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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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聲蟬鳴,方錦生的窩囊日子逐漸無限延長,三天兩頭在馬廄和南軒間來回跑,洛陽的三伏天來的有些叫人猝不及防,暑邪已至,沒有空調和冰激淩的日子,隻能拿井水冰鎮幾隻西瓜,一劈為二,挖來吃著解暑了。
在方錦生爽得無以複加,插下第三勺的時候,劉朝朝催命連環三聲“主子”如期而至,不巧的是,一顆瓜籽兒卡在了方錦生的喉嚨裏,咳不出又咽不下,方錦生死咳得雙眼發紅的同時,知道又是誰大駕光臨了。
邱鈺朝她拱手作禮,還未開口,方錦生啞著嗓子打斷道:“行行行,我馬上過去,你別催了。”
邱鈺一臉懵樣,抬頭看了她一眼,正欲言又止,一隻手忽然止住了他。
劉朝朝看到那衣袖一角,嚇得嘴角一抽,急忙行禮:“參見王爺。”
方錦生手上一個不穩,大半個冰鎮西瓜轟然落地,哢嗒一聲,紅亮亮帶著果汁兒的瓜瓤碎了一地,瞬時在地板上繪出一幅紅色潑墨畫。
文棱君顯然是已經習慣了,眼皮都未曾動過一下,盯著六神無主的方錦生:“換個地方繼續,本王有事要說。”
您牛逼,您說了算。
經過這麽些時日,方錦生大致摸清了文棱君的脾氣,總的來說可以用三個詞來概括:死板,耿直,狂妄自大——不過這一點在她麵前不明顯,大概是因為她沒什麽可比性和挑戰性吧。
方錦生還是怕他怕得要命,但隻限於每次突然知道他要來的時候——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受驚的表現。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文棱君覺得她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即使方錦生所行之事不合禮數,他也不怎麽開口說她了。
當然,假設他後來不說“明天到馬廄報道”或者“明天多加一本書”之類的鬼話,方錦生估計就幸福地上天與日並肩了。
不過,即使方錦生再小心再收斂,也還是會犯規矩,馬廄還得混,書還得抄,該有的處罰一點也沒落下,受罰的期限也變得遙遙無期。後來她就想通了——反正怎麽著都有受不完的罰,那還不如怎麽自在怎麽來。
因此,換了地方之後,方錦生也逐漸適應了文棱君的存在,反而從高腳果盤裏摸了顆黃皮李子,意思意思地朝他遞過去:“王爺,您要嗎?”
文棱君連一個眼神都懶得分給她。
方錦生暗暗拿眼神紮他,心想:你以為老娘真想給你吃啊。
文棱君不論何時都是正襟危坐的,坐姿之挺拔簡直堪稱義務教育課程標準,目光也始終是向著前方的,視線平穩而漠然,像一泓固封的冷泉。
“今日,文辛被舉薦前去青州監查剿匪一事,身份暫時等同刺史,聖旨已下,不日啟程。”
方錦生把這話粗略地過了過腦子,有一點心不在焉地道:“哦。”
文棱君用餘光給了她一記眼刀,不過殺傷力不大,方錦生垂著眼睛,也沒看見。
文棱君:“屆時,我會陪他一起去。”
方錦生剛好咬下一口李子,果肉雖甜,卻被李子皮酸得以一哆嗦,用力擠了一下眼睛。
文棱君看的眉毛一擰,語氣不怒自威:“嚴肅點兒,擠眉弄眼給誰看?”
方錦生急忙正色,甚至暫時停下了咀嚼,眨巴眨巴眼睛,看著他。
眨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您……也去?”
文棱君:“他獨自去我怎能放心?”
方錦生心裏樂得頓時開了一朵大紅花,燦爛得無與倫比,又問道:“那、那您打算去多久啊?”
文棱君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突然紮了根似的,微微朝她傾近了些:“你好像很開心?”
方錦生舔舔下唇,垂下眼皮看著自己的大腿,唯唯諾諾地道:“怎麽會呢……”
文棱君審視了她片刻,慢條斯理地坐直了身子。
“可以理解,畢竟這是你這麽久以來,第一次有機會走出洛陽。”
“……”方錦生臉上的虛偽笑容突然僵化,聲音又細又小:“您這是……什麽意思?”
文棱君嘴角微微一扯,卻不是個笑容,更像是僵硬地牽扯,毫無感情可言,道:“本王斟酌再三,還是打算將你一起帶上。”
方錦生感覺自己心裏開出的那朵大紅花就這麽被一泡騷尿給澆死了。
她無語凝噎了片刻:“……要不您再斟酌一會兒?”
文棱君的視線隨著她的聲音落下朝她漫不經心一投,而後徑自起身,有意無意地朝她這一方踱了幾步,疏離而淡漠的聲音回響在方錦生頭頂:“文辛生平第一次擔此重任,你就不擔心麽?”
方錦生頓了一下,暗暗忖度起他話裏的意味,有些不自在地踩著腳底把凳子往旁邊挪了挪,有些拘謹地說:“擔心自然是擔心,但是我區區一個婦道人家,既不懂什麽兵法又不會武功,去了豈不是給你們添亂嗎?”
