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三章 灞上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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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安城裏的大小酒肆醉生夢死了幾日之後,我才想起了母親臨走前的囑托,去看望我們易氏子弟的啟蒙先生辛老夫子。
我當年在清風澤書院時,可能太過頑劣之故,一直很怕這位不苟言笑的老先生,沒少挨過他的訓斥。
如今想來,正是有了老先生的教誨,我愚笨的皮囊之下才多少還有了點老莊、詩經、楚辭、漢賦的文墨底蘊。
才不致淪落為隻會吃喝玩樂的紈絝之人,或者隻會刀槍棍棒的一介莽夫。
我的眼界裏從此才有了遠方、家國和天下,還可以和上官燕喜這樣的絕世佳人在一起,討論《南風》、《鳳求凰》的內在之美。
所有這些,都是老先生當年潛移默化的教導之故。
如此說來,除了母親、爺爺這般的血脈之情,辛老夫子也算是我此生中的遇到的第一個貴人。
前去隴上塬這天,是初冬雪後少有的暖陽天氣,長安城外的關中沃野秋高氣爽,千溝萬壑之間紫氣升騰,一派迷人景象。
在西市裏采購了一些吃用的禮物之後,我們一行五人在上官燕喜的引領下,出廚門,過渭水東橋,然後沿著灞水一路縱馬北上。
兩個時辰後,上官燕喜指著前方的黃土山嶺告訴我們,隴上塬到了,辛村應該就在這片塬上的某個角落裏。
於是我們開始一個村落一個村落的打聽了起來,原來以為隴上塬就是一處巴掌大的地方,走近時才發現遠不是那麽回事。
“易兄,忘了告訴你,塬在關中這兒是高台的意思,也是我們老秦人時代生息之地,一個塬上四周一般都會有幾百個村落。”
上官燕喜牽馬走在了前邊,略感抱歉的回頭笑道。
毛遂自薦做我們的向導,到地方了卻搞不清具體的位置,讓我有點哭笑不得。
“幾百個村落!那我們要找到什麽時候!”身後的沙米漢驚訝的大叫道。
“辛先生在隴上塬這一帶很有名氣,我也有所耳聞,我們應該很快就會打聽到辛村的具體位置!”上官燕喜自信滿滿的道。
融雪過後的黃土阡陌還沒有幹透,像膠漆一般的黏人。
眼看著燕喜小姐漂亮的暖靴就要沾滿了爛泥,我很是覺得抱歉。
於是就硬是把這個可愛的小女子扶上了馬背,由我在前麵牽馬行走。
心眼活泛的秦衝他們,也趕緊上前來脫去上官燕喜的靴子,用路邊的枯草擦拭幹淨,再一人一邊的給她穿上。
俗語雲,女子是男人的顏麵。
我們幾位少年就算糟蹋成泥人也不要緊,隻要隨行的上官小姐還能美豔整潔如初,在辛老先生那兒,我們作為客人的尊嚴也就保住了。
上官燕喜也許從未受到別人如此的伺候,坐在馬背上開心的麵如桃花一般的緋紅。
而我卻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如同拉著剛剛買回來的新娘,正趕在回家入洞房的路上。
燕喜小姐說的沒錯,沒過幾個村口,遇見的農夫就告訴了我們辛村的準確位置。
沿著村邊小溪的河床,一直到頭就是辛村啦!
而且溪水很淺,剛剛淹沒過馬蹄,騎馬在上邊行走沒有任何的問題。
阿彌陀佛,多謝佛祖的保佑,讓我們不再忍受這爛泥之苦。
就著溪水,我們四人洗去了腳上的汙泥翻身上馬,頓時倍感輕鬆。
鍋盔劉的運氣差了點,在前麵的爛泥地裏盡然滑倒了兩次,整個棉袍上都是泥巴。
如此冬日,他總不能連棉袍也一塊洗了,隻能用路邊的枯茅草草擦拭了一下。
看著他的狼狽相,我恨不能脫下自己的袍子和他調換,更是忍不住的想大聲的狂笑。
秦衝和老漢二人可就不管那麽多啦,調侃他還是手腳不穩的小娃。
氣得鍋盔劉恨不能調轉馬頭返回城裏去,但看在我和燕喜小姐的麵子上,才強忍下這口難堪的怨氣。
小河的盡頭如前麵的農人所言,是一個四五戶人家的稀稀疏疏的村落。
“客官找辛夫子啊!村北那片棗林之中就是,我帶你們前去!”
