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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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公館是中西結合的建築,前院有西式噴泉,後院是蘇式回廊。吳秋偉與霍左肩並著肩在這長廊間走著,開口寒暄道:“上次去秦公館吃飯,秦老爺子不停跟我在誇讚你。哎,真可惜上回你不在,不然你我也能喝上幾杯。”
霍左笑笑:“有的是機會,吳少爺。您要喝酒,我定奉陪。”
“我喜歡你這句話!小霍,你家秦爺可是跟我說了,你這人最講義氣,我要是跟你做好了朋友,將來許多事情便是不用愁了!”
“秦爺當真是這樣說?”
“那還有假?”
霍左自謙:“那真是他老人家抬愛了。”
“他老人家對小輩照顧,尤其我爹出事了以後,真是多虧有他,替我解決了許多麻煩。哎,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他。”兩人一路走來,也碰上不少商圈的人,大多吳秋偉都認識。他一麵與霍左聊天,一麵和他們打招呼,同時不忘抽出空跟人介紹:“這位姓霍,霍去病的霍。對,就是青龍會秦老爺子的門徒,霍左。”
稍有見識的怎會不認識霍左。凡他出場,氣質也與一般富家子弟不同。到底是舔刀嗜血的黑幫,假意擺出良善麵孔,又能欺到多少人?凡他顰笑間,就算一語未發,外人也早心下生畏,以上海人的脾性來說,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惹他就不惹他。
他是霍左,既代表著霍家人,亦是霍從義死去之後為青龍會做髒事的家夥。光是這大半年來一刀紮出的血也能灌滿數瓶香檳酒。
稍微走了一圈,差不多就把該認識的人都給見了一遍。吳秋偉做這事至少有三分是秦勝諸的授意。
霍左來前早已清楚秦勝諸此行隻為將自己推出前台來給他當擋箭牌。吳老爺子手下多大一塊蛋糕,他人即便聽了青龍會的名號心生膽顫,也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吳秋偉這樣一介紹,所有人自然就把矛頭對準了他霍家。看清楚了門麵上的人,就算後頭的秦老爺子動不得,前麵的門徒總不至於是塊鋼筋鐵板。
這胖少爺臉上也隱隱顯出不耐煩來,最後與霍左客套道:“和你聊天真愉快,霍先生,以後我們應該多多交往。”
即便全程霍左說的話也沒超過十句。他這麽說了,霍左也就跟著點頭:“好,找時間,我請您吃飯。”
如此自是分別信號了。兩人倒像都鬆了口氣。背對背分開後,霍左往放著音樂提供酒水的地方那兒走,側目見馬維三來,與吳秋偉迎麵對上。
他端起一支香檳酒杯,其中金色透明的液體飄起了氣泡。抿一口,看馬維三拉著自己的小舅子往沒有什麽人的角落走去。他喚過沈一弓:“去看看,馬探長要與小舅子談什麽。”
沈一弓得令隱入人群朝那二人處走去。霍左側過身,望著那對新人的車輛緩緩停靠在門口,大部分賓客都圍聚過去迎接了。整個廳堂一時間冷清了下來。
沈一弓藏匿在馬維三與吳秋偉談話的屏風後,稍聽了一會兒,便發現自己都不必靠的如此近。吳秋偉正厲聲斥責著馬維三種種行徑,對他所作所為深表不齒。
“你少跟我裝蒜了,這些事情我遲早要告訴姐姐。”
而後沈一弓聽見了一聲悶響,誰把誰往牆上一撞。馬維三聲音傳來:“少他媽跟老子裝無辜。要不要順便也跟你姐姐說說你和青龍會的那點屁事?”
吳秋偉咬著牙:“她知道的。”
“她知道?”
