成灰燼,居然有些人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換做以往,希瑞爾會以通敵叛國的名義要這些雜碎好看——如今他依然這麽要求,然而那命令沒有被執行,好像所有人都覺得這等惡行不算什麽。
仿佛所有人都已經接受乃至讚成帝國的決策,包括所有錯誤至極的對異種方針。
“對!簡直是發瘋!”希瑞爾連連點頭,“他們怎麽可以公布這種瘋狂的消息?這決議怎麽會通過?!”
“都是那群無能的廢物!”奧格登咬牙切齒道,“那群貪圖安逸的*者才不關心事情會怎麽發展,他們隻關心合作能得到多少魔石,好用來點亮房間裏的燈泡,好坐汽車而不是馬車,好在冬天泡進熱水不斷的浴缸!一級戰備才進行了這麽點時間,他們就受不了了!這樣的人怎麽配插手國家大事?還有那些膽小鬼!他們居然怕了一個小小的塔斯馬林州,居然會被五分之一的人口所威脅!”
“被異種!”希瑞爾反感地糾正道,“那不是人。”
奧格登還在情緒激動地訴說,完全沒理這句插嘴。
“我看不止是蠢貨、敗類和膽小鬼,坐在那張桌子邊的人當中,根本有來自那一邊的間諜,有被買通的走狗!”奧格登冷笑道,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去他媽的多數派,元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信任誰,他們居然對那個怪物女人妥協,做出這種愚蠢到了極點的短視決定!難道他們沒想過這會帶來什麽後果嗎?我們就應該一口咬定死不承認,難道牆那邊的人還能跑過來說服所有人?他們不能!民眾注定會相信我們而不是他們!隻要將之繼續歸咎於異種的陰謀,人們就能更加同仇敵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陷入混亂!”
在開始不斷點頭的希瑞爾,慢慢停了下來。
“做出決定的那些傻瓜都應該被吊死!他們全是帝國的罪人!”奧格登揮舞著雙手,對兒子的反常毫無察覺,或者視而不見,“他們把一手好牌打成了這樣,我們本來還有的是機會!現在呢?民眾根本不需要知道太多東西,他們本不該思考,愚蠢便於學會敬畏,而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還他媽是官方公布的消息!我們打造的鋼鐵軍隊正被自己親手毀掉,帝國的根基都可能會動搖!質疑聲已經響起來了,等被那些暴民衝進家門,那群鼠目寸光的家夥再去為過去的決定痛哭吧!”
將研究成果公開這件事,經曆了漫長的博弈。
反對的聲音從未停止,敲定合作前各方勢力便掰了許久手腕,等到研究完成要開始執行協議的時候,複雜的爭執、推諉、威逼利誘……又再一次在雙方的高層中上演。最嚴重時夜幕防線上彌漫開了緊張的硝煙味,戰爭似乎一觸即發。哪怕在消息最終被公開的現在,仍然有奧格登這樣的人,堅信這是非常錯誤的決定。
可是無論差距多微弱,公開派還是占了上風。
在關乎未來的重要決策上,塔砂是地下城方唯一的最終決策人,而帝國這邊的上層就要複雜許多。軍方是最強大的勢力,卻並非唯一勢力,百年的和平讓其他部分越來越有話語權,倘若全部加起來,已經能與軍方抗衡——何況軍方本身也不是一塊鐵板。
即使在相對比較軍事化的都城,也很少有人受得了一直處於備戰狀態。備戰中的其他資源都要向軍事傾斜,一切享受完全杜絕,所有魔石資源歸於武器。那些享有最多特權的人受到最多的影響,都城的高官們過去有多享受魔導科技帶來的方便,如今就多感受到被限製後的不便。
一天兩天可以接受,一年兩年可以容忍,但是十年?幾十年?看不到盡頭的無數年?當對麵的平民都能享有他們曾經擁有過的舒適生活,一些不好出口的念頭在一些人腦中浮現。
另一些人考慮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地下城與帝國的幾次交鋒,帝國固然沒有用上全力,地下城卻也沒露出疲態,讓人摸不準水有多深。各式各樣的分析表明,帝國想要圍剿人口與土地都隻有它五分之一大小的州,積累深厚的老牌霸主對上剛剛興起的雜牌軍,怎麽樣都應該獲勝才對。哪怕魔導武器不能用,人海戰術也能至少慘勝,他們當初不也戰勝了矮人與獸人嗎?
