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克薩斯，穆林。

    距離那片高原最近的城。

    這裏沒有清晨的樣子，本是一張白紙的天空，潑滿墨色，成了翻滾的黑雲。

    於是便有了目光都殺不穿的雨幕。

    傾盆大雨。

    城主府。

    穆林的城主府並不高，最高的地方也隻有三四層樓宇的樣子，但是卻很寬闊，寬闊到從一條街的名字，走到另一條街的名字。

    所以它有一個很寬闊很寬闊的院落。

    青石板路把寬闊的院落分成了許多溫婉美麗的場景——有竹林，有清池，有花圃，有假山，有草場。

    還有一條寬寬的、長長的、從門口一直通向城主府正廳的大路。

    微微有些發福的中年男子微眯著雙眼，靜靜地欣賞著院落中的雨色，一位花甲老者在他身畔靜立，如同一成不變的風景。

    隻是這老者有些奇怪，平日深居簡出的領主先生，為什麽今天會有賞雨的興致。

    而且這雨哪裏值得欣賞？三月就要錯身而過的時候，竟來了一場滿是夏意的暴雨，謝了花圃的好多顏色，連幾棵嫩竹，在這狂妄的雨水中，竟被打的直不起腰來，甚是可惜。

    池塘中的水，微滿，似乎可以看見跳動的錦鯉。

    中年男子微微眯起的雙眼，卻隻是注視著天地間惶惶然墜落的雨線，似乎並不在意散了一地的落紅，不在意嫩竹彎彎，不在意那池中躍出拚命討喜的錦鯉。

    隻是望著這傾盆大雨，肆意卻又茫然地落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麵上，碎成千瓣萬瓣千萬瓣。

    或者說，他連這雨，都不在意。

    他確實沒有在意——一個邊塞的城主有著太多的事情要考慮，比如邊境的流民，比如與關內的貿易來往，比如城內百姓的安居。

    比如昨天來的一群黑衣蒙麵人。

    他想不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那些蟄伏在最高指揮部的一群人，那些潛伏在敵國各個角落的一群人，那些隱藏在軍部最深、最深處的一群人，為什麽會突然之間來到了這個地方，來到了小小的邊塞中，這座小小的城。

    所以有些驚懼，哪怕對方不是衝著自己而來的，依然有些驚懼。因為帝國之中一直流傳著這樣的傳說——你不可能活著見到那群來自陰影中的人，因為當你見到的時候，你已經死了。

    可他確是見到了，而且還活著，很好的活著。

    諾克薩斯的暗殺部隊並沒有和他有著太多的交集，隻是問了他一些事情，他們的聲音也不像傳說中那樣嘶啞難聽，如同死神的味道，反而有些平凡，平凡到讓他不知所措。

    他看著漫天驟雨，似乎慢慢落入自己的腦海，慢慢地、慢慢地匯成了兩個字。

    東山。

    東山到底有什麽？三月桃花盛，倒是一個觀景的去處，隻不過太遠太遠，沒有人會傻到去那種地方，更何況是帝國的暗殺部隊……

    難道……

    難道他們真的隻是去看風景？可這、可這也太荒謬了些！

    他緩慢地搖了搖頭，轉身看向身邊的花甲老者，輕聲問道：“昨夜，我是說昨夜來的那些人，比起你來，如何？”

    “如何？”老者微微一愣，反倒是苦笑了一下，“能如何？”

    “他們中，隨隨便便的一人，都在我之上；倘若真正交手的話，我撐不過十息。”

    中年男子輕聲喟歎道：“可你是鉑金階位的人啊……”

    “是啊，鉑金，在世人眼中高山一樣的存在，卻在他們麵前，如同草芥。”

    “你說，他們為何而來穆林。”

    “那是軍部的事情，身為城主的您都不知，我如何知。”

