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是你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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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風沙滿天,戰鼓再次擂起,劍刀碰撞在一起的尖囂,和刺入肉體的鈍響,士兵倒了一片又一片,屍體埋了一層又一層,寒衣鐵甲被冽風吹響出悲慟的哀鳴聲,血色已經漫過眼底,融進握刀的指縫裏。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也有年輕的士兵受不了血腥的廝殺,和黏在身後的死亡戰栗,丟盔棄甲地衝出戰場,卻再往前踏出一步,就被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射死。
白芷帶著半鬼麵具,一身戎裝,騎著戰馬,英姿颯爽,隨著前方的太子殿下,一同往敵軍陣營裏衝殺。
第一次手刃一人的頭顱,血液噴滿了全身,她怔然片刻,卻在看到平安無事的太子殿下時,鬆了口氣,是她從死神的手中奪過殿下的命,如果那劍晚出了一秒,倒下的就是她的天下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心裏建樹自己不殺別人,自己和殿下就會被別人殺,下刀就容易多了,靠著在城中操練已久的馬術和劍術,她幾乎是一劍一條人命,神經已經麻木。
直到一把銀槍擦著她的胸口被一直看護她的玄瑟擋住,她的眼中幾乎出現了慢動作,銀槍緩緩刺入的穿透力,殿下胸前銀槍撥出的血色,倒進屍體堆裏的悶哼聲,最終定格在他嘴角溢出的猩紅。
她抖著手,想下馬去扶他,卻有一支箭矢,穿過重重將兵,勢如破竹地射進她的肩頭,震落了她的半鬼麵具,發帶也蹦開,墨發瀑布一樣散開,冷風裏是被驚豔的抽氣聲,那一刻的女人顯出撕心裂肺的美,卻重重跌落進塵埃。
幾乎是箭從手中射出的那一瞬間,龍景湛就感到胸口一陣鈍疼,是不屬於他的感受。
所以,他隻是忍著那股痛,冷眼看著箭將女人射落。
繼而驅馬往哪裏踏去,他踏過無數屍體,踏起無數塵埃,踏出睥睨又冷漠的血腥,像是垂衣馭八荒的王,裹挾著隱秘而危險的欲望。
他看見女人滿肩的血流不止也不在乎,隻是抖著手,費力趴向衝她靜靜微笑,卻疼到難以動一毫的餘念,他的心肺被刺穿,已經活不長了。
盡量忽視胸口越來越嚴重的鈍疼,他隻是公示公辦地告訴自己,死了就好回收了。
女人滿臉的淚,終於碰到玄瑟染血的指尖,她就著這股拚命的力,握緊了,然後一寸寸爬近了,士兵們都為這股嗆人的悲慟動容了。
卻也有一名離國將領看出這兩人都是敵軍的首領,要是被他砍下人頭,一定能立下傲人戰功。
繼續抬起銀槍就要刺過去,卻被一把鑲有離國龍涎珠的長劍定住了拿槍的手,他尖叫著痛哼,槍也握不住了,卻不明白他的王為何要對自己下手。
男人收回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桀驁的戰馬在他座下,老實又規矩,踏著沉重的馬步,他在玄瑟血色的視線裏停住,“時間到了。”
女人原本伏在殿下身邊,流著淚為他捂胸口洶湧的傷口,求他不要丟下自己一個人。
他忍痛伸手,摸摸她的發,像是下定了決定,“我永遠不會丟下你一人。”
男人皺緊俊冷的眉,自始至終都沒看白芷一眼,“你必須走。”
“他往哪裏走!”白芷甚至都沒有回頭,她隻是用溫柔又珍惜的眼神,看著心肺被刺穿的殿下,“我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容身之處。離開我,他能去哪。”
“聽見了嗎?她才是你我的容身之處,”玄瑟抬眸最後看了男人一眼,“主神空間隻是禁錮你的牢籠。”
他未出聲,男人卻聽懂了他的意思。
繼而他深深地呼進一口氣,依舊是他熟悉的海棠香,視線裏卻有金色的鎖鏈牢牢覆蓋住他,把他往無盡深淵裏拉,而鎖鏈的另一頭拴在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腳下。
在女人撕心裂肺的慟哭裏,他緩緩閉上眼,手卻緊緊握住了她的發帶。
對不起,最後沒能為你束起長發。
女人死死按住他的胸口,求他睜開眼睛,可換來的卻是幹枯的傷口。
“他已經死了。”她聽見有人在他身後,冰冷無比地陳述。
白芷恨死了這個一直在將血淋淋的現實,剝開攤在她眼前的男人,她將冰冷的屍體抱進懷裏,肩頭的血順著發絲摔進埋骨的沙場裏,“你又懂什麽?”
