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下昏黃燈如晝 第五十八章 昨夜並刀匣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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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翹腳而立,等到少年寫完詩句,她輕歎一聲,愁思壓眉。瞧著此刻滿麵悲傷的少年,欲言又止。

    “如何執筆不放?梅子林中氣勢逼人的李公子,怎麽做這等女兒姿態”少女故作俏皮,攏了攏垂落的發絲。看著靜默而立的少年,她有些心酸感慨。

    少年恍若未覺,執筆不鬆,盯著紙上未幹的墨跡,愣愣出神。瞧過片刻,他不知為何心生煩躁,反手抓住那張泛黃舊紙就要撕毀。少女見此,一步搶近身來,不待少年撕毀紙張,她雙手護住那張泛黃舊紙,手指用力往後用力一抖,奪過紙來,如釋重負。

    少年轉身看著臉上亦悲亦喜的少女,手指輕顫,低下眉來,自言自語。

    “當時青春年少,隻知草長鶯飛二月天,負匣詩書合萬卷。如今愁思別緒,恰如梅子林中的那壺酒。既有綿長入骨之思,又有烈酒入喉之苦。”少年說道最後,閉目不言。似在回味往昔飲下的那壺梅子酒,又似在回憶兩人初次相遇的青草河畔,縱馬飛鷹。他長歎一聲,低聲歎道:“壺中日月,終究抵不過水波晴柔。”

    少女奪過那張墨跡未幹的舊紙,看著“滿天風雨下西樓。”獨自喃喃。抬頭看著少年眉目之間憂色隱隱。她開懷笑道:“古人百裏送別,浮雲遊子,終究不過蕭蕭班馬。而今走得大好山河春秋,觀過日月的翩翩少年郎這般姿態,不是惹人笑話!”

    少年聞言,勉強一笑,嘴唇輕動,終是吐不出半句話語。隻想著往昔舊景,感歎日月山河風光。

    少女提筆磨墨,等到胭脂盒中滿是猩紅血色,她獨坐低眉,一笑莞爾,看其神色多了些成竹在胸的自信。她執筆寫道:

    “陌時花小,寸草光陰難繞。新泥不暖閑情少,減字從頭,故園淒淒無歸鳥。”

    “別卻樓台,莫道舊月不照。流水難知遊子意,愁緒歸思。舊紙斑駁新色少。”

    寫完小詞,她臉帶三分喜意,又有三分羞澀。纖細手指拿過紙張遞給沉默的少年,她回過頭來,滿臉羞紅。既有尋常女子沾沾自喜,自負得意,又有些江湖俠女的回眸淡漠,故作老成。

    少年接紙輕誦兩遍,調侃說道:“沒想到以浪跡江湖為己任的趙女俠也有這等愁思繞骨。”

    少女聞言,眉目已掛三分喜色,她稍稍側目看著遠處的一株黃白小花,轉移注意。等到少年轉身抬頭遞過紙張時,少女接過舊紙看著上麵新題的兩篇新詞,目有所思,情有所動。少年則是偷偷瞟著少女羞紅的臉,目中盡是她往昔倩影!

    少年羞澀,女子紅臉,都是怯生姿態。若是有人進門看到這幅場景,肯定也會由衷讚一聲,少年翩翩,少女宜宜。

    白色狐狸轉身側目,瞧著情竇初開的兩人,她眼中浮現往昔山河風光,那時花前月下的翩翩公子哥,相依相偎的白淨書生,如今你在哪?

    那時,那個不叫張海舉而叫張遇初的青年書生也曾挽著她纖細腰肢,浪跡江湖,素手添香。

    它好生羨慕啊!

    暖雨晴風初破凍,梅眼柳腮,已覺春心動!

    且說開山猿拆穿了黑子連篇鬼話,看著神色大變的黑子,退縮一旁的黑肥漢子,他嘴角上揚,極盡譏諷。

    黑子低頭苦思麵前男人如何能知道自己昨夜行為,他苦思不解,沉聲一旁。

    負劍漢子眉眼上翹,頗有揚眉吐氣的姿態。至於洛雨並江燕容這對神仙眷侶更是滿臉喜色,隻等老人秉公而判。

    四周皆寂!