    兩人對視了一眼，皆是有些沉默。

    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如同天邊炸起的悶雷——

    可這聲音要比悶雷沉重太多！

    近在咫尺！

    竟是城主府大門轟然破碎的聲音——那緊緊閉合的、高如樓閣的鐵杉木門，就在剛才那聲突如其來的巨響中，轟然破碎，碎成比雨滴還要細碎的漫天飛屑！

    這些飛屑濺在了傾瀉而下的雨水中，逼迫著雨水都改變了下墜的方向，隻覺得那片雨幕突兀地形變，變成了一個隆起的龐大雨球，而最終，這龐大的雨球終於拗不過天地間一片疾風驟雨，嘩然墜落。

    雨中有人來。

    遠遠的並沒有看清，隻覺得是一個很高大的身影，一個，很沉重的身影。

    老者微微皺眉，有些怒意，但更多的是自責。

    莫非是剛才的談話擾了心境，有人來犯，自己竟然都沒有半分察覺！

    下一刻，他瞬間出現在了那高大人影麵前。

    呼吸微滯。

    他看到了一雙眼睛。

    幾乎是在出現在人影麵前的那一瞬間，腦海中似乎便有那樣的執念——看他的眼睛。

    於是他便隻看到了那一雙眼睛。

    那是……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暴謔，瘋狂，毀滅，視天下萬物為芻狗的冷漠。

    看著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場葬禮，鮮血淋漓的葬禮。

    老者感覺自己的靈魂在輕輕戰栗著，恐懼著。對方的眼中明明沒有殺意，可是他卻仿佛經過了人間最可怖的生死！

    然後，他有些無力地、有些頹然地跪在了地上。

    往日淩然高傲的他此刻瑟縮如一隻鵪鶉，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時候，聽到了那道人影經過時留下的，漫不經心的話語。

    “沒有經曆過戰爭的鉑金，和廢物有何區別。”

    那道人影漸漸走向強自鎮定的中年男子，而在中年男子的眼中，雨幕中走來的這道人影，也漸漸地清晰起來。

    猙獰的鐵甲，上麵大大小小的劃痕，盡是戰爭的味道，血紅色的披風有些殘破，卻在大雨滂沱的世界裏恣意狂舞，如同一麵飄揚的血旗。

    劍眉冷豎，棱角分明的臉龐微微有些胡茬，被雨水打濕的發，亂亂地擱在頭上。

    他的背後是一柄巨斧。

    鋒利，森然。即便是隔著天地間的雨水，依然可以嗅到鮮血的氣息。

    眼前的男子，和記憶，和傳說，和街頭巷尾的談論，和那些腦海中不知拚湊了多少次的影像，堆堆疊疊，漸漸重合在了一起。

    中年男子忽然知道他是誰了。

    他叫德萊厄斯。

    他是帝國，最強的將軍。

    中年男子看著他，默默地看著他從雨中走來，來到了自己的麵前，來到了這個小小的屋簷中，然後聽到了，他漠然的聲音。

    “東山，多遠。”

    “三、三百裏……”

    中年男子連話語都有些顫抖。

    “方向。”

    中年男子顫巍巍地伸出了手指，指向了東山的方向。

    德萊厄斯微微皺了皺眉，右手輕輕取下巨斧，轉身，向著東山的方向走去。

    他又走進了那片雨簾。

    他踏出第一步的時候，很輕，似乎怕是驚了腳下雨水剛剛濺起的漣漪。

    他踏出第二步的時候，微重，那青石板上留下了他深深的腳印，一片院落，盡是雨水不安的動蕩，連身後的中年男子都覺得地麵輕震了一下。

    他踏出第三步的時候，一個叫做穆林的城，輕輕戰栗了一下。

    整片院落，整個城主府，在這一踏之下，怒陷三丈！

    那些假山不見，清池不見，竹林不見，花圃不見，草場不見，甚至連身後大大小小的樓宇，皆不見！

    天地傾盆暴雨，他站在一片低沉的廢墟上麵，傲然一笑，向著天際，猛然扔出了那柄巨斧！

    那柄巨斧旋起一道燦然的、血紅色的光芒，劃破了天邊黑雲。

    他出了一斧。

    向三百裏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