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八章 西去如風(一)
字數:4980 加入書籤
西行的歸途,舊風景、舊世事,閑話少敘。
商隊朝行夜宿,馬不停蹄的向西過淝水,經壽春,然後北上直奔淮水而去。
在距離淮水碧雲渡約有五十多裏地一處土城客棧,日暮天黑,商隊就此住宿了下來。
“主人家,老叟向你打聽個事情!”
店中沒有幾個留宿客人,有點冷清。
在店內粗糙的橡木案幾邊盤腿坐定之後,爺爺招手叫來了客棧店主。
一下子呼啦啦來了這麽多的客人,店家夥計雖然一時之間手忙腳亂,但個個臉上都樂開了花。
聽到爺爺的招呼之後,中年矮小的店主忙不迭的跑上前來,一邊用衣袖擦著滿手的油膩。
“客官老爺有啥吩咐?任憑差遣!”
“我們初春過來時,淮山碧雲渡那一帶匪患猖獗,不知如今可有緩解?店主小哥可否告知一二,老叟好預作準備往西另尋其他的渡口!”
爺爺向店家拱手笑問道。
“老爺要問這事說來可就話長啦!”店主聽完爺爺的問詢盡然在對麵坐了下來,神秘的低聲。
“有何變故,老叟洗耳恭聽!”爺爺嗬嗬笑道,揮手讓我給店家斟酒。
這建康帶來的清酒是我們隴西莊園的自家釀造,商隊臨行前家老車叔特地為爺爺準備了十幾壇以備途中飲用。
“好酒啊!嗬嗬,客官老爺爽氣!”店家品了一口清酒後接著道。
“聽南下住店的客官們講,兩個月前盤踞淮山上的那股悍匪一夜之間盡然憑空消失了!客官你說奇不奇怪!”
店家又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的喝了兩口,看來我們帶來的清酒比他家的濁酒要爽口很多。
“確實奇怪!難道被官府剿滅了?或者是遷往他處?那麽多人馬,總不會一點蹤跡都沒留下吧!”爺爺故作不解道。
“沒有任何蹤跡,就這麽憑空沒了!碧雲渡口的那十幾隻渡船全都還在,淮山頂上的老君殿、山腰上這夥盜賊的營房,也全部完好無損,可就是人全沒了!”店家道。
“後來呢?那一帶從此就安穩下來了?”旁邊的蘇叔追問道,我則抱起酒壇把店家的酒碗續滿清酒。
“客官聽我慢慢敘說,嗬嗬!更古怪事情還在後麵。一個月前從北方來了一批逃荒的漢家流民,足足有兩千多人!為首的是位付姓的員外,所有流民都是他的族人!這要擱以前也並不是啥大事,我們這一帶居民三輩朝上的先祖都是來自北地!可如此舉族南下的景象已有些年份沒看到了。”說到這裏店家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怕人聽到一般。
“聽說北方的後秦與拓跋鮮卑的魏國如今在邊界地帶劍拔弩張,大戰眼看在所難免,這些難民或許是從那些地方逃過來的。”爺爺舉酒敬店家道。
“客官老爺說的在理,可世人都說這些流民就是原來淮山上的那夥賊人!”店家伸長脖子在爺爺耳邊低語道。
“那夥賊人如此喬裝變換又是何苦!嗬嗬!”蘇叔不以為然。
“如此猜測有何憑據?”
“聽見過的客官講,這夥人看上去沒有一絲的饑饉之態,從碧雲渡渡河之後就直接奔了淮山!”店家唏噓道。
“後來如何?是否還如以前的匪盜一樣占山為王,危害四方?”
爺爺笑問道,我也終於明白了其中的變故。
心中暗笑這個符乾王爺真是頭腦簡單之人,就算冒充流民至少也要裝扮的像一點啊!
“那倒不是,這些流民自稱來自北地安邑,如今已在那位付員外的帶領下歸附了本地南梁郡,低價從官府那兒收購了淮水兩岸數以萬頃的無主之地,招募四方流民前來依附!淮山上的賊窩如今變成了安邑付寨。聽說朝廷已下文書,要以安邑付寨為依托,在碧雲渡一帶僑置安邑縣治!哎!不出數年,那個付員外定能成為淮水一帶數一數二的門閥士族!客官你說這世事有多稀奇,嗬嗬!”