“隻要我還活著,他就沒有死。”
“嗬嗬,”男人冷冷一笑,揮手間,玄瑟的屍體就化為星星點點的流光,一起湧進他的身體裏,“真可惜,他屍骨無存了。”
“你把他還給我!”白芷第一次回頭,抬眼直視戰馬上睥睨的男人,卻愣住了,那是和她的殿下如出一轍的臉。
隻是左眼下一顆泠泠冽冽的淚痣,長在和她臉上淚痣相反的地方。
“殿下?”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她的玄瑟至始至終就沒有因為她擋槍而心肺破碎 。
她隻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夢醒了。
男人看她一眼,視線在她肩頭駭人的傷口處頓了頓,就頭也不回地轉身,“他已經死了。”
千軍萬馬再次跟著他一起,齊齊後撤,萬馬奔騰,卷起千層沙,很快在玄國士兵的視線裏消失。
這次是真的退戰了。
他們再次歡呼雀躍地慶祝己方打了勝仗,一起湧向回城的方向,要和自己的妻兒共慶這份重獲新生的喜悅。
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帶領他們的太子殿下,也跟著消失殆盡,屍骨無存。
唯剩白芷坐在原地,肩頭的血奇異地凝住了,而指縫裏屬於殿下的血跡,卻在提醒她,有什麽握在手中的美好,遺失了。
但他們相貌一致,盡管氣質相離地千差萬別,可她就是知道他們是一人。
…………
戰火像一條巨龍,席卷進仍然醉生夢死在國破山河上的大玄王朝,龍景湛持一把龍涎劍,率先衝破城門,殺進了皇宮。
血一路漫延進往日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金鑾殿前,帝王坐在皇位上,撐著頭哼曲,任憑殿外喊殺聲,宮女太監的求饒聲,火燒龍柱的滋滋聲震天。
宋知青早已攜家眷逃出了京城,宰相盛楷之在府內自焚敬國了,重臣被百姓們討伐為奸臣拖到城門一一斬首了,皇後於冷宮一襲白綾自盡了……
他按著頭,曲聲夾雜著哽咽飄蕩在空蕩蕩的宮殿裏。
“陛下,”隻有麗貴妃仍然陪在他身側,“有一件事,臣妾一直沒告訴你。”
“愛妃,都到如今了,還有什麽是不能對朕說的。”一頭斑白的他已經徹底老態龍鍾,麗貴妃卻在他的襯托下,越發嫵媚動人,簡直像個吸食精血的妖精。
“臣妾其實不能生孕。”她笑著,一臉的豔麗 。
“那之前皇後推你跌進蓮花池,太醫說你流產……”
“是,我是故意栽贓陷害皇後的,裝作懷胎三月,激怒她推我掉進蓮花池,再串通太醫院的太醫診斷我流產了,並且餘生都不能生孕了。”
“你,你……!”玄天瞪大虎目,幾乎是目睜欲裂,“為什麽要這樣對朕,朕那麽愛你?!”
“你愛我?”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麗貴妃掩麵而笑,笑意卻泛著淚光,“不過是貪念我的年輕貌美,能有幾分真情!”
