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廟堂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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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走了。
走的很急,連飯菜都沒嚐上一口,座椅上還給他留的位置,擺著碗筷,人卻又一次悄然無息地消失了。阿婆也習以為常地把碗筷收拾了,至於今天盛大的雞鴨魚肉,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七斤的腹中物。
甚至還備有兩壺酒,煞是迷人,不大的桌子,離七斤也不過三個手掌的距離,自然而然地,七斤就要伸手。
叮的一聲脆響,是筷子敲在酒壺上的聲音,聲音清而不散,餘音繞梁不絕。
這筷子雖然沒敲在七斤手上,這警戒的意味卻也沒少半分,老頭子耳鼻觀天,並不以訓斥示人,但七斤的手也不再往前伸了。
事實上,若是訓斥有用的話,老爺子也不妨拿來用一用,隻是七斤從小便皮,老頭子三五年前便破了功,知曉繃著臉對七斤沒用,也就沒必要裝這功課了。
終究還是會有些不甘心吧,少年習性,八分好奇,不讓他碰總歸是不可能的,“佛家說酒是穿腸毒藥,道家卻說酒是養性良品,阿爺,你說這酒是什麽?”
七斤說完還不盡興,伸過頭來嗅了嗅,哪怕聞到點味道也是好的。
“他們懂個屁。”舊袍老人氣勢如龍,喊聲動天,尤其是那最後一個字,令人振聾發聵,隻是可憐了麵前大好的一桌飯菜,沒來由地遭了滅頂之災。
當然,少不得有桌下的素手輕撫,與腰間嫩肉上演了一場現世報的好戲。
“總而言之,酒這東西是一輩子的事情,沾上就戒不了了,在你沒想清楚之前,還是別碰的好。”
阿爺一聲令下,桌上的兩壺酒迅速被撤了出去,垂涎若渴的七斤見酒也沒了,一下子沒了心氣,縱然麵前是不常見的盛宴,也失了味道,一口一口嚼著,如同尋常酸豆角一般,今日僥幸從三叔手中逃過一劫的喜慶勁也沒了。
阿爺也許久未沾惹這是非了,七斤小的時候,阿爺還是飲酒的,七斤也能偷摸著喝上一兩口,反正豪邁的阿爺也沒計較過這些東西,少上一口兩口的也看不出來。
除了阿爺的豪邁還有其他的原因,開始嚐酒時,隻覺得生澀難以下咽,和家裏陳醋一個味道,自然不會動太多,隻是每每讀那些詩書,明白了個飲酒賦詩的道理,再過來品上兩口,也沒覺得如何如何。
再然後,阿爺就不喝酒了,整日拿著他那破茶壺掛在嘴上。塌下到是封存了幾壇好酒,隻是可惜,上麵又被細細的灰塵再封了一遍,唯恐露出蛛絲馬跡,連累的七斤也隻能不了了之。
天色轉暗,燈光昏暗的房舍內,阿爺又端起了他那破茶壺,“阿牛今天跟你說了什麽?”
聽了這粗俗的小字,七斤才覺愉悅,話說阿爺起名字的水準也太差了,阿牛自然就是三叔的名號,想當年初次聽這名號的時候,白花花的大米飯噴了三叔一臉,望著三叔塊大板壯的身軀,倒也有三分恰當。
“三叔跟我說了些江湖瑣事,提醒我行走江湖要自己當心...”
七斤快語快言,將今天的見聞說了一遍,末了心生悻悻之色,低聲道:“三叔說江湖要提防的門道不多,大致也就那幾個,莫說遇不到,就算遇到了,大不了就躲得遠遠地,惹不起,我還躲不起不成?”
“屁話!”破袍老人看著麵前的少年,下頜的胡須微微拂動,不知是被夜風吹拂還是非常生氣的結果,沒好氣說道:“若擋了你的路,那就一腳踢開,哪有躲開的道理?”
七斤再三確認了阿爺的話,又轉頭望了望阿婆,見阿婆點頭,明白阿爺說的不是尋常時候的瘋言瘋語,頓時覺得不解,認真回答道:“可不是說這些門派人多勢眾,萬一有危險.....”
阿爺的神情不變,又拿著那破茶壺喝了起來,喝茶的時間也很慢,茶水在腔喉裏走了三圈,一幅穩坐釣魚台的模樣,不急不緩,讓七斤隻能等著,幹著急了片刻,才等來了那句尾音。
“手腳幹淨點!”
七斤沉默了很長時間,也不知聽懂沒有,隻是低聲應了聲:“知道了!”
“阿牛還說什麽了?”