看著方錦生那深怕別人不知她是廢物一個的慫樣,文棱君憋回了那句“還算有自知之明”,別有深意地道:“當初你一口一個重男輕女,說我不尊重你,如今看來,究竟是你看不起自己,還是我的問題?”
借題發揮用到這種程度,幾句口水話被他記仇記到如今,方錦生也是被懟得啞口無言。
好半晌,她才邊無意識地摳著桌布,邊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真怕給你們添亂,您既要照顧文辛還要管我,那多幸苦啊,是吧?”
文棱君眉梢微微抽動了一下:“你不能照顧他也就罷了,自理還是個問題?”
“不是……”
方錦生真的很想跟他撕破臉對罵,奈何道行不夠,撐不起雄心。
文棱君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了她一眼,緊繃的臉上千載難逢地顯露出一些極其細微的悵然,不過稍縱即逝。
“你還記得文辛的父親,你的表哥文以榮,是怎麽死的嗎?”
方錦生稍稍愣了一下,抬頭望向他,睜著茫然的雙眼,搖了搖頭。
文棱君移開視線,看向窗外的烈陽打在蒼綠欲滴的梧桐樹上,恍然間似有火光映在他黑漆漆的眸子上。
“六年前,一道聖旨將他派遣青州,一騎絕塵,再無歸期。”
方錦生文言文學得一般般,所幸文棱君說出這話時語速較慢,要理解也不難。雖然方錦生對這個表哥毫無印象也毫無感情,卻還是被文棱君沉重的語氣帶動了一下心緒,不過也隻是短短一瞬間。
無人應答,文棱君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臉上,愣是讓這豔陽烈日的天氣急降了溫。
方錦生被他一刺激,腦回路立即少了幾個大彎,舉棋不定又不大自信地道:“怎麽都是……青州?”
不知何故,文棱君心底稍稍鬆了口氣,大概是覺得方錦生的腦子還沒有到完全生鏽的地步,微垂下頭,道:“文辛九歲就經曆了生離死別,此次一去,必然會觸景生情,你……”
耿直無比的三王爺突然欲言又止,這叫方錦生下意識一哆嗦,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文棱君緩緩抬眼,眼神是一貫的清冷:“他似乎很喜歡你,有你同去,必要時好好疏導一下他,免得他多想。”
方錦生雖然很想耍耍賤皮子,但是耍賤還得看對象,一觸碰到文棱君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臉,初生的嫩芽就立馬枯死了。
她老老實實地想了一下,反正帶兵打仗之類的苦活,她又不用出手,前邊兒有大兵小將排著,還有個文棱君,隻要做好跟文辛談談心這種小事就行了——文棱君對文辛簡直比對親生兒子還寶貝,但是嚴厲慣了,也放不下身段來跟他溝通,所以隻能叫她這個姑姑出馬了。
猶豫再三,考慮到自己原本就沒有拒絕的權利,方錦生順從地點點頭:“我明白了,我跟你們去。”
交涉完畢之後,文棱君前腳出門,邱鈺後腳跟上。
“爺,您剛剛那番話可是認真的?”
邱鈺一直守在門外,文棱君既然沒有刻意支開他,就說明他並不介懷對方“旁聽”。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前去的路,平淡無波地開口:“本王所說有虛假之處麽?”
“那倒沒有,女子生來多情,曉之以情倒是個好辦法。”說到這兒,邱鈺不自覺地笑了一下,“不過最為主要的原因,應該是經過了上次那件事,您走之後,洛陽對於王妃來說不太安全才對——您向來直來直往,這次為何不明說呢?”
邱鈺說著說著,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揚,語調也微微有些不清不楚的曖昧之意,旁人或許不會察覺,但是他跟了文棱君近二十年,文棱君沒理由聽不出來。
然而,文棱君眼皮也未眨一下,語氣又冷又硬:“你若是春心蕩漾,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解決,別扯上我。”
邱鈺:“……”
文棱君沒理會他一副吃了癟的模樣,繼續道:“方錦生如今不比以前,跟她說得再多,也不過是對牛彈琴。她如果不是我三王府的人,要死要活都隨她去,但現在有人擺明了要利用她挑起本王跟右相的矛盾——否則,你以為我願意管她?”
邱鈺摳了摳鼻子,口不對心地點頭:“是,您說的對。”
文棱君哪會看不出來自己的貼身手下那點心眼,隻是不屑跟他計較罷了。
他冷哼一聲,突然轉移了話題:“吳廷免這老東西,我沒先動手,他倒按捺不住了,舉薦文辛?他還真是好本事,不愧是和他那長姐一樣,同為萬人之上的奸罔小人。”
提及已經入棺下土的明華太後,邱鈺正了正神色,心中正想著要不要勸勸王爺不要如此明目張膽,誰知文棱君在前方的拐角處拐了個彎,繼續說道:“還有那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聽了三兩句讒言,竟就這樣將自己的兄弟陷於如此境地!”
文棱君以前還由不得方錦生說大逆不道之話,而他自己一旦狂妄起來,卻是什麽都敢說,這一句,他說的就是新登基的小皇帝文竹。
邱鈺知道自己攔也攔不住,所幸捏了捏鼻梁,踏踏實實地跟在文棱君身後。
不過他在心裏默默地想:倒也不全是讒言,您嚷嚷著要篡位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都臭名昭著了,人人避之不及,還搞這麽大動靜,指望人家添油加醋不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