然而按照各式各樣的分析,地下城應該早就被碾壓消滅了才對。如果此前它能一次次違反常理地獲勝,沒有人能打包票,此後它不會再違反一次常理。
保守派認為需要謹慎,當初的深淵與天界便是太小看人間,才從埃瑞安的舞台上徹底退場。安逸派甚至不考慮險勝,對於已經擁有了足夠資源的他們來說,慘勝等於慘敗,不如保持現狀。理想主義者讚同公開真相的決定,認為人們不該錯上加錯,人類作為埃瑞安長期以來的正義救星與世界警#察,應該盡快補救犯下的錯誤,繼續拯救世界。的的確確與東南方有染的人有些全力推動公開決策,有些在打圓場攪混水。牆頭草猶豫不決,袖手旁觀,準備站到勝利者那邊。
事情最終運轉成了現在的模樣。
“等等,父親!”希瑞爾僵硬地提高了聲音:“承認?公布?”
不再擁有實權的老奧格登看上去已經憋了很久,他意猶未盡,還要再罵,被打斷時不善地瞪了兒子一眼。
“您說得好像,這消息是真的似的。”希瑞爾急促地笑了一下,他想表現出嘲諷,聲音中卻透出了畏懼,“所謂所有人都有異種血統,所謂的殺異種和殺施法者隻會讓埃瑞安變得更糟糕……這種事怎麽可能是真的?太荒謬了,怎麽看都是異種的陰謀吧?”
“那是真的。”他的父親無情地說,“陰謀論這種東西用來說服別人也就罷了。羔羊需要愚蠢,牧羊犬不需要。”
希瑞爾沒有聽錯。
他父親的憤怒,從來在於帝國上層最終選擇了公開政策,認為那會動搖帝國的統治。老奧格登是政客而非軍人,他不會像信仰受到衝擊的人一樣悲傷或暴怒,他根本沒有信仰。
他說:“別像個傻子,希瑞爾。”
“難道要我相信這種狗屁不通的東西嗎?!”希瑞爾爆發了,“相信高貴的人類其實與異類混種?相信我們的偉大事業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別開玩笑了!是人類趕走了天上的神怪和地下的魔鬼,是人類消滅了貪婪的惡龍,瘋狂的法師,狂躁的矮人和野蠻的獸人!人類是萬物之靈!我們的血統純淨無暇!”
奧格登看著他。
父親看著希瑞爾,仿佛他今年才八歲,做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還為此沾沾自喜。他輕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塵埃,像在看一個小醜,總是如此,從小到大。
然後那眼神當中,透出了一點憐憫。
希瑞爾以為他會說什麽,但他什麽都沒說。奧格登隻是搖了搖頭,轉身走掉了,把兒子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瘋狂新世界之中。
那之後希瑞爾沒有一名訪客,他的同僚與舊友似乎已經完全將他遺忘。他讓仆人替他寫信,卻沒得到一封回複,他很懷疑信件是不是一開始就沒被寄出去。希瑞爾開始以驚人的毅力複健,當他能夠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他發現自己被軟禁了。
他們甚至沒費心瞞著他。
希瑞爾把能夠到的所有東西砸碎在地上,他恨所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每個人說的話聽上去都如此瘋狂,隻有狂怒支撐著希瑞爾繼續,讓他得以對抗孤獨和疼痛。痛苦從未遠離,燒傷的後遺症永遠留在了希瑞爾身上,他luo露的皮膚呈現一種可怕的黑紅色,就算沒看過自己的臉,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必然麵目可怖。
頭疼甚至愈演愈烈,有時希瑞爾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劇痛從顱骨當中輻射出來,仿佛有什麽要從中鑽出去似的。