七斤抬起頭來,神情極為認真說道:“三叔說了,天下可能又要大亂。”
三叔既然說了這話,自然不可能是三叔臨走之前的閑言碎語,七斤明白,三叔是個性子嚴謹的人,沒可能拿這話嚇唬自己,所以,這話一定有他的道理。
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阿爺臉色已經變了,阿婆也停了收拾碗筷的手,這些看似沒有什麽含義的話,好似被二老找到了絲絲訣竅,繼而發現事情本質的一些東西。
反正七斤是不知道。
阿爺看了看阿婆,又是神采又是歎息問道:“你想到了?”
“想不到也難吧!”
七斤很無奈地攤開雙手,臉上大寫的懵逼兩個字,急急說道:“我想不到...”
阿爺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你還小,當然不知道,若要天下大亂,除非那位威震八方的景帝死了......景帝活著,天下就亂不了。”
“終究是要入海的!”
阿爺的神色中不乏追憶之情,但更多的,卻是敬佩,也讓七斤再一次確定了“景帝是個大人物”這一推斷。至於入海這一類的新詞匯,今天聽三叔說過,自然是明白了。
“若我記得不錯,景帝得有六十七了吧?”
阿婆搖了搖頭回道:“六十八了!”
“人老了就是記不住事,”阿爺拍了拍腦袋,顯得極其懊惱,複而又歎道:“陳王這幾年可不消停啊!”
“確實!”
“現在聚攏在陳王麾下的江湖門派可不在少數,陳王年前青衣下江南,順者生,逆者死,看來也是急了。”
“不過有人比他更急。”
“聽說南塘萬家就是他動的手?”
“應該是了!”
......
阿爺與阿婆快而簡短地說著話,一人一句,像是在交流,又像是在印證,森森的語氣,就連桌上的油燈也閃個不停。
映襯的七斤的臉都有些恍惚。
對於二老口中的陳王,七斤自然知道一些,帝國民風開放,又是身處東荒,茶餘飯後少不了有自以為是的聰明人來論一論朝政。
世人皆知陳王乃大景帝國軍神,助景帝征戰亂世,一舉平定江山。
簡單來說,沒有陳王,就沒有景國這萬裏盛世煙雲。
隻是可惜,陳王卻有一場怎麽也抹不去的敗筆。以大景國力之強,兵鋒之盛,眼看就要滅亡北魏,其後西蜀便成了空殼子,仗著山川河穀之險也撐不了多長時間,天下大局已定。
可偏偏在這時候,陳王率軍遭受滑鐵盧,倉促敗於北魏,五十萬大軍被悉數坑殺,至此,大景元氣大傷,北魏與西蜀才能苟活於世。
天下震驚,坊間議論紛紛,文武痛心疾首連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摔碎了無數盞玉杯,可最後還是保下自己的親弟弟。
至此,陳王就在長安之中做了十餘年的逍遙王爺,南景帝國國力衰弱,不得不與江湖人士簽下一規矩,攻守互助。
可奇怪就奇怪在這裏,全景國的百姓,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公子王侯,不管是在史書上,還是在酒樓說書先生的故事裏,都一致認定陳王與景帝的關係極好,景帝當年力排眾議救下陳王,陳王感恩涕零誓死守衛王道。
這太多美好的故事,放在如今二老的口中,就變了一層味道。
“等等,等等。”七斤立刻出言打斷了二老的言語,奇怪問道:“陳王與景帝不合?”
“他倆什麽時候合過。”阿爺冷笑一聲,滿鼻子的粗氣。
七斤隻是個普通毛頭小子,讀的書多一些也就比尋常人聰明一些,不太能理解將軍乃至皇帝的複雜情緒,就算理解想來也不會在意,不過就單純地以故事的可讀性而言,也沒那麽難以理解。
“陳王加上江湖人士,打得過景帝嗎?”
“小七斤也懂這些?”阿爺說話的神情有些莫名的神采,大概是由心而發的高興。
“書上說得多了,什麽兄弟鬩牆,同室操戈,大抵就是這意思,陳王青衣下江湖,打不過自然是去找幫手的……”七斤挺了挺胸膛,示意自己不小了,繼續說道:“但這事兒仔細一想又不對了,偌大個江湖,陳王能下,景帝也能下,為什麽那些江湖人士要屈服於陳王?在我看來,皇帝的名頭怎麽也要比王爺來的響亮。”
“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敵人。”阿爺說的簡單極了。
七斤沒有再去問江湖為什麽走到了景帝對立麵這一類的蠢問題,阿爺也沒了心思再講些其他,草草地收拾了座椅,拎著他那破茶壺,一步一步往外踱去。
“對了,阿牛還說什麽了?”
仔細地想了想,該說的好像也都說了,忽然想到了什麽,急忙開口道:“三叔最後說了句,要下雨了。”
“那必定是天地間最美的一場雨。”阿爺再不停留,拎著小破茶壺便出了門。
“怎麽下雨天還要出門?”七斤無聊嘟囔一句。
“隨他去了,你阿爺開心。”阿婆眼中也露出淡淡的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