店家終於講完了近三個月來淮山碧雲渡世事變遷的怪事,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的我們這些外邦客官,卻是這場巨變的始作俑者。
“哎!天下紛爭,身世如浮萍也!為賊為民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管他原來是賊寇還是流民,隻要能夠改惡從良,就是善莫大焉!”爺爺歎道。
這時,店家夥計已經端來了粟米爛肉,店主趕忙起身。
“飯菜已備好,各位客官老爺慢用!嗬嗬!慢用!”店主與爺爺拱手想讓,忙活自家的事情去了。
第二日下午,我們的商隊終於來到了淮水岸邊。
兩岸原本荒蕪的阡陌原野上,無數個農人正在辛勤的耕耘著。
清明前後種下的黍稷豆麻之類的作物已經有一指來長,整個田野綠油油的一片。
“沒想到千金的饋贈能夠渡千人向善,救萬家於水火,善哉!善哉!老蘇啊,這一單買賣我們做得好啊!”
爺爺騎在馬上雙手合十對著大河虔誠的膜拜道。
“老爺商者仁心,渡人渡己,必將福源流長,澤被後世!”一旁的蘇叔由衷的誇讚道。
“不走碧雲渡了,東南二十裏有一野渡,我們從那過河!”爺爺調轉馬頭拂須笑道,一邊打馬去前方帶路去了。
“爺爺,碧雲渡近在眼前,我們為何還要舍近求遠?”我快馬追上不解的問道。
剛剛一氣奔馳了五十多裏,人馬都已疲乏,爺爺的決定讓我很是不解。
“改過自新之士,最怕遇見故人,我們就好事做到底不要再去叨擾人家啦!” 爺爺哈哈笑道。
“尉爺和武威少主肯定是從這兒過河的!”一旁的劉真兒插嘴道。
“如此一來,我們就更不能從此渡過河了!”
爺爺揚鞭答道,頭也不回的領著商隊重新轉回官道,朝東南方向的阡陌深處奔馳而去。
其實爺爺他們的意思我也明白,施恩不求報,與人不追悔,君子處世之道也。
過淮水之後,商隊沿著來時道路馬不停蹄,人不落枕、晝夜兼程。
終於在中原雨季到來的前半個月,順利抵達了洛陽,轉向了西去長安的磚石馳道。
秦衝告訴我,有一年因為不知道這淮水之地每年春夏之交的時候還有個梅雨季。
所以商隊過了淮水之後,還是按照原來的節奏走走歇歇,絲毫不知危險正在慢慢的逼近。
結果連續幾天幾夜的扯連大雨下來,淮水暴漲,奔騰的河水漫過了河堤,北岸的千裏沃野盡成澤國。
原來的黃泥馬道汙水橫流、軟如絲綿,河水漫過車轅,整個商隊的車馬全部陷在了路中進退無門。
爺爺不得不忍痛舍棄了車上的貨物,帶領眾人牽扯著馬匹轉移到附近的鬆山上。
就這樣在淒風苦雨中停滯苦熬了約半個月之久,河水才慢慢退去,幾天的暴日炙烤之後,商隊才勉強從黃泥苦海之中磕磕絆絆的走了出來。
到了洛陽清點貨物才發現,羊皮口袋在水中浸泡久了,遇到突然暴熱的天氣迅速的黴變腐爛。
而袋中所裝的絲綢布匹更是損失慘重,幾乎十不存二。
爺爺的商隊來往西域、中土這麽多趟,那年可能是唯一一次的巨虧。
幸虧人和馬匹沒有損失,歸途的盤纏也沒被大水衝走,整個商隊才能安然的回到西域。
關於那一次慘敗的經曆,爺爺從來沒有對我們這些家人提起過,也許他老人家也有點難以啟齒吧。
麵對的敵人不是官家匪盜,盡然是一場無法預測的連綿陰雨。
如此看來為商之道,除了地利、人和之外,天時也是太重要了。
西域大漠的春冬二季不走黃龍沙海,我已經見識過黃龍發怒大石飛天的威力。
而秦衝所描繪的這夏日淮水兩岸的泥湯地、黃梅天,淫雨霏霏、濕熱難耐、進退不得的難堪情景,我雖然沒有親曆。
但這樣的鬼天氣帶給行商之人的苦楚,我還是能感同身受。
在龍門山下的伊闕客棧休整了兩日之後,我們終於可以平心靜氣的趕著馬車,向西都長安的方向逶迤前行而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