但在狂怒與劇痛退潮的某一日,希瑞爾發現自己在院子裏奔跑。
他難以置信地環顧周圍,夜色正濃,仆人又不是專業守衛,沒人想到他這個廢人會在這個點跑出來。希瑞爾的雙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沒有用拐杖,一點都不顫抖。他大口喘著氣,用力握拳,然後一把抓住旁邊的樹枝,一指粗細的樹枝在他手中應聲而斷。
希瑞爾曾以為永遠失去的力氣,奇跡般回到了身上。
不對,不是奇跡,應該說是命中注定,是“使命”才對。
什麽樣的人才能活過爆炸,昏睡幾十年之後醒來,恢複曾經的力量?這樣驚人的生命力與恢複力,隻屬於傳說中的英雄。為什麽他會在此時醒來,要看到這個荒唐無比的瘋狂世界?因為他冥冥之中被選中,肩負了撥亂反正的使命。
曆史上那些英雄能以人類之軀做成種種不可能之事,他們拯救了世界,是人類之強大的完美體現,是人類之優越的最佳證明。希瑞爾的心在胸腔中狂跳,他想要大笑,想要狂呼,為這苦盡甘來的榮幸。
他得離開這裏。
這裏的所有人都已經被腐化了,他們竟想軟禁他。希瑞爾無聲地冷笑,開始小心移動,從院落轉進走廊,前往另一個房間。在被禁錮在此處的童年裏,希瑞爾走遍了整座老宅。他知道枯井中有一條廢棄的地道,在地下橫穿整座建築,能繞過守衛離開這裏——新來的仆人注定不知道。
井下的通道,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希瑞爾弓著腰鑽了進去,他比過去長高了許多,很長一段路隻能匍匐前進,灰塵讓他喉嚨癢癢。額角又在一陣一陣抽痛了,仿佛有新鮮傷口似的,要不是他已經習慣了渾身上下的疼痛,他一定會相當困擾。這沒什麽,命定的英雄總是諸多磨難。
一陣子匍匐前進後,希瑞爾總算到了寬敞的空間。他環顧周圍的幾條分叉,開始回憶出口在哪裏。
從不知哪裏的縫隙之中,透入了明亮的月光。
開始希瑞爾以為地上有一灘水,後來他才意識到反光的不是水漬,而是一麵鏡子。不知是誰在什麽時候把鏡子扔在了這裏,那上麵布滿灰塵,隻隱約透著光。
希瑞爾猶豫了一下,向那邊走去。
老宅沒有一麵鏡子,多半是母親想要照顧他的心情。但是英雄絕不逃避,就將眼前這件事視作旅程開始的第一項挑戰吧。
他想將鏡子拿起來,卻沒有成功,那麵圓鏡似乎被粘在了地上。希瑞爾隻好用袖子擦掉上麵的灰塵,好在月光的角度剛剛好,即使要蹲在地上看,他也能清楚地看到鏡子裏的圖像。
希瑞爾跳了起來。
他咬緊牙關止住一聲尖叫,要是剛才鏡子拿在手裏,一定已經被失手摔碎了吧。心跳聲震得胸口發痛,希瑞爾站了好幾分鍾,這才抱著“剛才看錯了”的念頭蹲了下去。
啊,並沒有看錯。
如果是一張毀容的臉就罷了,如果是一張嚴重燒傷的臉就好了,鏡子裏的臉的的確確是希瑞爾的麵孔,除了膚色以外,讓人意外地並沒有多少損毀,也沒有多少衰老。然而那雙曾經碧綠的眼睛如今一片漆黑,從眼眸到本該是眼白的位置,全都漆黑一片,雙眼如同兩個漆黑的球體。
騙人,他想,這是一麵邪惡的鏡子,倒映出了不存在的東西。希瑞爾顫抖地伸出手,向上摸,在鏡子裏相同的位置,他摸到了兩個小小的凸起。
額角的位置,一對小小的角刺破皮膚鑽了出來,帶著已經凝固的鮮血,像兩隻破土而出的芽。
全黑的眼睛,尖角,暗紅色皮膚,生命力頑強,恢複力驚人,軍校圖鑒中典型的返祖怒魔後裔,就是這副模樣。
希瑞爾一拳砸碎了鏡子。
鏡子碎片將他紮得滿手是血,但他已經感覺不到了,連憤怒都消失了似的,隻剩下無盡的空洞。“我在做夢。”希瑞爾喃喃自語,“一定是夢,一個噩夢。”
“一定是夢。”浸透了鮮血的鏡子中,破碎扭曲的鏡像用希瑞爾的聲音說,“我想做個好夢。”
“是啊。”希瑞爾茫然地重複著,“我想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