    田徑小道,彩雲齊飛,偶有幾隻水鳥展翅而下,啄食田間稻米。道路前方一個精壯漢子橫衝直撞而來。

    漢子腳步慌亂,毫無章法。亂點而下的腳步不僅漸起泥水無數,就連長得正是喜人的稻穀也被他無神之下踩塌不少。

    老人渾身戰栗,氣的吹胡子瞪眼,他原地轉動些許,一把拉住黑子衣袖,左手伸直,就要一巴掌拍在黑子臉上。還不等黑子挨上這無論如何逃脫不了的一巴掌,那精壯漢子卻氣喘籲籲跑到了眾人身前,漲紅著臉欲言又止。隻有急劇起伏的胸膛,顯示著他一路奔跑疾行的不易。

    黑子灰頭土臉,神色驚愕,看著來人麵如死灰,隻等受罰。

    漢子低眉,顫栗不語。

    “劉洋,何故如此?”長老狠狠瞪了黑子一眼,轉過身來,看著劉洋溫聲問道。

    漢子拳頭緊握,幾乎就要扣到手心,看著麵前慈眉善目的長老,他遲遲不應。

    長老心有疑竇,扶額苦笑。怎麽今天一大早遇到的都是這些坑人坑己的麻煩事。正要開口追問何故,不料劉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說道:“昨天巡獵,柱子哥等三人沒於幽林!”

    “柱子三人沒於幽林”劉洋說得頗為艱難,幾乎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如同從牙縫擠出。既有切齒的恨意,又有幾分劫後餘生的僥幸。老人聞言更是如同晴天裏忽然響起一陣驚雷,震的人肝膽俱碎。

    “柱子,柱子,他......”老人嘶聲言語,嗓音低沉到了極致。他枯瘦手指淩空顫動,腰間下墜,腳步不穩,幾欲傾倒。馬叔一步走出,扶住了顫顫巍巍的老人。

    長老視而不見,他掰開馬叔緊握手指,右手伸出,指著噤若寒蟬的黑瘦漢子,顫聲問道:“黑子,此等大事,如何不報!”

    老人沉聲而問,眸子虛合,兩行濁淚緩緩流過臉頰,滴落在了他衣服袖角之上。衣襟微濕,遍體生寒。

    黑子默然不敢應,腰間愈發下沉,幾乎傾地。長老回過身來,抬頭看著此刻麵有異色的眾人,他疲憊擦了擦眼角,雙手扶額而泣。

    老人已是風燭殘年的年紀,沒有了年輕時峻拔修長的身姿,也沒有了往昔獵虎逐鹿的魁梧姿態。他撫著那把花白胡須,手腳顫動,一臉哀怮。

    “世間最難過之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開山猿輕聲一歎,扶著顫抖難平的老人,終究不言。就這麽靜靜扶著一臉哀容淚水沾衣的老人,靜立秋風而不語。

    秋風颯颯,離夏迎冬!

    “我周如海懇請諸位俠士進林除妖!”長老抓住開山猿有力手臂,擲地有聲。

    眾人互視一眼,默然不應。長老抬起瞬間蒼老許多的容顏,望著此刻沉默的眾人,抬起依舊顫抖不止的雙手對著眾人躬身一拜。

    張許見此,他心緒已平。心中還哪有憤怒怨氣,忙躬身還禮。

    “昨夜並刀匣中鳴!我這柄久收不出的長刀,也到了出刀之時!”袁寬亮低聲輕語,粗糙手指拂過腰間別著的一柄精巧長刀,臉若春水,指下寒霜。

    至於那對神仙眷侶,女子火氣未消,怒氣隱隱。男子臉色陰沉,懷而不發。兩人互視一眼,眼中都有些許猶豫。

    這等人值得自己拔刀!

    長老一揖到底,直到自己再也彎不下腰背,他才停身保持這個彎折得不能在折的姿勢。直到聽到袁寬亮哐當一聲刀響,老人才抬起頭來。他看著依舊火氣未消的男女,轉身看著畏縮一旁的黑子,正色說道:“黑子,快些跪下與兩位大俠賠禮。”

    黑子神色委屈,直身而抗,無論如何都彎不下這錚錚鐵骨。長老看他遲遲不跪,按住袁寬亮肩頭快走兩步,一把抓住黑子破爛長衫,漲紅著老臉使勁壓他久按不彎的腰肢。

    張許無奈輕歎。急走兩步,拉住長老下沉的手臂,他說道:“長老何必如此。”一邊看著臉色複雜的兩人,以目示意。

    洛雨輕聲一歎,近過身來,扶住老人又要彎下的腰背,他強聚笑意,扶起老人。又看著不肯彎腰的黑子,說道:“世間蛇鼠有兩端,一曰頭;一曰骨。世間俠客亦有兩端,一曰皮,一曰骨。不巧,我洛雨就是一個皮骨不一的人。我喜歡的東西,自然是更喜歡。”

    張許聞言稍緩,這洛師弟,終究還是臉皮薄。想著師父風百集說洛雨美姿儀,傲風骨,他今日總算知道了緣由。

    世間道理千千萬,唯有洛雨難為情。

    袁寬亮扶了扶嘴角叼著的那一根狗尾巴,他輕砸兩口。看著師兄弟兩人不語。心中隻是歎到:風百集這老家夥有福氣啊!

