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鳳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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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下了一場春雨,不隆重也不冰冷,潤物的雨勢過後,石板染上了更深的色澤,植物呈現的是新鮮的嫩綠,幾瓣迎春點綴其中,在微微泛涼的空氣裏扮演著時間的來使。
劉朝朝走進屋內,看著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的方錦生臉色蒼白地低聲碎碎念叨著什麽,不忍地歎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她,喚道:“主子。”
自從把她從書房裏接回來之後,就一直是這副摸樣。
方錦生沒理她,眼眶泛紅,嘴裏不停地說道:“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多活幾天的,沒想到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劉朝朝心裏也以為她可以先瞞一段時間的,結果第一天就穿幫了,但是方錦生現在這副鬼樣子,她也不忍心再說出來打擊她。
因為眼下,還有別的麻煩。
劉朝朝盡量溫聲道:“主子,老爺和夫人來看你了。”
她說完,過了許久,方錦生像是才聽到似的,聲音裏帶著隱約的哭腔,聽著甚是弱小可憐又無助。
“來就來,我演不了了。”
劉朝朝咬咬下唇:“還有,王爺也來了。”
方錦生:“……”
耗子見了貓是什麽反應,方錦生現在就是什麽反應,一聽文棱君要來,她看了劉朝朝一眼,一把扔了被子,死死地揪住劉朝朝的手:
“朝朝姐,求你別讓他來!求!你!”
這一聲姐把劉朝朝給叫懵了,然而不等她回答,那個熟悉得像是來自地獄的聲音響起了——
“為何不要我來?”
方錦生愕然轉頭,看見立在珠簾外的高大的身影。垂下的珠子本該泛著潤澤柔和的光芒,然而文棱君往那兒一杵,倒像是掛了一排排的勾刺和冷箭。
方錦生活像被割了舌頭,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縮進床的最裏側,抓起被子,又把自己給藏了起來。
“錦生?”
珠簾忽然被人撥開,再落下時,發出細碎的碰撞之音。
方錦生聽到這一聲呼喚後,小心翼翼地從被子裏鑽出半個腦袋,看見床邊站著的一身長袍官服的男人和一襲華服的女人,腦子一時短路,愣愣無話。
劉朝朝欠身行禮:“老爺,老夫人。”
方錦生默默地聽完,有些懵懂地看向二人。
這是右相方知寸和吳家四小姐吳負霜,三王妃方錦生的父親和母親。
可是,這是她的父親和母親嗎?
方知寸看了她許久,似乎在等著什麽,方錦生猶豫了半晌,輕輕的喚道:“爹……”
聽到她還認得自己這個爹,方知寸略微激動地應了一聲,一副緊繃的老臉總算舒展了一些,仿佛劫後餘生似地籲了口氣。
可是隨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臉色突然一沉,側身朝著珠簾外的人道:“文樓!”
文棱君聽罷,掀簾而入,目光波瀾不驚。
“嶽父大人。”
文棱君走進來時,床上的方錦生身子一哆嗦,下意識就要往後縮,吳負霜見此,款款坐下,伸手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別怕,到娘這兒來。”
方錦生不過躊躇了一秒,便鬼使神差地靠了過去。
見文棱君麵無一絲一毫的愧意,方知寸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大步走到文棱君麵前,怒指其麵,道:“這就是你堂堂三王爺盡的人夫之責?自己的妻子病重到這步田地,您竟然毫不關心,還故意讓她受驚,你究竟是何居心!”
文棱君掃了一眼方知寸指向他的手指,道:“文樓也想知道,嶽父大人教唆自己的親生女兒嫁入我王府,如今又來演上這麽一出苦情戲,又究竟是何居心?”
二人素來不和,說話陰陽怪氣早已經是家常便飯,但真的撕破臉皮還是頭一遭。方知寸被文棱君的話噎得臉色發青,罵道:“信口雌黃!”
“我是不是信口雌黃,您心裏最清楚不過。”說著,文棱君看向縮在吳老夫人懷裏的方錦生,又道:“以前的事暫且不提,現在的方錦生是偷梁換柱還是心懷鬼胎,還望二位親自鑒定一番,更為妥當。”
方知寸怒不可遏:“你!”