“其實帝後才是唯一愛你的人啊,”她憐憫地看著他,“結果就因為一場騙局,你就將陪伴自己幾十年,伉儷情深的她,打入了冷宮,氣地九殿下也淨身出了皇宮。”
“你看你,都國破山河了,還陷在兒女情長中優柔寡斷,真是好一個昏君。以後留名史冊,就是個亡國的昏君,哈哈哈……”
“你恨我?”玄天像是瞬間老了十歲,和麗貴妃坐在一起,簡直像個糟老頭,而他隻想到了這個理由。
“我當然恨你,”麗貴妃從頭上摘下玄天廢了皇後後,賜給她的鳳頭釵,“但我也恨我自己。”
如果當時,她沒有趨於太子殿下的威懾,將聶清平拱手讓出, 如果當時,她沒有屈於世俗的眼光,自我的否定,如果當時,她沒有貪圖一時的榮華富貴,跳完那支歌舞,她的小平子就會一直陪在她身邊,不用去戰場跟著太子送命!
和聶清平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拿那種縱容又無奈的眼神盯著她,即使知道她一個妃子卻不能生育,也沒有一次嫌棄過她,陪她賞花,回答她所有的任性和刁難,怕她留疤,就幫她種蘆薈,給她上藥,還教她跳舞,為她譜曲……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啊。
可惜沒如果,當時也早已逝去 。
這樣想,她將鳳頭釵對準自己的喉嚨,狠狠刺了進去。
“啊……!”血噴進皇帝的眼裏,把他滿頭斑白的發都染紅了。
而隨著他的尖叫,是重重的破門聲,龍景湛頂著和他兒子一樣的臉,在他驚恐至極的眼神裏,毫不費力地用龍涎劍刺穿他的心肺。
將劍抽出,沾滿血跡的劍身隻是一甩,就重新泛起雪亮鋒利的劍光,在跟隨而來的眾將領看天神一樣的眼神裏,他冷冷勾起嘴角,“如今以後,沒有大玄王朝了,隻有將一統天下的離國。”
隨之響起的是以金鑾殿為中心,一圈又一圈蔓延出去跪拜的高呼聲,“龍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將兵,無論是離國還是玄國的,全都放下武器跪伏下去,百姓們也跟著跪了一片,口裏喊著相同的高呼聲,龍帝一統天下,乃民心所向,眾望所歸。
唯有一女子,一襲紅妝,立在高高的城牆上,看著王城內外跪伏一片的人頭,輕輕地,輕輕地掉下一滴淚。
…………
夜楓國境內,邊境要塞前。
無數的帳營連綿不絕,掛有離國標誌的旗幟鮮明,一層一層的雪花從天頂翩翩起舞著落下,銀裝素裹,粉雕玉砌,也覆蓋不了戰火紛飛的殘酷。
此時是在暫時的休戰期間,戰士們都在養精蓄銳,直到帳營邊界響起一片躁動。
有人身騎白馬,帶著猙獰的半鬼麵具,一身血染的戎裝,單槍匹馬要往帳營中間最大的那間衝。
一圈又一圈的士兵輕易圍住她,卻不敢真正傷她,隻是盡力阻隔她往帳營內闖。
“陛下,”有年輕英武的將軍,走進那間心中的聖地,同樣一身戎裝的男人,卻有種睥睨天下的威勢,他滿眼佩服地“那個女人又來了,陛下仍然不見嗎?”
從來都麵無表情,像個理智機器的男人,隻有在麵對那個女人時才會露出一絲人味,不自覺擰起眉,“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從我們降下玄國太子守衛的那座要塞城池後,她就跟著我們,闖了恐怕已經有上千次了,”他頓了頓,“臣也數不清了。”
“人都死了,見一麵又有什麽用?”男人似乎有些不解,冰雪一樣的眸子裏浮上一層暗色。
“陛下,您就見她一麵吧。”將軍斟酌著語氣,還是開了口,“雖然帶著一張麵具,可看得出她的身體很不好,一直都在強撐。”
“等我們攻下這座要塞後,軍隊接著遷移,以她的身體肯定跟不上,但一定會跟,隻可能在中途死掉。”
“死掉嗎?”男人抬起頭,冰雕一樣的徹骨英俊,唇角是剔透的冷意,凝聚了無數風雪的眼裏,卻染上不自知的煙火,“為什麽要那麽固執?”