    漢子百感交集,笑意盈盈。

    長老沉聲一頓,看著低頭不語的黑子,再看看那白衣負劍的俠士,對比之下,老人滿臉羞殘。

    黑子姿態依舊,隻是偶爾輕微往上抬動腦袋,瞟一瞟那喚做袁寬亮的漢子,又瞟一瞟羞慚的長老,他眼珠轉動,尋機而動。

    張許不再理會黑子,甚至對他此刻唯恐避之不及。他劍眉輕挑,看著那個玩世不恭的的南袁,說道:“我等晚輩豈敢做主。惟望前輩擬定對策,好劍入機鋒,持之有道。”

    袁寬亮聞言吐掉嘴中叼著的狗尾巴草,從腰間取下一隻黃皮葫蘆,他喝了口葫中美酒。眸子顯露三分醉意。這才說道:“壺中之酒,名為西風醉。其酒凜冽如刀,常人飲之,可大醉三天,癱軟如泥,不知五穀。”漢子說完,他謙遜一笑,“但我老袁不一樣,我老袁喝完這酒不僅能持劍上九霄摘星攬月,更能抽刀去除妖。”

    漢子收刀入匣,鋒芒盡斂。此刻看來倒是多了些高手風範。

    長老聽他言語至此,一步走出,對著漢子幾乎就要五體投地。漢子近身扶起,又迷糊一笑,“畢竟這事是我老袁開的頭啊。”

    漢子頗不在意一笑,輕點腳尖醉而不到,隻等眾人商定。

    “張師兄,洛師兄,我等師出同門,此番入林除妖,切莫辱了師父名頭。”劉巍低聲說道。漢子腳步挪動,不知何時居然到了兩人身旁。

    洛雨眼帶讚賞看著這個師弟,他笑道:“師弟這輕功倒是愈發神出鬼沒了。”

    劉巍聞言不悲不喜,看著兩位師兄豪氣迸發的模樣,他忽然有些羨慕。又有些傷感。

    任你法術千千萬,豈能盡斬人世不平事。

    開山猿獨立一旁,他仰口對著酒壺不斷倒酒,等到肺腑之間滿是酒氣熏酌。他取下腰間黃皮葫蘆,對著北麵傾瀉而盡。

    那年那日那段景,老人俠義談悲憫。

    袁寬亮灑完壺中酒水,笑看著躍躍欲試的眾人,他沉聲道:“袁某再絮叨些許。”

    眾人聞言側目。他悠悠開口:“世間道理千萬,有些不平可劍斬,不過也隻是一時之快。有些事情憑意斷,可也隻是一時之柔。在下提醒諸位一句,尤其是你。”他伸指了指江燕容,見她轉頭看向自己,這才說道:“武道一途,捶打筋骨實屬尋常;鍛熬體魄也是一般。女子身具男子沒有之柔韌心細在習武這條路招式自然要圓滿許多。可武道一途,不僅僅隻是滿足自己一己私欲。更是為了盡自己所能,幫那些不曾習武的人幫扶一把;對那些俯首作揖說神仙的人幫上一幫,這才是俠義柔腸。這才是世間真俠士,人世活神仙。”

    江燕容若有所思。洛雨低吟不語。張許沉吟片刻,想著師父讓自己前來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有所頓悟。

    袁寬亮哈哈一笑,退後兩步,抓住黑子衣領,輕笑一聲說道:“此次入林,你便前行帶路可好?”

    黑子臉色變化,就要拒絕。可不料袁寬亮笑容漸變,如虎擇食。黑子欲拒無法,隻得默許。

    長老輕步上前,輕揮衣袖。田野之間陡有風聲做響,田地之間似有孤魂歸來。老人嘶啞著喉嚨喊道:“柱子,陳斌,劉曉,你們可瞑目安息!”老人聲音亢奮,滿臉哀容。

    漢子輕扶蓑衣,搖頭不語。自問自答道:“我袁寬亮為什麽要除妖?”

    “不為什麽,隻為還這世間一片朗朗乾坤!”

    漢子抬頭挺胸,印襯在無邊日光中既高且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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