村口阿叔聽說我們找辛老先生,熱情的在前麵給我們引路。
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箭之外的山坡林地之中,有一座十幾間茅屋的院落,盡然還隱隱傳來了誦讀之聲。
“阿叔!老先生還在開館授學?”我驚喜的問道。
“哎!老夫子大善人啊!這些年來收留了十幾個無家可歸的男娃女娃,他是在教授這些個野娃識文斷字呢!”
帶路的阿叔憨笑著答道,說話之間,我們已來到了茅舍的院外。
“老夫子!辛老頭!你家來客啦!”
“如此冬日,荒郊野外有何客來?老灶頭,惦記起我家的紅棗酒釀了吧!嗬嗬!”
但聞兩個總角小童吱呀一聲打開了柴門,一隻黃犬歡悅而出,緊接著須發具白的辛老夫子,杵著一根木棍顫顫巍巍的走出門來。
“老先生,不孝學生易金城看您來啦!”
見到老邁的辛夫子,我不覺心頭一熱,倒頭跪拜在他的麵前。
“你就是金城娃?讓老叟好好瞧瞧!嗬嗬!”老夫子把木棍交給了童子,樂嗬嗬上前扶起我來。
“哎呀,果然是金城啊!還有武威、長安、蘭果爾、亞米卡,想煞老夫也!”看到我的瞬間,老先生不禁激動的老淚縱橫了起來。
看到老先生的涕淚,我盡然如同見到了母親這樣的親人一般,也不禁痛哭了起來。
燕喜小姐他們見狀趕緊好言的勸慰我們師生二人,我和辛夫子這才由悲轉喜,也把隨行的四人一一介紹給了先生。
“老灶頭,今日我有貴客臨門,快去把村中老少都叫過來置辦酒席!今日我這的酒釀敞開了吃!”辛老先生開心的吩咐道。
“好嘞!你辛老頭的客人也是全村的貴客,我們老秦人從來都不會怠慢到家的客官!”
說罷,這位叫做老灶頭的阿叔樂顛顛的前去安排去了。
前後兩棟十幾個房間的茅屋院落,雖然簡陋,收拾的卻是清清爽爽、窗明幾淨。
院落用山前的毛石鋪地,除了前麵開門的兩個小兒之外,還有十來位大小不等的男女孩童正都坐在草蒲團上,曬著太陽溫習著早課,如當年我家清風澤書院時的那般模樣。
這些衣飾單薄破舊的孩童見到我們進來之後,都彬彬有禮的站了起來給我們鞠躬行禮。
早有四位大一點的少年,上前來牽走我們的馬匹,拴在門前的棗林之中,然後又回頭給每一匹馬都添加了一大堆的草料。
待我們和老先生在院中棗木長案邊坐定之後,早有幾位古蘭朵那般年齡的女娃為大家端上了熱氣騰騰的紅棗沏茶。
“先生,聽剛才那位阿叔講,這些孩子都是你收養來的?”上官燕喜看著眼前這些忙碌中的孩子驚詫道。
但見他們衣衫破舊而素淨,麵目端莊而有神,個個有條不紊、頗有君子之風,明顯不同於一般山地野民家的娃娃。
“是啊!當年我從清風澤辭館歸來,昔日家園已成蓬蒿矣!好在祖傳的幾百棵棗樹已經成林,後坡的幾隴薄地尚可養生,村中還有幾戶相熟的本家。”
辛老夫子說到這裏嗬嗬笑道,抿了口棗茶,滿臉的寬慰知足之色。
“於是我就用老爺讚助的銀錢,在原來老宅的地基上蓋起了這棟宅院。”
“後來呢?”我問道。
“後來一個人的日子太過孤單,我就去附近的市集撿了幾個無主的棄兒,帶回家來撫養,好給自己做個伴!結果一發不可收拾,老叟幾年的時間,盡然多出了這十五個小兒小女,哈哈哈!”