他捂起一聽到那兩個字就泛起徹骨痛意的心口,“讓她進來。”
年輕的將軍心中一喜,掀開門簾,就衝了出去,“陛下說放開她,讓她進來。”
士兵們也跟著鬆了一口氣,說實話,再重複無數次的阻攔,他們都膩歪到消極怠工了,心中暗喜這場以龍帝為中心的拉鋸戰終於要出結果了。
女人從馬上跌落,他終於願意見她了,可是她嚐試了幾次,都站不起來,身體不受控製地軟弱。
“你沒事吧?”年輕的將軍向她伸出手,“我帶你去見陛下。”
他隻看到半鬼麵具下的一雙眼睛,似乎衝他眨了眨眼,然後女人拉住他的手,利落地起身,就將他徹底甩在了身後,一馬當先地往帳營內進,就好像剛才的虛弱是他的錯覺。
白芷進了這頂最大的帳營,並沒有想象中的奢華富麗,除了空間大一點,簡樸地像是苦行僧的居所。
男人站在行軍布局的沙盤前演練,並沒有抬頭,“見了我,結局也不會改變。”
“餘念?”
隻兩個字,就讓鎮定自若的男人抬起頭來,“你怎麽會知道?”
白芷終於看到朝思暮想的那張臉,依舊俊美至極,嗓音不自覺哽咽起來,“你閉上眼睛之前,嘴裏念得就是這兩個字,雖然聽不見,但我看出來了。”
她一步步向他走進,“我知道你是誰了,不要再躲我了,餘念。”
男人皺眉,皺成擰不開的結,“你在胡說什麽?”
“你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就是你,我親眼看到他最後化為流光融進你的身體,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和係……”
“咳咳……”她隻是說出係統的其中一字,就咳出血來,卻堅持要說清楚講明白,證明她僅剩的念想是對的,“係……咳咳……”
“為什麽說不出來!”她哭著,眼淚摻進嘴角的血腥,劃過她尖削的下巴,融進她火紅的衣襟,“係……”
“別說了!”男人先她一步,覆上她的唇,“有違規則的事,會害死你。”
女人將他的手拿下,泛著水光的眸子裏浮現出清亮的笑意,“我喊你餘念,你也抬頭了不是嗎?你就是……”
“我不是他!”男人卻冷冷打斷她,“照你們人間的說法,他是我丟的一魄,我在他肉身死後,收回來,就是完整的我,而我是龍景湛,不是餘念。”
那可能是他說過最長的話,卻輕易摧毀了白芷的所有希望,她眼裏僅剩的光一點點暗下來,嘴角蜿蜒進領口的血跡沒有絲毫停止的痕跡,“這麽說,餘念消失了,徹底消失了,在哪個……”
她重重咳起來,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的撕心裂肺,“也消失了……”
她站不穩,幾乎將整個人的重量都靠在了她握著他的手上,此時卻一點點鬆開,她居然就要摔倒在地。
幸好男人眼疾手快,抱住了她下滑的勢頭,充斥鼻尖的是濃重的血腥味。
不是他熟知的清冽海棠香……
被腦中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這不是屬於他的,他冷冷地警告自己。
然後反應過來了,將女人抱到自己的軍用床上躺好,他看向自己騰出來的手,果然沾了幹枯的血漬。
那一身灼眼的紅衣,竟是被女人自己的血染紅的。
再轉眼去看女人,女人幾乎瘦地皮包骨頭,整個人已經像個脆弱又易碎的紙片人,卻有種瀕臨破碎,驚心動魄的美。
他抬手將她的半鬼麵具摘下,露出一張人皮美人的臉,透骨生香地透漏出森冷的死氣。
一瞬間,心口痛地像是要碎掉,他抖著手去擦她嘴角的血跡斑斑,聽到她的喃喃細語,像在自我詛咒,“消失了,徹底消失了……”
仿佛中,他聽到耳邊響起自己的聲音,“是你錯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