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章 熒惑守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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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事,著實令我為難。
且不說我對鄭宏文,本就抱有痛惜之心,覺得他修行不易,因一時邪念,墜入魔道,毀去半生的修行,甚至還要丟掉性命,單是紅聞館如今的處境,就已經非常棘手,正如我先前說的那樣,若是讓朝廷的人知道此次百鬼夜行,並非天災,而是人禍,紅聞館隻怕都保不住。
薛大人離開之後,蕭琢將紅聞館交給了我,我非但沒有引領這些同僚為他分憂,還招惹了許多是非讓他為難,之前師妹殺害紅聞館中的人,現在又出了一個鄭宏文,說實話,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和蕭琢匯報此事。
此次事故,沒有發生人員傷亡,這是萬幸,但就怕被有心的人抓住把柄,將鄭宏文的過錯,歸置到紅聞館甚至蕭琢身上,借題發揮,對蕭琢不利,到時候,紅聞館保不住是小,若因此連累了蕭琢,我真是百死都難辭其咎。
劉伯舟的話,有幾分道理,也是解決此事最佳的方案,但我,還是過不了心裏的那道坎。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難道因為想要保護蕭琢和紅聞館,就要徇私遮掩那些罪孽醜惡麽?
因為心中有事,又怕被林素聞看出來,從大廳回來後,我沒有立即回房間,站在院子裏,來回踱步走了很久,卻愈加地心煩意亂。
惦念林素聞的傷勢,隻能暫且回去,那時,由於受重傷,精神不濟,他正在沉沉睡著。
我躡手躡腳來到床榻邊,坐在旁邊打量著林素聞的睡顏,如果是他的話,該怎樣選擇呢?
這時,我想起了沈銀塵。
那個從小到大與他十分親近的人。
發現沈銀塵殺人的事,他沒有逃避,更沒有幫忙遮掩,而是如實向朝廷稟報了此事。
盡管沈銀塵所殺的,是窮凶極惡的盜墓賊。
盡管他知道,沈家會因此對他心生不滿和怨言,林家的人,也未見得支持他這樣做。
但他還是這樣做了。
問心無愧,坦坦蕩蕩。
其實師兄說得對,林素聞本就是個端方雅正,清白坦蕩的人。
他的眼裏,隻有海清河晏,天理昭然,容不得私欲和苟且,也因此,不會被私情所累。
坐了片刻,見他還沒有清醒,我又為鄭宏文的事情心煩,正想起身時,他卻拉住了我。
我低頭看向他,笑了笑:“你醒了。”
頓了頓,又道:“一天沒吃東西,你該餓了吧,想吃什麽,我叫後廚給你準備。”
他卻搖了搖頭。
我又問:“我給你的藥吃了麽?”
他默默頷首,又問:“他們找你做什麽?”
我一陣心虛,不敢告訴他是要我為鄭宏文驅除身上的妖祟,鄭宏文的情況與之前的江采萍不同,江采萍是本身的一半變成了妖怪,所以妖性難以祛除,而鄭宏文,隻是把自己的身體借出,與妖類共生,因此,若使用強力的術法,是有可能將他體內的妖祟驅走的。
但我剛使過天矢之陣,本身就已經很勉強了,若這時候再列陣為他祛除邪祟,別說術法很容易失敗,隻怕連我自己都會遭到反噬。
善良,從來都不是舍己為人,而是量力而行,在保護自己的前提下,去盡力幫助別人。
冒著自己會遭到反噬的危險,去救一個差點禍害全城的罪人,我還沒那麽傻。
林素聞道:“百鬼夜行的事,父親一定會看出端倪,你要小心防備。”
我訥訥地嗯了一聲,心裏其實早有預料,若盛京的結界,一開始是完整的話,以當時的結界分布,城裏的妖氣不可能暴漲如此之快,唯一的解釋就是,結界被人動過手腳,我和林素聞都能猜出的事情,林弈秋不可能看不出的。
而且,林家的人,先前跟著林素聞去查探情況時,也曾看到北邙山附近的結界破損。
這件事,是瞞不過去的。
“顧大人,求你救救他吧。”
門外傳來齊煥之的聲音,我被嚇了一跳,再看向林素聞時,他的眼神已經變得意味深長。
我怕他生氣,覺得我在騙他,連忙道:“他們是抓到了鄭宏文,讓我幫忙驅除他身上的邪祟,但我這不是沒答應麽?”
林素聞歎了口氣:“你知道就好。”
“且不說你剛使過天矢之陣,驅除妖性的術法又極易反噬,單是你身上的魂咒……”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小心一點。”
我嗯了一聲,又覺得齊煥之在門外鬼哭狼嚎地實在煩死人,於是起身道:“我去把他趕走,唧唧歪歪的,大半夜還讓不讓人睡了?”
剛站起來,林素聞又拉住我,眼睛與我對視,再一次地確認:“你不會救他的,對麽?”
“當然了。”
我將他的手拂落下去,埋怨道:“你怎麽也跟師兄一樣,嘮嘮叨叨,像個老媽子一樣?”
他將臉偏過去一邊,一陣沉默,不理我。
“以你的性情,總覺得會心軟……”
聞言,我更加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先把你的傷養好再說吧,大哥,我又不傻好麽?”