“你以為呢?你到底姓的不是吳,姐夫。”
沈一弓透過屏風間的縫隙朝裏窺探。馬維三鬆開擒著吳秋偉衣領的手,理了理領帶:“是,你們都把我當條狗,看不起我,覺得我沒用,覺得我他媽除了靠著你姐姐靠著你們吳家以外什麽都不是。”
“馬維三,我們家的東西就是我們家的。”
“那咱們走著瞧吧。”
馬維三說完這句話手插口袋轉身要走,沈一弓見狀也連忙從屏風後離開了。
沈一弓回到霍左身後小聲向他稟報方才所聽內容。霍左沒做評價,隻是遠遠打量觥籌交錯中與人把酒言歡的馬探長。新娘新郎此刻正在行禮,他們師徒二人離的並不算近,局外人般看著這場熱鬧的婚禮。
霍左低頭點了煙,和沈一弓幽幽開口:“所以啊,永遠不要質疑一個男人的能力。凡是有些自尊心的都不肯就這麽認命。”
“我原以為那位馬探長很威風。”
“哦。是啊,所有人都這樣以為。而所有人也都看到了,他是吳家吳老爺子的入贅女婿。”這兩者誰能說沒有關係?沒有這個背景,沒有這份家財,他馬維三何德何能爬到法租界巡捕房華人探長的位置上。
“而隻要他現在一個不當心下來了——也就坐實,他馬維三不過是靠著老婆娘家吃軟飯的小白臉。”這麽說著,霍左嘴角也微微上揚了起來,“為了保住這個位子,為了自己那點自尊心,不論如何他都得保住自己的位置,向所有人證明,他馬維三誰都不靠就能做大。”
言畢,見有人招呼他入席落座,霍左便將自己沒有抽完的那支香煙遞給了沈一弓。這些時日以來,沈一弓也習慣了尼古丁味,煙癮是沒有的,偶爾抽一根也不排斥了。
婚宴結束天已黑盡,與新郎新娘熟諗的年輕人相約一同去跳舞,霍左幾乎誰都不認識,寒暄過了就準備走。才一上車,就看有人輕敲了他車窗。抬眼一看,真是馬維三。
霍左就叫沈一弓坐去副駕駛,同時邀請馬探長:“馬探長應當也要回去了吧?我送您一程。”
馬維三上了車間就說:“年輕人都跑去跳舞啦,咱們這會兒回去也太早,不如一塊泡個澡去吧。”
霍左答應下來:“說的也是。那就一同到虹口去泡澡。”
“這次不去虹口,到我朋友開的一家澡堂去,那邊還請了人唱曲呢!”
馬維三言畢,就和司機說了個地址。司機借著後視鏡看了霍左一眼,看他點了點頭,才發動了車子往大馬路上駛去。
車上,馬維三靠坐在窗邊,望著外頭不斷後去的街景,感慨良多:“這兩年上海變了好多,許多舊宅舊地拆了,建起高樓,建起舞廳,建起了遊樂場。跟我那會兒入滬時大不一樣啦。”
霍左聽他開始回憶往昔,配合著詢問他以接話頭:“是嗎?不知道馬探長原來是哪兒人。”
“我是安慶人,為謀生到上海來,來的那年正碰上上海搞什麽‘儲金救國運動’,銀行急缺人手,我恰好讀過幾天書,會一點算盤,就去應聘了。那個時候,在外匯橋那兒第一次見著了我太太。”馬維三說著說著,笑了起來,“我那個時候是個窮小子,什麽都不是,也沒點大本事,但對她那顆心是熱忱的。”
“吳太太與您結婚,一定經曆了很多波折。”
“很多。”馬探長歎出口氣,“還好,也都過去了。”
霍左繼續:“現在您二人間最大的阻礙消失了,應當日子會更順暢一些。”
“如若就此能夠更順暢些就好啦。對了,光顧著說我這些陳年爛穀子的小事,都忘了問你,昨天的那份東西你與一曼看了吧?”浪漫回憶至此結束,馬探長說起正事來了。霍左為他之前說的那些話感到一絲不耐煩,他又不是什麽十幾歲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跟他說這點所謂的“浪漫愛情”有什麽用。一個男人如果真的對他的女人足夠真心,也不會叫尤一曼拖到床上去利用。人未到三十,婚姻仿佛一場兒戲,已過三十,婚姻也不過是一樁互惠互利的生意。眼下見著生意將賠,眼前的商家隻顧著趕緊穩莊操盤,至於什麽情情愛愛親親我我?
——逢場作戲。
不過這些話霍左自然是不會說的。他開口隻道:“看了,隻是馬探長給的東西不多。隻一個地址,時間,人員安排,這些不知道,小弟可沒法處理啊。”
“時間得等嘛。我帶著誠意來,當然不會讓你吃虧。”車停下,到澡堂了。馬維三打開車門邀請霍左下車,“來吧,我們找個清淨的地方好好談談這樁‘生意’。有許多事情我這個老家夥弄不大懂,還想先請教請教您呢。”
澡堂老板迎出來,霍左冷眼看著他們互相寒暄,回頭瞥了眼沈一弓,示意他在外守著,沒有什麽大事別輕易出來。事情發展至此,總有什麽叫他感到些微不安。踏入澡堂之後,他較為敏感地四下望去,澡堂中進出的人很多,沒有什麽可以的地方。馬維三和老板寒暄過了,招呼著他往更衣室走。他行在前,撩開簾子帶著人往裏走去,霍左隻猛覺得一陣熱浪襲來,眼前一片模糊,緊接就聽什麽鐵器破空而來——
“鐺——”得一聲,他早從自己腿側拔出刀當下。緊接便聽一連串上膛聲響起。霍左急急罵道:“馬維三,你不守江湖道義!”
“江湖?”
那陣濃霧緩緩散去。見馬維三撚著自己嘴邊兩撇小胡子站在一群持槍嚴陣以待的巡捕身後,啐他一口唾沫:“誰他媽跟你一個江湖。”(www.101novel.com)