攬著方錦生的吳負霜似乎微滯了一下,她垂眸看了看方錦生的臉,而方錦生不知是不是因為做賊心虛,也剛好抬眼,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吳負霜眼底似乎閃過一抹什麽,隨即對她溫柔一笑,如同一個母親的笑。
方錦生心跳如鼓。
這時,聽到頭頂的婦人溫聲道:“老爺,您先出去等我。”
很柔弱的聲音,卻有種天生的讓人甘願遵從的平和。
方知寸像是有些放心不下,猶豫道:“你……”
吳負霜噙笑道:“我有些話,想跟這兩個孩子單獨說一說。”
方知寸有些痛心地看了一眼嬌弱得不像話的方錦生,又看了一眼拽的跟二五八萬似的文棱君,氣得呼哧呼哧的吹了幾聲胡子,一甩衣袖走了出去。劉朝朝心領神會,行了禮,也跟著退了出去。
二人剛剛離開,吳負霜原本臉上溫潤的笑容便消失了。她撫了撫方錦生的後背,隨後放開她,起身時,又是一派與生俱來的尊貴和從容。
她並未走動一步,隻是看向文棱君,語氣平靜:“三王爺,錦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也是我跟老爺唯一的孩子,我將她這一生托付於你,是對你的信任和肯定。”
“最了解自己孩子的,莫過於她的母親,錦生現在好端端坐在我麵前,你卻叫我來判斷真假與否,當真是叫人窩火。不過三王爺一向有一說一,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我權當是過來探望女兒罷了。”
文棱君的眼裏已經褪去了剛剛的狂傲,方錦生甚至有一種隱約的錯覺,覺得他眼底有一種源於尊重的謙和——對一個母親的尊重。
“我是個婦道人家,不懂你們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即使我是吳家的人——你也知道,我與我那幾位兄弟姐妹所信奉的道從來不同。所以,你和我家老爺鬥也好,和吳家鬥也好,哪怕你真如傳言所說,要行逆天之事,我都絕無二話。”
從方錦生的角度看去,婦人雲鬢輕攏間,有細碎晶瑩的步搖點綴其中,隨著其平和不俗的談吐而生的氣息微微擺動,搖曳如剛過去的春雨。
吳負霜緩緩抬腳,走到文棱君麵前。
“今日她是失憶,我姑且不與你計較,但是日後她若是再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向你討一個說法。你記住,有些事情不是我不能做,而是我不願做。”
這是方錦生第一次看到文棱君露出一副受教的態度,而且是毫不避諱的、坦誠布公的,他微一頷首,道:“文樓明白。”
吳負霜不緊不慢地折身,返回到方錦生身邊,道:“光明白沒用,要說得出做得到,不過依我看來,三王爺應當是個言出必行之人。”
文棱君聽罷,朝方錦生看了一眼,而恰恰方錦生一直被他一反常態的表情所吸引,一直盯著他看,這麽一來就免不了四目相對。奇怪的是,這一次,方錦生卻覺得沒那麽害怕了。
吳負霜理了理方錦生亂纏的頭發,目光在她的眼睛上有一瞬間的停留,隨後依舊麵帶微笑,繼續替她整理衣衫,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一直覺得,老天爺待我不薄,他從我身邊奪走了某些東西,自然會還一些別的,所以我懂得知足常樂。你們這些有抱負有野心的年輕人就不一樣了,年輕氣盛,力氣用也用不完,但是爭來爭去,背後總少不了女人的扶持和付出,所以你就是再忙,也要記得關心關心自己的夫人,尤其是錦生現在失憶了,你更要多留意她一些。”
方錦生心裏咯噔一聲,看向吳負霜的眼裏突然多了一些複雜。
文棱君麵不改色地回道:“文樓記下了。”
方知寸夫婦二人離開後,方錦生礙於屋裏還坐著一個文棱君,仍是遲遲不敢下床。
方錦生悄悄數了數,不算文棱君現在手上這杯,他已經喝了足足三杯茶了。這個三王爺,當真是足夠有耐心。
“晚膳早已經備好了,你究竟要不要吃?”
剛誇你有耐心,這就熬不住了。
方錦生抱著被子,唯唯諾諾地回道:“您去吃吧,我一會兒讓劉朝朝送來就行了。”
文棱君目光微微一變,放下茶杯,道:“又不是病得無法下床,夫妻二人用膳還要分開送去,叫下人聽了成何體統。”
“……”方錦生腦海裏想起了吳負霜說過的話,文棱君有一說一,眼裏容不得沙子,再結合他對文辛的教育方式,恐怕他對規矩禮節方麵的要求也是極其嚴苛。
想到這些,方錦生視死如歸的下了床,套了件衣服,走了出去。
珠簾聲起,文棱君下意識抬眼看過去,下一秒立即移開眼,沉聲道:“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方錦生低下頭一看,才發現是領口歪了,敞開了些,急忙扯了扯,這一扯,把外衫係得鬆鬆垮垮的繩結也給扯開了,腰帶也栓得左高右低,一身的潮流前線。
文棱君用餘光看到這一幕,眼底有怒氣升騰,起身道:“方錦生,你失憶把腦子也丟了嗎!”
方錦生原本就怕他,這下好了,看到他眼含怒意地站起來,嚇得大叫一聲,轉身就往床上爬。
眼看她又要躲進被子裏,文棱君怒火中燒,剛被吳負霜灌輸的一點兒耐心瞬間蕩然無存。
他幾步上前,伸手抓住了被子一角,恰好方錦生揪住了另一角,可憐的被子就這麽被扯成了一條緊繃的直線,二人誰也不輸誰地僵持不下。
方錦生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覺得搶到了被子就能翻身農奴把歌唱似的,死死逮著不鬆手。
而文棱君對於除了朝堂政務以外的事,就從來沒有耐心二字,尤其是對他來說可有可無的女人,剛剛等了方錦生三杯茶的功夫,已經是他對吳負霜老夫人所說的話的最大尊重。
他死死地盯著方錦生的手,咬牙切齒般地道:“鬆手。”
或許是看過了吳負霜讓人欽佩的的氣度,方錦生強壓下眼裏的淚花,頭一回跟文棱君唱反調:“不鬆!”
說完她就後悔了。
隻見文棱君冷笑一聲,手臂突然往回用力一拉,方錦生力氣不及,隨著手裏的被子就撲了過去。
文棱君隻想著把被子搶過來,哪裏會想到把人也拽過來了,當即臉色一變,眼看方錦生摔了過來,他下意識一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方錦生原本隻能夠到文棱君的下巴,這次仗著在床上的優勢,撲到文棱君身上時,竟然比對方高了一個頭。
她一低頭,看見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裏映著她錯愕的表情,而對方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
“……”
“……”
這麽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劉朝朝,她本來就不放心這兩人單獨相處,一聽到聲響,立馬火急火燎的推開門,結果就看到這一幕——
文棱君站在地上,摟著方錦生的腰,而方錦生站在床上,雙手抵在文君棱的胸前——其畫麵之美,比起新婚燕爾的小夫妻調情之類有過之而無不及。
二人聞聲看向門口,表情一個比一個好看。
劉朝朝則是不可置信的後退,搖頭,再後退,再搖頭。
方錦生立馬推開文棱君,朝她伸手:“朝朝,你聽我解釋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