走出房間,齊煥之跪在門外,他見到我,又連忙拱手道:“大人,求你救他。”
興許是怕我拒絕,又道:“以大人的修行,使用驅除妖性的術法,幫他不過舉手之勞,下官知道他罪孽深重,大人對他很失望,但……”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蹲下來,對他很是無語:“我說你啊,以前整天跟他吵架,現在怎麽幫他的勁頭這麽大,吵架還吵出感情啦?”
齊煥之十分汗顏,連忙俯首道:“並非如此,隻因下官的庭院與鄭大人距離十分接近,下官早就發現他有些不對勁,卻未曾幫他什麽,下官深知術士修行不易,若因一念之差,數十載修行毀於一旦,實在太可惜了,更何況,鄭大人他還不是完全沒救……”
他將一枚銅鏡呈給我看,正是之前我送給鄭宏文的那個,渾濁的鏡麵上,依稀可見他體內的妖性流動,卻仍有一絲人情在與之抗衡。
我將銅鏡接在手中,站起身來上下翻看打量,問:“你知不知道,他犯下如此大罪,即便我們救了他,他也難逃一死。”
齊煥之一陣遲疑後,道:“此次妖變,並未造成人員傷亡,此事可大可小,若大人肯高抬貴手,當作沒發現鄭大人的事……”
我道:“即便我願意放過他,當作沒發現他的背叛,就可以瞞天過海了麽?林家那邊怎麽解釋,我們能想到的事,他們豈會不知?”
“這……”
齊煥之皺了皺眉頭,又試探道:“大人與林公子私交甚厚,或許……”
“你錯了。”
我冷冷打斷他的話,道:“林素聞是什麽樣的人,你很清楚,我寧可自己去頂罪,也不會要他為我違背自己的原則和初心。”
見他神情黯然,我最終還是軟下心來,伸手將他扶起,遲疑片刻,才低聲道:“你想救鄭大人,我明白,但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大人的意思是……”
見事情還有轉機,齊煥之很是欣喜。
“我想知道,你為何如此執著救他?”
齊煥之回答:“大家都是紅聞館中的術士,共事多日,是以下官……”
我道:“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是省省吧,都是一個地方的術士,就勞齊大人如此看重麽?想讓我救人,就要說真話來勸服我。”
齊煥之沉默片刻,道:“難道大人就不曾為我們的處境悲憤憂慮麽?”
“下官自幼修行,為的就是斬妖除魔,維護世間正道,此為信仰,亦是下官一生追求的誌向,然而有些人……愚鈍無知不是錯,但若是因為自己的愚鈍無知,就害死那些真正在做實事的人,任誰都會憤怒,說是修行之人,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但到底還是會心有不甘,鄭大人的憤怒沒有錯,錯的是他走錯了路,所以下官不忍見他淪落到今日的結果。”
我接聲道:“齊大人一直嫉惡如仇,不成想也有今日疑惑,正如我之前所說,為善欲人所知,此為偽善,我們修行之人,同樣是修行,修為卻有高有低,正如世人,同樣是人,格局就有深有淺,此事無可避免,何必因為一部分人的自私淺薄,就遷怒認為所有人都錯?”
“之前我在南疆的時候,曾遇到一個姑娘,那位姑娘是個大夫,行醫時也與我們一樣,會被人誤解中傷,但她仍不計前嫌為人診治,起初我也不解,不明白她為何要如此,後來她告訴我,因為她是大夫,大夫的職責就是治病救人,若因他人之錯,就違背初心,忘記自己的職責,這對她來說,是比被人誤解更加難以忍受的事,所謂君子之道,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保持初心,就好自己的事就好。”
齊煥之拱手道:“大人教誨,銘記於心。”
我看了看他,歎了口氣,又道:“鄭宏文故意毀壞結界,以致百鬼夜行的事,我沒有辦法替他瞞著,若殿下將來問起的話,我作為紅聞館的主事之人,勢必要如實稟報,到時候殿下是要殺了他,還是留下他,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你們心裏也要有個數,但……”
回頭看了一眼房門,確定不會被林素聞聽到,才又刻意壓低了聲音道:“你們不就是想讓他體麵一點麽,我是可以為他驅除妖性,但前提是,你要讓他醒悟,反思自己的過錯。”
這種驅除妖性的術法,與本體的情緒有著很大的關聯,若本體已經痛改前非,深刻意識到錯誤,徹底醒悟,那麽驅除妖性的過程,就會容易一些,施術者遭到的反噬也會小很多,相反,若本體執迷不悟,甚至在施術之時,妄圖反抗,那麽對於施術者而言,是很危險的事。
我還沒有傻到,為了他不顧自己的地步。
齊煥之忙道:“是。”
又向我俯身施了一禮:“多謝大人。”
我扶住他的手,示意他起來,又沒好氣地道:“謝什麽,先說好,我可不是想救他,隻是覺得他那瘋瘋癲癲的樣子,被人看到給我和紅聞館丟臉罷了,再說了,你們若是沒有辦法令他反思醒悟自己的過錯,我是不會救他的。”
齊煥之又道了一聲是。
我有點心虛,畢竟背著林素聞答應了這件事,又看了看身後的方向,交代道:“這件事千萬不要讓林素聞知道,還有,他最近正在養傷,你們別有事沒事就來這裏打擾他了,有什麽事,差人叫我一聲,明白麽?”
齊煥之也看了看林素聞的房門,頓時會意,向我施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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