“老夫子,這麽多的娃娃你一個人怎麽養活得了啊?”秦衝也在一旁感歎的問道。
“市井棄兒之命要比平常人家的娃娃硬韌,隻要你給他們一口熱食吃,他們自己就會成長!後來大娃帶小娃,就有了今日的這番前景!當初是我拖帶他們,如今老叟已經安享他們的清福咯!嗬嗬!耕地收割、打棗釀酒、持家放牧,大小瑣事全由這些娃娃們自個解決。金城,你們看老夫這日子還算逍遙吧!嗬嗬。”
言畢,辛老夫子端起裝有紅棗、堅果的柳盤,挨個讓我們分享他家的豐收的果實。
“先生,何止是逍遙啊!安貧樂道,衣食無憂、兒女繞膝,先生您這是世間少有的洪福啊!”
我真誠的拱手恭維道,眼前的情景母親如能見到,也會寬慰於心的。
當年老先生離開清風澤後,母親最放心不下的是這個倔強的老頭今後無人照看的日子該怎麽過。
如今看來,母親真是過慮了,老先生不但照看好了自己,還帶大了一群無家可歸的棄兒。
他那自強不息的君子之風,足以感動天地。
“古語有雲,天助自助之人,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金城啊,你們今後在商道上行走,一定要學你的爺爺,要存善念,要有濟世度人之心,切不可被錢財俗物迷住了雙眼。我們世人所做的一切,老天都在看著呢!”
說到這兒,老先生因為激動而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一個乖巧的女娃趕緊拿來先生的裘毛披風,給他披在了背上,關愛之情溢於言表。
“謹遵先生教誨,學生記下了!”我拱手答道。
說話之間,門外熱鬧了起來,村中的男女老幼全都過來了。
大夥殺雞宰羊,煮飯置酒,就如慶祝豐收的祭祀一般,整個院落籠罩著一派喜慶的氣氛。
上官燕喜已經脫下了長袍,開心的加入到他們的忙碌之中,幫著在灶下添火。
秦衝、沙米漢鍋盔劉三人已經取出我們帶來的米糕甜點,分發給在場的村民 和小娃們。
每日早餐之後,是老先生從不耽誤的早誦時間,在清風澤的時候就是如此。
我們這些人熱火朝天的忙碌之時,但見老先生已經捧起了書簡,在院落之中若無旁人的誦讀了起來。
中午的餐食很快就準備好了,都是些山野人家平常待客的菜食,當然還有自家釀造的紅棗熟酒。
沒有那麽多的案椅,我們就在棗林邊上的幹草堆畔席地而坐,如古人那般吟唱著秦腔,造著醇厚的老酒。
一直到太陽快要西垂的時候,這一場鄉間社宴才算結束。
老先生因為高興而飲酒過酣,已經醉醺醺的睡過去了。
我和上官燕喜掏出了兜內所有的銀錢留給先生,還覺得不好意思,在這盤亙一日,打擾了先生的清淨。
聽一束發童子說爺爺每年都會派人過來,給他們送些錢糧和布匹,我心中的內疚之情才稍微輕了一點。
歸去的時候,所有村民和先生家的小童們戀戀不舍的把我們送到了村口,相約來年再見。
我們沿著來時的小溪,快馬向長安城的方向奔馳而去。
馬蹄激起的秋水在夕陽之下,升騰起一片迷蒙的紫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